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

她倉促地擡起頭看着他。

顧拾知道自己這一問刺中了她的要害,可是因為她是啞巴,她都不能發出抗議的聲音,這未免還是有些不公平。他蒼白地笑了笑,這一路走來他已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聲音像是一瞬間就衰弱了下去,“你離開了一個月……好像突然就變了個人。我去掖庭找你,沒想到你卻會後退……”

她搖了搖頭,這樣的問題,即使她不是啞巴,恐怕也回答不了。這時候,沉默于她而言反成了保護。

“如果我們就這樣逃出去了,”他慢慢地、一字一頓地道,“你是會跟我一起浪跡天涯,還是會與我分道揚镳?”

她看着他。似乎是因為他給的選擇太殘忍,她的目光中微微顫動着悲哀的光芒。

他專注地凝視着她,那躍動的目光裏暗藏了鈎子,好像要從她的表情中挖出她的心來。

“這樣吧。”半晌,他笑了,“你若願意跟我一起走,你便吻我右臉。你若要同我分開,你便吻我左臉。”

她登時臉上羞紅,轉過頭去不理他,胸口起伏不定。她聽見他的笑聲回蕩在空空四壁間,伴随着更沉重的咳嗽,她閉上眼咬了咬牙,心中知道,方才他是放了她一馬。

***

兩人終于躲進了安全的地方,心頭都不由得松懈下來,阿寄先自睡去了。待她醒來,意外地看見面前點了兩只膏燭,瑩瑩的火光映着無聲的河流,将顫抖的微光投到高高的穹頂上去。

顧拾卻未坐在這亮堂的地方,而是坐在河邊。

阿寄走過去,見他身邊堆放了些雜物,有古舊的衣衫、生鏽的銅鏡、用殘的胭脂……竟爾還有一盤時鮮的瓜果。

顧拾轉過頭朝她一笑,“我方才又去椒房殿看了看,沒料到偌大的廚房裏什麽也沒有,這吃食還是從供品裏拿的。”

阿寄擡眸,見他那件沾滿了血的白衣已換下,眼下他穿着不知是誰的一件暗色直裾,掩住了傷口,長發披落肩頭,蒼白的臉龐上笑影微微。她想象他一個人偷偷摸摸去殿裏拿東西,擔驚受怕之餘,心中懷着好笑的憐惜。現在的他看起來是這樣溫暖而安全,他其實不需要她就能夠過得很好。

她笑着,眸色卻是黯淡的。

他看着她笑,自己的心情也奇異地平靜下來,方才坐在這河邊時所痛苦地思索的那些事……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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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道:“阿寄。我不是有意吓唬你……”

她迷惑地望過來。

“我想,孝誠皇後她并沒有逃出去。”

阿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袖子躲到他身後。他不由得伸出手攬住她,低低地笑道:“你不要怕,我在這裏。不過,你看這河。”

借着燭火的微弱光芒,阿寄定睛看去,這地底的陰河已近幹涸了,只有一條淺淺的溪流在河床最深處隐隐流淌。而就在那小溪邊上……

那是一架骨肉半爛的白骨,身上猶披着華麗的破碎的長袍!——那是皇後品級的翟衣,卻是大喪期間的式樣,素白的底子上暗繡龍鳳……

阿寄整個身子瑟瑟發抖起來。顧拾抱緊了她,柔聲道:“不要怕,我們很快就能逃出去了……你看,她的身上有一根箭。她是被人害死的。”

阿寄的手指抓緊了他的衣襟。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時候,他們的地位已反轉,她不得不依賴他,而他竟成了那個安慰她的人。

他蒼白而溫柔的笑容,永遠清澈柔軟的眼神,和鬓邊那道深深的創口……她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他的一切,都讓她不由自主心生留戀。

這位在不見天日的暗河裏化為白骨的孝誠皇後,不知是不是也有一個留戀的人,才會讓她鼓起莫大的勇氣要逃出宮去?

“看來世人還是太心軟。”顧拾微微笑道,“寧願傳說她真的逃出了生天,興許還在外面嫁人生子……”他側首笑着看向阿寄,“你說,若我們就這樣逃出去歸隐田園,世人會如何說我們?”

大約會以為安樂公死在了亂軍之中吧。

阿寄轉過頭凝視着顧拾,半晌,擡手輕輕撫摩過他的鬓角。他微微一愣,而她的手已悄然擦過那道傷疤。

她一直沒有問他這傷疤從何來的,她也無法問。它很細,卻深而長,像是拿尖利的針用力地劃破了無瑕的玉,她想,是誰這樣子傷害了他?是誰讓那個美麗的少年從此消失?是他自己嗎?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臉是好看的,若不是他要自毀,誰又會去動他的臉?

那他又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明明也知道,她喜歡看那個美麗的他,溫柔的他,單純任性的他……她不喜歡現在這個她無法看懂、無法掌控、也無法照料的他,現在的他讓她覺得自己根本是無用的。

“你心疼了?”顧拾笑道,“心疼的話……”

調笑的聲音忽而止住,是因他見她竟認真地點了點頭。

阿寄眸中盈盈,是顧拾所熟悉的體貼模樣。在一剎那的心跳過後,他心中卻是空了。

“你總是這樣的啊。”他長出一口氣,“你總是在可憐我。你對我這樣好,這樣關懷備至,其實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因為可憐我吧。如今你忽然發現我不需要你來可憐了,你便以為自己全無用處了,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因為被他忽然戳破而感到難堪,便連被他的手臂所環住的腰肢都好像成了恥辱,她下意識地想掙開,他卻不讓,反而箍得她更緊了。

她固然是這樣……他又何嘗不是?他根本不會考慮她的心情,便這樣将一切都揭開了,在她感覺到苦楚時仍要乘勝追擊……他根本把這些都當做一場游戲。

可是她的母親已為此而死了!

她險些就耽溺在他的溫柔裏,而忘記了自己身陷囹圄的母親。掖庭裏的一個月,日日夜夜她都在悔恨,悔恨自己最終沒能保全好母親,悔恨自己根本沒做到當初設想的那樣在他和母親之間維持兩全的平衡,悔恨自己連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他沒有父母,他怎麽能懂這種痛?!

——這樣的想法忽然浮出腦海,令阿寄自己都呆住了。

她原來……原來是個這樣惡毒的女人!

難道她在深心底裏,一直是這樣想的嗎?

她對自己感到了恐懼,雙手捂住了臉。他的聲音卻又在這時輕輕地響起:“阿寄,我沒有家,也不懂什麽家國大義。我只知道我喜歡你,也許已喜歡了很多年了,我算不清楚。我同你說過的,你卻總以為我是在調笑。”

她緊閉了雙眼,心髒像是被一只粗暴的手緊緊攥住,掙紮,跳躍,她連呼吸都透不過來。

“我是為了你才去找袁琴的,我是為了你才毀了這張臉的,我是為了你才逃出來的。”他慢慢地将手擡起她的下巴,從容地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面上竟還帶着有條不紊的笑,“我這樣說,夠不夠明白?你是有用的,我的所有痛苦、絕望、傷痕、淚水,都是你造成的。”

“我過去恨你對我只有責任,”他的笑容像一種誘人入甕的妖物,“而今,我要你對我負起責任來,可不可以?”

***

他真聰明。

他算準了每一個步驟,讓獵物安然地落入他的掌中。他算準了她逃不開。

阿寄低着頭偎在他的懷裏,手指輕輕滑過他衣上暗繡的紋路。她其實沒有什麽資本去同他争的,她既不如他伶牙俐齒,也比不上他兩面三刀,更何況,她早已習慣了聽從于他了。

想來喜歡一個人,就是會把自己所有的痛苦、絕望、傷痕、淚水,都交給那個人吧。她忽然有些理解了他的心情,在這靜谧無聲的地底,他仍然沒有褪下那層假面的笑,但在這假面背後,也許,如果她再坦誠一點,就可以見到那個羞澀而執着的小孩了吧?

“阿寄。”

太久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又沒法看見她的表情,他的聲音輕微地發了顫。

“阿寄,你若不願意,那從一開始就……”

她慢慢地伸出雙手環住了他的腰,将頭枕在他的胸膛。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明明兩人已擁抱了很久了,卻在這時突然心如擂鼓地緊張。她的長發悄然地摩挲過他胸前的衣料,這還是他在椒房殿裏好不容易找出來的一件男人衣裳,比他自己身量要短了一截,他心中漫漫然想着……

她如果會說話就好了。

他擡起手,以手指輕輕地梳理過她的長發。她好像是鼓足了勇氣,才終于在這微風不起的白骨暗河邊,擡起頭來,朝他安靜地笑了一笑。

顧拾的手停頓在她的發間。

一剎那間,他的表情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想……我可以……”

該死!為什麽所有的話都要由他啓齒?

他索性再不問她,徑自吻住了她的唇。

***

這一個吻與以往的吻都絕不相同。

他好像忽然間失卻了耐心,一手扣住她的後腦,另一手拈着她的下巴,靈巧的舌頭直入她齒關,像一個搗亂的壞孩子,她腦中便嗡嗡然,被他攪得天翻地覆。交纏的呼吸都變得急促,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可以出聲了,那一定會是一種令人難堪的呻-吟……

一吻甫畢,他将額頭抵着她的額頭,不住地喘息,仿佛是從那年少氣盛的身體裏迸發出來的痛苦的火氣,将他們周身的空氣都變得幹燥而危險。他低着頭,沒有去看她的臉,而是盯着自己的手——

他将受傷的左手扣着她荏弱的肩,右手安靜地抽開了她的衣帶。

他自以為這是一個很輕的動作,他以十二分的小心和十二分的虔誠悄然地摸索過去,卻還是驚得她呼吸驟然一縮。他的手停了一停,掌心裏竟爾滲出了汗。

她就在他手底下了。說他卑劣也好,她終歸不會說話,不會出聲制止他。他就可以繼續裝聾作啞。她的衣衫是在掖庭換的一件素色單衣,衣帶一松,前襟便軟軟地敞開,宛如夜晚裏的優昙花瓣。

她就在他手底下了,像一只瑟瑟發抖的白兔。

“阿寄。”他的喉嚨裏滾過沙啞破碎的音節,“你……”

忽然間兩人的肚腹裏傳來一陣咕嚕咕嚕之聲。

她無辜地看着他。

他的眉頭古怪地皺了皺,而她立即坐直了身,掩着衣襟轉過頭去,耳根紅透。

沒奈何,顧拾只好去拿了那果盤來,挑挑揀揀一番最後找出來一只紫柰,拿衣袖擦了擦遞給她。

阿寄雙手捧着柰果,背過身去,默默地咬了一口。顧拾看着她的背影,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只好也狠狠地啃果子。

***

兩人憑着那井口透進來的光辨別晝夜,到第四日上,外邊的聲響已漸息了,也不知戰事到了什麽地步,抑或是一切都變樣了。顧拾每日出去在各宮裏偷些吃食,回來兩人分食,竟也過得安閑自在。

“你說平民百姓家裏,是不是也這樣過日子?”顧拾笑着問阿寄。

阿寄顯然不贊同。便平民百姓,也不會靠偷來的東西過日子吧?

顧拾卻懶洋洋地道:“只要能跟你一起活下去,便讓我去偷、去搶、去殺人,我都不在意。”話音甫落,他便想起自己已然殺了一人了,轉頭去看阿寄的臉色,已微微發白。

他忽然傾身過去,擡頭直直地注視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她慢慢點了點頭。

顧拾頓了一下,認真地道:“阿寄,我哪怕棄了性命不要,也會護你周全的。”

她停頓了很久,複點了點頭。

他總是用這樣尖銳的言語逼迫她,他明明知道她無法争辯。

顧拾看了看盤中剩下的果子,道:“我再去取一些來好度過今晚。若是方便,我們明日便可以出去了。”

她的眸色略微黯了黯。

他好像也有些為難,轉過身去,背對着她揮了揮手,“我去去就回。”

***

顧拾從那鳳床下出來時,外間已入夜了,這偌大的無人宮殿便顯得更加凄清可怖。他熟門熟路地繞到後邊出了偏門,卻險險遇上一隊巡邏的侍衛,他只得徑自竄入了玉堂殿北門。這裏他尚未來過,首先是尋到了廚房,并不意外地發現裏面什麽也沒有;于是他再尋到後殿,香案上果然供着瓜果。他朝香案上看不清名字的祖宗作了個揖,又拿了幾只燭臺,正欲回椒房殿裏去時,卻聽外間響起了人聲。

顧拾吃了一驚,連忙躲到香案背後,那邊說話的卻是幾個宮女:

“這地方幾百年沒住人了?啧啧,真是忒腌臜了!”

“可不是麽!要不是這新皇帝心血來潮,咱們哪裏要受這份罪?”

“不過诏書裏也說了,是安樂公思親情切,一定要将他爹娘請到長安來的。”

“啧,我滿以為這安樂公是個鐵石心腸,原來還會思親的?”

“我也是頭一回聽說,原來安樂公的母妃還活着?”

“別說他的母妃了,便他父王都活着呢!只是如今都成庶民啦。他們地方太遠,同長安不通消息嘛……”

“既然那麽遠,過來一趟,總要好幾個月吧?為什麽卻說是明後天便要到了?”

“這個,誰知道呀,興許他們腳程特別快,興許上面的人就是要折騰我們……”

……

“郎主?!”

忽然,顧拾的背後響起一個驚疑的聲音。

顧拾一震,轉過身來,卻見張迎一身小黃門宦服,正呆愣愣地看着他。

***

顧拾這次回來,懷中抱着的食物比以往都要多些,幾乎壓沉了他的手臂。

阿寄正在水邊洗着果子,見他如此,連忙上前幫忙。

“既然明日要走,我便多偷了些東西來。”顧拾在她身邊坐下,靜了片刻,才道,“前幾日宮裏連個守衛都無,我才能橫行無忌,如今外面一派整肅,危險得多了。”

阿寄将水果洗好了放在一邊,拉過他的左手來,将他的衣袖往上捋了捋,便看見紗布裏滲出暗紅的血絲來。

她看了他一眼。他笑笑道:“我也不是有意的……辛苦你啦。”

阿寄沒有法子,只得将舊的紗布拆了下來,又将新的給他換上去。正在愈合的傷口頗有些猙獰,還裂出了幾道血痕來。

“這地方真如是個桃花源。”顧拾看着給他包紮的阿寄,低聲道,“外邊都改朝換代了,我們也不曉得。”

止住了血後,阿寄動作甚輕地将紗布一層層包裹上來,少年的臂上又留下一道傷疤。他擡起手來輕輕摸了摸她的耳朵,她便疑惑地看向他。

他反而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好像每一次觸碰她更多,下一次就會更膽怯地瑟縮。

她給他包紮好後,又将他的衣袖放了下來,目光溫和地看着他。

“快要好了吧?”他強笑道,“這可怎麽辦呢,我們馬上,就得離開這桃花源了。”

地底,幹涸的暗河,帶箭的白骨,偷來的食物,還有時不時竄出來的老鼠……這樣的地方,竟便是他們的桃花源了。

若出了這裏,不知還能去何處安身呢?

“你若肯跟我走,我便帶你回會稽剡縣去。我的家人都在那裏,雖然我從沒見過他們……鄭嵩篡位後将前朝宗室的爵位都褫奪了,想來他們也都成了平民百姓吧……”顧拾漫漫然地笑着,“我也想到你家去,到雒陽去。不過,若是朝廷要通緝我,那便只有帶累你跟着我四處流浪啦。”

阿寄搖了搖頭。而後又怕自己的意思還不夠清楚,她拉着顧拾的衣袖,輕輕地依偎了過去。

顧拾卻好像沒有什麽反應,目光空空地不知落在了何處,“我以前恨鄭嵩,我花了所有的力氣去恨鄭嵩,我總想着只要他死了,一切就會變得完全不同。現在他真的死了,皇帝換了,我才發現,其實一切根本就不會改變。”

她擡起眼,看見他眸中深深的漩渦,她明明看不懂,卻幾乎被吸引着墜落。她想自己應該安慰他的吧,可是卻不知該說什麽好,她不能理解他的話,只有束手無策地搖頭。

他的手臂環了過來,雙手交疊着放在她的腰間,原沒有別的意思,卻正碰到了她的衣帶。她不知他下一步要做什麽,一時間竟然也不想反抗,只是臉紅屏息地等待着。

可是許久之後,他卻什麽也沒有做,只是這樣擁抱着她。

他明明……也是想要的吧……

她明明都感覺到了!

可是這樣的話,即使她不是啞巴,也絕說不出口的。若不是數日前那次煞風景的打斷,或許他們早已……

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似有一種恐懼壓上了心頭,卻又同時制造出了一種迫切的沖動。她的心就像一片葦草飄飄然找不到停落處,在這樣的時刻,不知出去會怎樣,不知未來會如何,她真想抓住些什麽,得到些什麽——

原來,她也是渴望着他的嗎?

一直以來只是順從着他,照料着他,卻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對他也有了渴望嗎?

她怔怔地轉過頭來,長發輕輕擦過他的下颌,他不由得笑了:“你不要動。”聲音的末梢帶着*的沙啞。

她立刻別過頭去,旋即又對自己感到失望。

她真是個懦弱的女人。

顧拾好像察覺到什麽:“怎的了?”他猶疑了片刻,将手收了回去——

突然,卻被她一把抓住了。

半明半昧的地底,寒冷潮濕的空氣,不會說話的女人。

她的右手慢慢地從他的手背上扣入他的五指,抓緊了,抓牢了,好像那是她此生最珍惜的物事。然後她就這樣牽着他的手,放入了自己的衣衽中,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剎那之間,他的心跳都停了。

卻感覺到她的心跳,透過少女柔軟的肌膚,從他的五指間傳遞上來,震震地響過他的血脈,再也不掩飾,再也不躲藏。

他的聲音幹啞地頓住,“阿寄,你……”

她抿緊了唇,自己明明也頗緊張,卻只是屏息等待着他。從他的角度只看見她烏雲般的發頂,柔順的長發披落在皎月般的脖頸上,又随着自己的手鑽入衣中,催出少年心中沸騰的*。

他愈來愈急促的呼吸傾吐在她的耳邊,漫出一片潮紅。她咬着唇,閉上了眼睛。

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的表情羞澀而勇敢,她在等待他,她願意把自己給他。

也許從很久以前她就如此決定了,她一直都是他的,即使只是出于道義,她也絕不會離開。

而他從來都是卑劣地利用着她的道義,九年來的每一日,他都毫無忌諱地提醒着她、逼迫着她、困鎖着她,直到昨日也仍然如此。

只要能留她在自己身邊,他不惜與虎謀皮,不惜将身作餌,不惜聲名掃地……

可是現在,他卻後悔了。

任性了這麽多年,他竟然後悔了。

他不該強留她的,他明知她會為自己付出一切,可他呢?

除了這一副給她帶來災難的業身軀,他什麽也不能給她。

他低下頭,将手從她的衣衫裏抽了出來,慢慢地為她掩好了衣襟。他的動作遲緩,好像只是離開她的肌膚就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最後他将下颌擱在她的肩窩,抱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發間的清香依舊令他迷戀,如果他有家的話,他希望自己的家可以是這種味道。

他自顧自地笑了:“我都不知你原來已這樣着急了。”

她別過頭去。

他低聲笑着哄她道:“待我們逃出去了,便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安全地方,布置好洞房花燭。到了那時候,你叫我死在你床上都可以。”

她倉皇地轉過身來看他,他卻哈哈大笑起來。她這才後知後覺自己被他調戲了,又想及自己方才還真是一點也不矜持,羞惱得一下子甩脫了他跑到岸上去。

他笑意盈盈地望向她,她卻氣得再不肯看他一眼。

***

“阿寄?”

黑暗中,顧拾輕聲問。

身邊的女人卻已經睡熟了。

他伸出手指輕輕勾着她的發,睜着眼睛看向一無所有的虛空,耳邊仿佛能聽見那溪流低低流淌的聲音,但他知道那不過是幻覺而已。

若是能死在這裏,該多好。

腦中憑空冒出這樣的想法,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過去以為即便是死,他也要拖着阿寄一同死;可事到臨頭了他才發現,他其實還不願意死。

溫柔鄉,英雄冢,說的大概就是阿寄這樣的女人吧。一定是因她的緣故,他都不知道家是什麽樣子,就已經開始想家了。

當她失去母親悲痛欲絕的一刻,他發現自己并不能與她感同身受,才知道自己是有缺陷的。聖賢書也讀了一些,卻從不曉得親慈子孝是什麽模樣,雖然總向往太學裏的讀書人,自己卻只是個自私、卑鄙、沒見過世面的小人而已。

或許她也是這樣看自己的吧?她只是對他太好了,所以連帶他的自私和卑鄙都一并包容,他依賴着她,在她的包容裏無法無天。

顧拾閉上了眼,頭有些疼,仿佛被人用冰冷的重物在敲擊一般。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女人的衣袖,才得以安心地睡了過去。

一夜好睡。醒來卻是被阿寄推醒的,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阿寄已穿戴整齊,身邊放了兩只小小包裹。他撐着身子坐起來,才發現自己臂上的傷已又妥善地包紮了一遍。

她的懷中抱着他的外衣,她低着頭沒有看他,嘴角卻含着微微的笑。經了一夜休息,她的氣色好了許多,心情也似乎調适得很好了。

顧拾靜了靜,展顏笑道:“我方才做了個夢。”他看着她,慢慢地道,“夢見我同你都老了。”

阿寄的眉毛不自然地動了動,臉上的紅暈從來就沒褪去過。片刻,她卻忽然站起身,去取來一只燭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顧拾微驚:“你要做什麽?”卻見她竟然慢慢地走到了那河床上,那骷髅邊……

她放下燭臺,朝那骷髅端端正正地跪下,叩了三個頭。

她的神情那樣地嚴肅,好像在完成一件莊重的儀式。

她本是個淡得沒有顏色的女人……但在此時此刻,她的眸中躍動着燭火的光焰,卻讓他覺出了她的璀璨來。

他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麽,但他想那一定是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而後她回過頭來,冷風不起的白骨暗河邊,她朝他安靜地笑了一下。

***

這密道盡端透出光亮的豁口,原是長安城外一口廢棄的古井,當初孝誠皇後的謀劃十分周詳,想必在那井邊也有人接應她,只是可惜她還未能逃出去竟便被追兵射殺了。——如若她成功地掩人耳目地離開,興許就不會留下這樣绮麗而模糊的故事了吧?

在與安樂公約好的時辰,張迎尋了個借口出宮來,找到了這口離長安城數裏遠外的古井,這四周似被野火燒過,寸草不生,只有幹枯刺人的荊棘叢。張迎走到井邊往下望,卻是一片黑黢黢的,什麽也看不見;忽而聽見有人的聲音:“是張迎嗎?”

張迎一喜:“是我!”

他忙将備好的繩索緩慢缒下去,不久便感覺繩索彼端一沉,顯是縛了人,又聽見少年人帶笑的聲音在黑暗裏回響:“你比我輕,我怕張迎拉不動我的……”聲音漸而轉低,像是在同女人耳鬓厮磨一般,張迎再聽不清楚,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焦。

繩子忽然被人扯了一扯。張迎回過神來,連忙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往後拉,不料阿寄卻當真輕得很,過不多時,便從井口探出了頭來。

張迎笑着招呼道:“阿寄姐姐!”

阿寄亦莞爾一笑。從掖庭到椒房,困在地底大半個月,頭一回見到外邊的太陽,一時感到些歡喜的眩暈。念及顧拾還在下邊等待,她趕緊解開自己腰上的繩索,俯身在井口邊将它又晃悠悠地垂落了下去。可是過了很久、很久,也沒有人拉動它。

難道是地底太黑了,以至于他看不見繩索?阿寄轉頭看向張迎,希望他對顧拾喊幾句話。

而張迎卻撓了撓頭,道:“姐姐,咱們去找個地方歇息吧?離這兒不遠就是馳道,人來人往的……”

她重重地皺了眉。

秉性善良的她,這樣的表情便已經是極限了。可張迎也不是個傻孩子,他知道對方不能說話,在這種時候,啞巴是最好欺負的。

“郎主說了,讓奴婢先帶你去安全的地方躲躲。”他觍顏道,“姐姐你不要擔心,郎主那樣玲珑剔透的人,不會有事的。啊,其實他沒好意思告訴你,他手臂上的傷并未全好,他今日是出不來的……”

明明已經好了。

今日清晨,是她親手給他換布包紮的。

就算他沒有痊愈,不敢缒繩而上,又為什麽要急着把她趕出來?

追根究底,他為什麽要急着與她分開?

她的眼眸中暗濤洶湧,徒勞地張了張口,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她突然撲到那井邊去向下望,黑暗,一片黑暗,而她連喚他一聲都做不到。

“姐姐!”腰上突然被張迎的雙臂牢牢箍住。他是害怕她再跳下去嗎?她覺得很可笑。只有站在陽光底下了,她才感覺到原來從這井底吹出來的風都是陰寒徹骨。他們是如何在這樣冷的地方待了五天的?!

“姐姐你聽我說,郎主他在宮裏還有些事要做。”張迎嘆了口氣,“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壞了郎主的事,對不對?如今這長安城裏頗不太平,南皮侯當了皇帝後殘暴得很,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心驚膽戰——我是說,按郎主的意思,他也希望你先往東邊走,離長安城越遠越好。”

阿寄慘淡地笑了笑。

他有什麽事要做?新君對他的态度尚未明了,有什麽事,會讓他不執一詞地留在未央宮的刀劍叢中?她想象不出來。他從來不是個會為了別的人、別的事而以身犯險的人——

不,不對。她忘了,他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冒險。他與袁琴密謀,他到掖庭救她,他一刀殺死孟渭,他帶她躲進椒房殿,哪一樁不是絕世奇險?她一直只把他看做一個孤獨而任性的小孩,卻忘了他也是危險而冷酷的。

她忘了,他有的時候,其實是不需要她的。

她并不是生來就必須捆綁在他的身邊,只是太長的歲月蒙蔽了她的眼睛,叫她以為他離不開自己。其實不是的。其實真正心懷依賴的人是她才對。

他只是不聲不響地抛下了她,她就已經恐慌地在太陽下顫抖起來。

她回過頭,擡起手,茫然地揉了揉張迎的頭發。

張迎見她的态度似有所緩和,手勁松了一些,緊繃的情緒也垮塌下來,“那好,咱們走吧,我去備車。只是可惜我還要回宮裏當差,不能陪你走了。”

為什麽顧拾和張迎都把離別看得如此輕松?他們當真以為她可以一個人浪跡天涯?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嗎?

她拉住了張迎的手,搖了搖頭。

張迎立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她伸出受過刑的蜷曲的手指,在張迎手上慢慢劃出兩個字:

“南軍。”

***

未央宮,承明殿。

文臣武将在丹墀底下吵作一團,而顧真手握着馬鞭,正百無聊賴地拿鞭梢輕挑着一只鳥籠子,驚得那籠中鳥不停地上蹿下跳。

“陛下!”有人不堪争吵,拂袖上前,跪地行了一個大禮,“陛下!定國號的事,臣懇請陛下三思!陛下源出顧氏,亦得舊朝黨人臂助,如今既登大寶,便當應天心,順民意,繼承大靖國號,才是正統!”

“什麽正統,大靖的正統是安樂公拱手送給了鄭老賊的,如今再撿回來,不是丢我們的人?”有人冷笑,“便依你們文人的說法,大靖的氣數早已盡了,雖然陛下是顧氏後人,也應該另起正朔才是道理吧?”

顧真将馬鞭立起來,鐵質的柄在禦案上輕輕敲了兩敲。

吵嚷不休的衆臣不得不臉紅脖子粗地停下來看向他。

顧真的目光卻越過了他們的腦袋,徑自望向後排站立的人:“袁先生如何看?”

衆人都回頭朝那謀士看去。

這謀士明明只有二十許年紀,卻總是一副深沉冷靜的神态,生生将模樣壓老了十多歲。也不知是否因為如此,皇帝事事都只向他詢問,令其他功臣勳将頗為齒冷。

袁琴眸色冷淡,也不行禮,只平平地道:“陛下既已下令定國號為竑,便不當朝令夕改。”

這倒是釜底抽薪的一說。支持改國號的大臣自然喜形于色,但聽顧真又懶洋洋地道:“既然如此,方才是誰說要把國號改回亡靖的,拖下去,車裂。”

方才還躁動不安的殿堂剎那間死寂一片。

袁琴垂下眼簾,默默地退回班列之中。

殿下的侍衛得了號令,當即上前,将那數名顧氏舊人連拉帶拽地押了下去。那幾人好像這時候卻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像是被掐斷了脖子的鳥:“陛下!陛下,臣知錯了!”“一言有失,不足以殺士啊陛下!”……

顧真好像聽得很不耐煩,揮了揮手讓他們快些。

待他們退到了殿外了,便聽見絕望的叫喊聲:“顧真,你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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