30 三十回

春筍易找不易挖,不小心挖斷了就可惜,顧青竹動作很慢,一鋤頭下去,再從四周的土松了慢慢刨開,才能完整,挖的多也熟練起來,黃姑姑倒笑稱她很有做農活的耐心。

出來玩的時候總嫌短,用過飯稍作休息,衆人便趕車返程,顧青竹到家後先泡了個澡,不是自家莊子,洗漱多少不方便,她偏又愛潔,舒舒服服清洗幹淨,坐在妝奁前讓頌安幫着擦頭發。

頌平聽如意将這兩日園中的庶務報了,端了碟白糖糕送到屋裏,說:“姑娘,沈大公子昨兒有來咱們院兒,說是取了鴿子送信呢。”

就覺得有什麽忘記了,原來屋後還有那倆個小東西沒問,顧青竹用幹帕包起發梢擰了擰,已不見什麽水跡:“有說其他事兒麽?”

“那倒沒甚。”頌平搖搖頭,将碟子往她眼前推了推,想起什麽似的噗嗤笑了聲:“如意說沈公子站鴿籠前好大一會子,把小罐裏頭的玉米和剁碎的菜葉挖出來好多才走的,還叮囑了句,往後不要喂它太飽,怕胖了飛不動。”

顧青竹彎了嘴角,沈昙還真是副讓人摸不透的性子,說他沒貴公子樣兒,偶爾端起架子來卻誰都越不過他:“那就稍減點罷,但也別全聽他的,趕明兒餓的飛不起來更壞事。”

頌平哎了聲,把榻上的被褥鋪開:“明兒我催六合問問後廚上的人,府上的雞鴨都在他們那,總要有人懂的養鴿,拿着小罐讓他們給裝上,每日喂多少也就有數了。“

鴿子的事就放給如意管着,顧青竹忙不上,因為書畫和音律的師傅陸續上門了。

教導書畫的是位大家,近四十歲的餘玹夫人,顧二老爺用人脈好容易打探到她開春回汴梁,誠心請來府上的,教顧青竹只是舉手之勞,不算作正式收徒。餘玹夫人一生也可用傳奇來形容,出身江南富家,少年學畫游歷大江南北,婚事一拖再拖,始終沒有合心的,家裏各種方法用盡,都逼不得她,畢竟那時已二十又六,放在其他人家孩子恐怕都好幾個了。就是這樣,在她遠走塞外那年,遇見了如今的夫君,是位經商奇才,喜好游歷,兩人都過了青澀不語的年紀,互有好感也不藏着掖着,沒多久成了婚,琴瑟至今。

顧同山與顧青竹提點過,不拜師,師徒之禮還是要遵的,故而教課的地方不在三房,設在了百納堂,專收拾間畫室以供她們使用。

顧青竹提前半個時辰便坐在廳裏,為學畫,餘下耳邊的天青色玉蘭墜子,還有頭上的發梳,其他均沒佩戴,衣裳也挑的緊扣收袖子的款式,房裏備的有水,不說學文人騷客焚香更衣那麽大動幹戈,擦手少不了。

“七小姐久等了。”餘玹夫人進了門,聲音清脆如泉水作響,全然聽不出有将近不惑之年。

“青竹給夫人問安。”顧青竹站起身到門前迎了,恰到好處的展了笑,微微打量着,夫人一身藍色素裙,頭頂發髻高高束起,緊插了根碧玉如意簪,長相并不出衆,但氣質卻是京師貴婦拍馬都追不上的,一雙眼睛平靜無波,眼角的尾紋反增添許多平和,叫人看上眼,就覺出與衆不同來。

而餘玹夫人也在觀察這位顧家七姑娘,她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從不看別的,皮囊衣衫不過外物,只用盯上眼幾息,心中就有幾分評價,話語頓了頓,随即笑起來:“從二老爺那裏聽時,我還對你有些疑惑,倒不是小看如今的高門閨秀,實在是世道變換,大家子弟也良莠不齊,小小年紀不心浮氣躁,很是難得。”

顧青竹以穩見常,被人頭一遭就挑出來表揚,還未有過,略略赧然了下,福身道:“夫人過譽,青竹不敢當。”說完将她引進屋:”不知夫人是否畏寒,外間燒了碳盆子,若是冷的話可以搬進來,覺得悶我變讓人将窗子推開半扇。“

謙虛話說完,顧青竹反客為主的把話題引到這上面,顯得大方又不會客氣過頭,餘玹夫人對她有點兒新了解:“不用麻煩,置在那裏就好。”

顧青竹忖了下,覺得她确實沒有客氣之意,便點頭讓頌平把門合上,兩張桌案面對面放着,筆墨俱整齊排列一旁,見确沒東西遺漏,她雙手交疊的放了身前,等着夫人開課。

餘玹夫人不愛教徒,并非嫌麻煩,主要懶于浪費時間在虛禮之上,這七姑娘倒對她性子,也就單刀直入的傳授起來:“其實畫畫想要出彩,單憑學和練是無用的,多少要靠天賦才情,畫技可磨,意境難尋,我來之前曾問過你家長輩,既然二老爺說任我意思教,那就按我的法子來,你可有其他想法?有的話直接說,不必多思。”

顧青竹心裏頭贊同,更是恭敬了:“青竹自然聽從夫人。”

若說人相貌好沒好處是瞎話,顧青竹水靈靈的站在那,話不多,笑也不盛,莫名就給人種親切感,從那張嘴裏出來字兒就是可信,餘玹夫人也暗暗道了句怪。

“我不精工筆,只教你山水寫意。”餘玹夫人說話間捏了支兩指頭粗細的毛筆,随意從硯臺裏沾了墨,邊說邊動:“所謂寫意又有大小之分,大寫意傾向于寄托情感;小寫意則刻畫物象之實,我更愛大氣揮墨,咱們從你名中一字開始學起,算是抛磚引玉了罷。”

語畢,紙張上躍出竹節幾段,虛實相應,竹幹交差,餘玹夫人匆匆畫完換上細筆,一氣呵成的添加竹葉,轉眼間墨竹已經成了。

顧青竹看的驚嘆,親眼見識過程和欣賞畫作的感覺差得遠,每一筆的韻味從筆端流淌到紙上,只剩嘆服:“夫人果真妙筆生花!”

餘玹夫人笑一聲,後讓開位置:“你試試,雖說竹子大同小異,但別被我畫的給框住了,你那聽竹苑竹林繁盛,想想畫出你自個兒的東西,重在心意。”

頌平換上新紙,顧青竹對着筆架端詳了會,然後挑出支中庸粗細的筆,大筆難以駕馭,她不做那急功近利的事兒,下筆力求流暢,單描了兩支翠竹,而費不少心思在竹根下的竹筍上,畢竟才在種養園挖過,對筍的形态記得清楚,不難畫出。

餘玹夫人眼中笑意漸盛,顧青竹畫技尚單薄,但天賦是有的,怎能讓人不高興:“有功底,這個年紀算難得了,但行筆拘束,需要多練,倒是竹筍…怎麽想起來的?”

“前兩日剛和老祖宗去了城東種養園。“顧青竹抿嘴兒笑:”那邊也有竹林,我和院子裏的姑姑挖了大半天的筍,估計這會兒還在廚上堆着呢。“

“這倒對着,作畫本身就是為了記下所見所聞,不但景物,生活瑣事俱是有用。”餘玹夫人耐心把心得說給她聽,全然不藏私,又教上幾種筆法,差不多到了時辰,夫人京師朋友多,并不能常住顧府,臨走前布置了課業給她,不肖什麽題材,純當練筆的作幅畫,下次她來時再做點評。

繞過回廊,沈昙一身霜色布衣迎面而來,他似乎對結實厚重的料子情有獨鐘,款式均簡單随意的很,初春時節,寒氣還未退,襯的那張盛世美顏玉白至極,唇間大概是受凍,顏色淡的如同籠着層霜霧,人說頭懸梁錐刺股,難道二叔勉勵他進學,竟到了舍身的地步?

夫人在旁站着,顧青竹看在眼中,難免蹙了眉,沈昙留意到她的目光,反而安撫似的朝她眨了眨眼。

“我還當是誰。”餘玹夫人把手臂擡上一擡,點了他,用對平輩舊友的口氣說了話:“回汴梁也改不了你的性子,在關外至少還懂穿襖戴帽,如今倒好,連衣裳都裹不暖了,也不怕人笑話。”

顧青竹先是偷笑幾聲,接着驚奇的來回掃了兩人,問道:“夫人與沈大哥認識?”

“有幸在關外與夫人相識。”沈昙揮手讓商陸先去百川居,自己則和她們往府門走,笑說:“夫人朋友遍居四海,我腆着臉蹭了段日子的白飯,若非如此,說不定要折在那兇殘地方了。”

關外由西夏管制,倒是有不少商隊互通貿易,但沈昙一不行商,二沒那勞什子的時間,顧青竹想不出他是怎麽跑到那地方的,反倒是餘玹夫人出言解惑:“他前兩年被魏國公從軍中喊回來,自己偷偷跑去靖遠,居然心大到銀錢吃食都沒備妥,一路東拼西湊還真就到了,關外是什麽地方?一場風下來什麽都能埋掉,虧得他那匹愛馬識途碰見我們。”

沈昙倒一派輕松:“我的那匹将軍如今年邁,放在家裏養的毛色油光發亮,誰都不敢騎它一下,也算還了它救我之恩了。”

真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現在三兩句話帶過去,實際多險讓人難以想像,将餘玹夫人送出府,顧青竹回海納堂收拾筆墨用具,沈昙去百川居忙他的學問,路上想了想還是問說:“你原去關外做什麽呢?”

“七妹妹好奇了?”沈昙頓住腳步,側過臉來望着她,眼中帶着些許促狹。

想知道沒錯,但也沒非從他嘴裏探出來點什麽,顧青竹低頭将腦袋稍稍晃了下:“随嘴一問罷了。”

沈昙聽完嘆了氣:“你這脾氣還真是,換做其他姑娘撒嬌說兩句好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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