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往事如鬼

寒冷。無邊無際的寒冷從那扇遙遠的小窗彌漫下來,沿着潮濕的磚牆縫隙滲進人的四肢百骸。冷,冷得身心都在打顫,眼前只有壁燈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不安定地飄擺。

半年前她的姐姐被帶了出去,而後再也沒有回來。母親沒有哭,仍舊是木着一張臉去外間做活,回來的時辰卻越來越晚。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分清時辰的。

有人的聲音,自遠及近模糊地傳來。是母親嗎,是母親回來了嗎?她想挪到前邊去看清楚,卻沒有氣力,只能睜大了眼睛。

“她今日仍舊不肯說。”卻是個獄卒的聲音,“三年了,我自己都鬧不清楚,陛下他到底想要她說什麽了。”

另一個道:“阮家可不是尋常人家,總不能掉以輕心的。”

“可最重要的阮太傅死了,剩下這些孤兒寡母,能曉得什麽事體?”

“哎呀,也無非就是安樂公的那些事……”

那幾個獄卒走到了她面前來了。幾片陰影蒙下來,他們似是低頭看了看她,她害怕地往後蜷縮。他們打開了門鎖,将母親丢了進來。

母親摔跌在地,一聲不吭。

她連忙爬過去抱着母親,待那些獄卒走遠,才低聲哀哀地喚:“阿娘……”

母親半白的長發淩亂地梳成一束,蒼白的面容已老似橘皮,聽得她喚,才慢慢地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扶我過去。”母親輕聲道。

她攙扶着母親走到牆角,那裏用稻草鋪出了一片稍微幹淨的“床鋪”。母親又發了一會兒呆,不知何時突然回過神來,怔怔地看向她:“阿寄?”

“阿娘。”她忙應道,“我在。”

“你知道安樂公嗎?”母親卻道。

她勉強地笑道:“阿娘您說笑麽?我怎可能不曉得安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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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點了點頭,喃喃:“你見過他的,你還記得麽?”

“記得,我記得,阿娘。”

母親痙攣地抓緊了她的手,“要記得……要記得,你阿爹是怎麽死的……要記得,我們全家的性命……都懸在安樂公身上……”

阿寄的目光下移,看見母親那幹枯瘦硬的手腕上又多了幾道新的勒痕。她擡起手,将母親褴褛的衣袖稍稍往上捋,便是觸目驚心的鞭痕……

她突然将母親的衣袖拉了回來。她不敢再看,她不敢想象。他們到底想要什麽?他們手上不是有安樂公麽?還有什麽安樂公的秘密,是要從阮家來尋的?!

母親緩緩地閉上了眼,聲音也漸漸地低了下去:“你阿爹同我說過,安樂公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若不是他身不由己,也許……能還天下一個太平,也未可知。”母親輕輕地笑了起來,“可憐你阿爹自身且不保,還在念着天下太平……”

母親睡熟了。在每日的折磨拷問過後,她總是睡得最安穩的人。

阿寄望着母親的睡臉,漸漸地自己也困倦了,抱着膝蓋坐在這永巷監牢的陰暗角落裏,側着頭睡去……

她睜開眼時,晨光已透進了窗紗,懶懶地灑在她的被褥上。她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掖庭獄裏的事已過去了九年多了。

怎麽會忽然想起來過去的事呢?想起來母親的白發和傷疤,想起來滲水的潮濕的牆,想起來所有人口中都如鬼魅一般存在的安樂公……

也不知母親現在在宮裏過得怎樣了……

“昨日我去見了伯母,她尚很清醒,還問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腦海中回響起柳岑的話。她咬着唇,睜着眼睛望着床頂,想,我這算什麽吃苦呢?和母親的苦比起來,我這算什麽吃苦呢?

她起身洗漱更衣,而後走到廊上,葳蕤枝葉已零落,微冷的風拂過一地黃葉,又吹起片片枯黃的蝴蝶來。她恍惚間想起,自己已近兩個月未曾見過安樂公了。

秋意已深了。

自從那一日的争吵過後,即使他們只隔了一進院落,卻竟然也可以做到互不相見。偶爾她從張迎那裏聽來一些消息,說是雖然陛下開了恩,安樂公卻也不愛出外游樂,只是悶在房中讀書,早起晚睡的,一日日地愈加瘦了。

幾個宮婢說說笑笑地走進院中來,見到她,都是一怔,而後繞道走開了。阿寄看見她們穿的新衣裳,正是上回蒙賜的布料裁剪成的,倒是真的缤紛動人。

“阿寄姐姐!”張迎卻突然從外頭跑了進來,“快出來,我阿爹找您。”

張迎的阿爹也就是他的義父張持了。那幾個宮婢聽見這話,都不由得望了過來。阿寄連忙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着,跟着張迎走到前院去,張持正背着手看那庭中的銀杏。

“啊,”見她來了,張持笑了笑,“是陛下請您過去,不必聲張。”

阿寄随張持到了昭陽殿後殿,卻并未見到皇帝。

“請姑娘在此處等候,陛下少刻便到。”張持說着,便退下了。

阿寄點點頭,在殿中跪下了。微風拂過簾帷,将爐中的蘇合香輕飄飄地帶了出來,氤氲滿室。簾後有宮婢侍衛,俱都一動不動地站着,仿佛還在盯着她瞧。

她不由得跪直了身子。

***

“張迎?”

深夜裏,顧拾喚出一聲,張迎忙颠颠兒地跑到門前來:“郎主,您要歇了?”

顧拾擱下筆,揉了揉太陽穴,輕輕地“嗯”了一聲。張迎便去給他準備熱水,一邊探出腦袋道:“您今日可累了一整日了。”

顧拾将幾卷書收攏歸置起來,淡淡地道:“阿寄今日怎樣了?”

張迎撓了撓頭,“早晨的時候我阿爹來,奉旨帶阿寄姐姐進宮裏去了。眼下還沒回來。”

顧拾瞳仁微微一縮,眸中淬出冷光,“什麽意思,還沒回來?”

“說是陛下要見她的……”

***

深夜的昭陽殿,燈火明亮如白晝。撲朔的燭光将扭曲的人影投映到牆上去,仿佛便幻作了重重的鬼影。

清冷的秋氣從白玉石地面緩慢地往上,浸透了整副身軀。雙腿已跪得麻木沒了知覺,膝蓋裏仿佛有千萬只小蟲在咬齧,阿寄要咬着牙才能支持自己繼續跪下去。

直到聽見鐵靴的腳步聲傳來,她還以為是自己腦中的幻覺。

幾個內侍打起簾子,鄭嵩一步步走了進來,看見阮寄的脊背仍舊挺得筆直,不由得冷冷一笑。

“你這份硬氣,倒是不輸你父親半分。”他走到上首的書案前坐下,“朕讓你看住顧拾,這些日子以來,你倦怠了不少啊。”

阿寄叩了個頭,雙手撐在地面,頭有些眩暈。

——鄭嵩突然将一卷文書朝她砸了過去!

她避之不及,那一卷插了紅翎的前線急報砸在她的臉上又跌落在地,她不敢動彈,只覺出臉頰上漸漸泛出火辣的疼痛感……

鄭嵩指着那軍報道:“拿起來,讀讀看!”

阿寄慢慢伸出手去将那文書拾起,一目十行地掠過——

鮮卑兵分兩路,一路突轉益州,與羌人會合,一舉奪下成都!

“這是要從西邊和南邊包抄朕的長安啊。”鄭嵩冷冷地道,“若是安樂公問起你來,你盡可以告訴他朕現在焦頭爛額,朕不在意。”

阿寄雙手一抖,倉皇将那文書丢下,又叩了一個頭。

“你該曉得,朕懷疑你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你畢竟是前朝高門裏出來的貴女,即算是啞了,朕也不能不防着你的。若不是看你這許久以來未曾出過一點纰漏,又确實給朕提供了很多消息……”他冷哼一聲,“朕早已同你說了,哪怕有一日安樂公都自由了,你也不能自由!”

“朕将過去每年秋狩時曾陪同安樂公騎射的羽林郎都找出來,下了诏獄。”鄭嵩長長出了一口氣,“你當朕願意這樣,像仇人一般拘管着他?朕知道全天下人都可憐他,朕知道你也可憐他,但阮寄,他可不是一個可憐的人啊。雖則如今他身邊已布滿了朕的人,但說到底,他不會信任他們,他信任的還是你,對不對?”

阿寄的眼睫一顫,頭垂得更低了。

鄭嵩笑了笑,“朕知道他喜歡你,從上林苑那日朕就看明白了。朕也望你莫要忘記了,阮夫人還在朕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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