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故來決絕

張持将阿寄送到了安樂公邸的門口,守衛的兵士開了門,阿寄往前邁步,竟爾一個趔趄,沒能站住,張持連忙扶了她一把。

她朝張持點了點頭以示感謝,張持退後一步,請她進去。

夜色深沉,曙光未明,那深深的宅院似一個巨大的深淵,将将要吞噬了她。

張迎忽然從內院裏跑了出來,“姐姐你回來啦?”又轉身往回跑,壓低了聲音道,“她回來啦,郎主,阿寄姐姐回來啦!”

張持看着那個孩子的身影,擔憂地道:“張迎年紀還是太小了。”

阿寄走進去,而張迎已抓着她的手,将她生拉硬拽到了最裏邊的院落裏。然後哐啷一聲,他自作主張地扣上了門鎖。

阿寄慌張地推門,張迎卻道:“郎主擔心你,等了你一夜了。”

“阿寄。”

她猝然回過頭,便見淡薄的夜色底下,落葉的枯木旁邊,顧拾正靜靜地站着,就像過去很多個時候一樣,沒有怨言地等着她來。

他真的瘦了啊,她想。

他的眼神卻倏然一緊,“你的臉上是怎麽回事?”

她慘淡地笑了一笑,拿手背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仍是痛得皺緊了眉頭。她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吧?也不知會不會留下傷痕。如是想着,她又要轉過身去,卻被他幾步搶上前來。

少年的身軀逼在了眼前,他盯着她看,卻不笑,不給她一個模棱兩可蒙混過去的機會。她無處可避,背後是那扇鎖住的門,後退時撞了上去,輕輕地一聲響。

顧拾的手在背後,朝張迎比了個手勢。

張迎突然道:“我……我去鋪床。”便立即跑走了。

鋪床?安樂公……還沒有睡麽?阿寄疑問地擡起頭。他……難道是在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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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吧?”他開口,将她的思緒拽了回來,“是陛下,打了你吧?”

他的話音很冷靜,很清淡,她看不出他的表情裏藏了什麽,只能默默地點了下頭。

顧拾道:“這兩個月來,你沒有見我,我沒有見你,你是如何向未央宮奏報的?”

她怔了一怔。

“你根本沒有去吧?”

她咬住了唇。

他慢慢擡起手來。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愈加緊張,想閉上眼時,他的手指卻點在了她的唇上,“你每到不想回答的時候,就會咬住嘴唇。”他拈起了她的下巴,微微傾身,雙眸沉定地注視着她。他仿佛是有很多話想問她,又或是想吻她,可最後卻只是嘆息般喚了一聲:“阿寄。”

“你該好好歇息。”他說着,往房中走去,“我讓張迎給你備了熱水,今晚你睡我房裏。”

她立在原地,忽然就臉紅了。

***

沐浴過後,阿寄披着外衣,小心翼翼地從浴房裏走出來。

昏黃的燈火下看去,顧拾的卧房并未添多少陳設,只在床頭床下淩亂地堆放了一些書卷,顧拾正整理着,見她站在簾外,抱着書卷直起身來,皺眉四顧:“張迎說了要鋪床的,卻不知跑哪兒去了。”

她的手指攥緊了紗簾,一雙眸子裏仿佛還盛着浴房中的水汽,盈盈地望過來,倒教他癡怔了怔。

“你先坐一會兒——躺着也行。”他轉個身将書卷都摞在案上,“我取巾子來給你敷一敷臉。”

他今夜很有些奇怪。他始終沒有笑。阿寄慢慢走進來,坐在床邊的矮幾邊,他出去打了一盆熱水回來,也在她身邊坐下,卷起袖子擰了擰毛巾,然後動作輕柔地給她敷在受傷的左臉頰上。

左臉微微發燙,阿寄呆呆地看着他。他何時竟會這樣照顧人?不過是兩個月不見,他好像就變了太多了。

“是我疏忽了。”顧拾忽然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并不與她的眼神對視,“我不該冷落了你。這宅子裏眼線那麽多,陛下随時都會知道。他是想用你來拴住我的吧?”

她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她只是帶了一道傷回來,他便一眼看穿了今晚皇帝召她的緣由。聽這樣的少年說話,哪怕她是個啞巴,她也不由得有些累的。

顧拾仔仔細細地為她熱敷着臉上的紅痕,漫漫然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該同你置氣。我早已知道你同柳将軍有故,柳将軍也幫過我的忙……是我不好,我對着你時,總是……總是太任性了。”

她倉皇地擡頭看他,他卻伸手擁她入懷。她皺了皺眉,心底仿佛有些恐慌細密地滲漏出來。

天色漸次地明亮了。從那高牆上漏下一點點冷色的日光,滑落到窗棂間,折射出微漠的色彩。她濕漉漉的長發沾濕了他的衣襟,他也全未在意,只慢慢地道:“你好好睡一覺吧。”

少年的身軀明明很瘦,擁着她的雙臂卻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她依偎向他的胸膛,隔着濕潤的衣料聽見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充斥了她的耳膜……

她默默地将手指抓緊了他的衣衽。他似乎是笑了,笑聲清越,連帶着胸膛也微微地震動。

便在這樣溫柔的笑聲裏,睡意漸漸地催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

“阿寄,我向你保證。”他在她耳邊輕輕地道,聲音帶起微弱的氣流,像是黎明前的夢呓,“這樣的日子,不會再繼續下去了。”

而她已漸入夢鄉,或許只會把這句仿若誓言的話當做夢中的回響吧。

見阿寄睡得熟了,他将她打橫抱起,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給她掖好了被角。

天已大亮了,他将床簾拉上,撲朔的陰影裏少女蜷縮在床的一角,臉頰上的紅痕消退了些許,卻仍然觸目驚心。顧拾看了她半晌,轉身走到了書案邊。

他從厚厚一沓字紙中抽出一張來,狼毫飽蘸了墨,臨落筆時,手卻停住了。

直到一滴豆大的墨汁落在紙上,他才忽然驚醒一般,行雲流水地下了筆——

“香室街南,馮翊府北。”

甫一停筆,他便将這張紙揉成了團,旋而又展開,湊到了燭火上去。墨跡滲出來,一滴滴落入燭灰之中,片刻便無痕跡。

香室街南,馮翊府北——

那是前朝的高廟,是鄭嵩最初遷都長安時,帶着公卿百官落腳的地方。

***

阿寄很久沒有睡過這麽安穩的覺了,醒來時竟然已是晌午,秋日微暖的陽光照進鬥室之間,令整個人都不由得懶洋洋的。

她發了一會兒愣,突然坐起身來,低頭看自己只穿了一件裏衣,臉上蹭地蹿紅。恰在這時候張迎在簾外大聲喊:“姐姐您醒啦?奴婢來伺候您洗漱!”

她吓了一跳,張迎怎會這樣不知輕重地喊叫,還……還“伺候”她?身邊卻突然響起一個慵懶的聲音:“張迎真是個乖孩子,教他什麽他便學什麽,一點就通。”

她如果不是啞了,肯定就尖叫出聲了——

方才她居然沒發現自己身邊躺了個男人!

顧拾一手撐起身子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原來你也有睡糊塗的時候。”

她往後退了退,像只瑟縮的小動物。他卻笑得更開心:“當心莫摔下去了。”

她尴尬地停住了動作。

“要不了多久,這座宅子裏的人都會知道,我還是最喜歡你的。”顧拾慢吞吞地坐起來,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像逗小孩一般,“你仍照往常一樣,每日去未央宮面聖,不必怕我,也不必怕陛下。”

她怔怔地擡起眼,眼睫顫動了幾下,像是疑惑,又像是懇求。

“當然了,我也的确是最喜歡你的。”他下了床,又回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笑道:“昨晚你可是抱得我死緊呢。”

她腦中轟然一響,想也不想一把拍掉他的手,飛快地下床往外走。待走到門前了忽意識到自己的衣裳還在床邊,又急急地退了回來,偏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裏。

少年眉眼笑得彎彎,清澈的眸子裏透出柔軟的寵溺,逆着秋日的寒光,就像一幅溫存的畫。

這樣美好的畫、這樣美好的人,誰也不會忍心去傷害的吧?

阿寄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房中,還覺昨夜萬事如一場夢。兩個月不見的人忽然同自己溫言軟語地講和了,還做出輕浮模樣将那些争吵和冷漠都翻了篇。他小心中帶着讨好的眉眼,一邊溫順着藏起了自己的刺,一邊不動聲色地揣測着她……

合上門,将身子重重靠在門上,感覺膝蓋裏鑽心地疼痛起來。少年人到底還不懂得,臉上那一點傷畢竟是外傷。她慢慢地挪到案邊坐下,執筆蘸墨,寫了幾個字停下,呆呆地看了很久,又繼續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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