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十二玉樓

未央宮北,鐘樓之上。

用盡全力敲過了二十七下的喪鐘之後,秦笑的身子慢慢地沿着冰冷的磚牆滑落下來。

她遍身是血,華麗的袍子已污穢不堪,頸上肌膚留着深深的青紫色指痕,蒼白的面容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映着天邊那一線微弱的曉光。

高處的冷風吹得她的長發在地上飛飄,她仰着脆弱的脖頸,怔怔然望着夜空。

阿桓,阿桓你在那天上麽?

她眨了眨眼,雙眸卻已幹涸,一滴淚水也沒有了。

鐘樓底下是人世間嘈雜萬象,被風吹入耳中,聽來是那麽地遙遠,好像都不過是隔世的喧嚣。她咳嗽了幾聲,将身子又縮得緊了些,這地方實在是有些冷,而她,她也實在是已不再年輕了……

鐵靴聲響,幾名兵士當先搶了上來,對後面的人大聲報道:“主公,是個女人!”

衆兵士列隊如水般分開,一個黑衣勁裝的少年執着馬鞭一步步走了上來。秦笑費力地擡起眼看過去,朦朦胧胧的晝與夜的交界裏,卻只見少年冷酷無情的面容。

阿桓……?

她以為她發出了聲音,其實卻只不過一陣氣流。少年低頭看了她一眼便嫌惡地轉過頭去,對身後人道:“便是這女人敲的鐘?”

袁琴道:“主公,她便是秦貴人。”又對地上的女人道:“這位便是當今天子,你還不見禮?”

“秦貴人?”顧真恍然大悟一般,又回轉身來,馬鞭的末梢挑起她的下巴,他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半晌,才頗有些不甘心地道,“原來傳聞是真的——秦貴人當真是個美人。”

秦笑已失卻了氣力,想行禮亦不能,只能對着他微微地一笑。顧真被那笑容眩了一下,片刻才道:“從亡靖一朝算起,你該有四十歲了吧?看起來卻還像二八少女。”

這話說得很不體面,他身後的将士都聽見了,袁琴也咳嗽了一聲。顧真回過神來,笑了笑,換了一種說法:“你今晚幫了我們的大忙。有什麽想要的……”

袁琴卻截下了話頭:“鄭逆死在昭陽殿裏,似乎也是為她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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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真一怔,“這女人心這麽狠?”

“主公您忘了?”袁琴毫不放松,“孝沖皇帝當年沒能留下子嗣,正是因為這位貴人專寵善妒,殺死了後宮所有初生嬰兒……”

“我還道那是市井謠言呢。”顧真讪笑,“孝沖皇帝怎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袁琴卻并不笑:“女禍亡國,自古皆然。”

顧真感覺到袁琴身上傳達來的壓迫力,為難地撓了撓頭。他當然是喜歡漂亮女人的,這樣一個迷惑了兩朝君王的尤物就在他手底下,他怎麽可能不動心?但這來歷不明的山野先生卻讓他終究有些害怕,衆目睽睽之下,先遮掩過去是正經,他咳嗽兩聲,指着秦笑道:“袁先生說的極是!若不是你當年專寵善妒,害得孝沖皇帝身後一無所出,鄭逆又怎會觑得機會扶了那勞什子安樂公上位?似你這樣的妖女,便千刀萬剮也不足怪,但念在你改邪歸正,嗯……援軍有功,便先發落到冷宮裏去,留待後審吧!”

秦笑默默地聽着,她無力反駁,也反駁不了。只是其間她擡眼看了袁琴一眼,年輕的謀士面色平淡,垂手侍立,好像無論對方用怎樣的态度對待他,他也只有這一副表情而已。

她忽然開了口,“你就是……袁琴?”

顧真一愣,回頭看向袁琴。

一剎那間,袁琴眼中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亮光。

像是……像是恨。

極端的、絕處的恨。

他很快又把自己掩飾好了。但秦笑已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恨。

“你去找張持,說要同我合作。”秦笑慢慢地道,“我幫了你,你卻這樣待我?”

袁琴平淡地道:“我是為家國大義,江山社稷。”

秦笑點點頭,“不錯,你說得對。我平生閱歷了無數個男人,從未有一個男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袁琴,你前途無量。”

袁琴微微欠了欠身,“多謝貴人。”回頭對兵士道:“便遵主公的吩咐,将這女人押到冷宮裏去!”

始國十三年正月初七,國主鄭嵩暴斃,南皮侯顧真入主長安,禦極為帝,定國號竑,改元文初,大赦天下。原南軍校尉柳岑響應有功,拜骁騎将軍;原北軍校尉鐘嶙負隅頑抗不果,潰退出城,顧真卻下令窮寇莫追,任他逃去了。

***

因鄭嵩并未立後,椒房殿始終廢置無用,一應物件都保留着前朝的模樣。顧拾從偏門走進椒房殿的後苑,簾幕無風自飄,壁柱承塵上鑲嵌的珠寶早在百年前就被亂軍搶掠一空,只餘積年的灰土滿地飛散。

顧拾頭也不回地往寝殿裏走去,好像是篤定了阿寄會跟着他走。偌大的皇後寝殿裏空空蕩蕩,大床上連被褥都無,顧拾在床板上敲了敲,直起了身來。

“椒房殿裏的密道——這是顧氏子孫都知道的掌故。說是前靖的孝誠皇後不願老死宮中,秘密建造了這條密道,在孝誠皇帝死後,她便真由此道逃生了。”他對阿寄笑了笑,“小時候我只當故事聽,未料到有一日竟真能用上。”

顧氏子孫都知道?那南皮侯豈不也……

顧拾看了阿寄一眼,好像便看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南皮侯不會知道。他根本不是顧家人。”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說出一句驚人的話,他卻又低頭去搗鼓那張床了。

床板揭開之後,現出一個巨大的黑洞來。裏面什麽也看不見,卻能覺出一股地底的陰風自下而上席卷着流散出來。

顧拾扯過床邊的垂簾,卷成長條綁在自己衣帶上打了個結,将另一端遞給阿寄,“跟我走。”

阿寄接過來,他便輕松地笑開。

好像到了這地步了,他還仍舊把一切都視作一場有趣的游戲。殺人,逃生,廢墟,密道……柔條彼端的那只手臂上鮮血已凝,整片雪白的前襟都染作了深紅色。宮外天色漸曉,厮殺聲猶在耳畔,而他已一躍跳了下去,複拉了拉那“長繩”。

待阿寄小心翼翼地跳了下來,他便将床板轟然合上。尚來不及看清楚這洞內有什麽,視阈就再度陷入了黑暗。

手中柔軟的絲帶動了動,她連忙跟着前行。可心底到底有些害怕,不知如何落腳,這時卻聽見顧拾開口:“說來這孝誠皇後,也是個奇女子,卻可惜最後下落不明。同始中興之後,幾次修葺長安城和未央宮,發現了這條密道,便開始有傳言孝誠皇後是從密道逃脫出去了。這還是在當初從雒陽遷都到長安的路上,一位同宗的姐姐同我說的,因為事涉秘辛,所以一直是天家的忌諱。”

他的聲音低沉溫潤,如水緩慢地流淌過阿寄的周身,而後靜靜将她包圍。她聽着聽着,卻也忘了害怕,手指輕輕地摩挲着布條上的細紋,那似乎是牡丹花的圖樣。

“那時候我已六歲了,剛從雒陽南宮被放出來時,還以為自己自由了,誰知鄭嵩放了一把火,就推着我們往西邊行來。一路上風餐露宿,我手足扣着枷鎖,日夜都由幾個颟顸的下人擡着前行,時常忍饑挨餓。那位同宗的姐姐興許看我可憐,一連三日來給我送些吃食,還陪着我說一會兒話。不過三日之後,她便不再來了。我想她可能是被鄭嵩殺了吧。可惜我那時候性子太僻,她同我說話的時候,我只是低着頭吃東西,便一眼也沒有看她。”

“我料想她一定是姓顧的。她的聲音很好聽,但又總透着些疲累,她每日拿給我吃的東西都擦得很幹淨,我料想她的衣衫、她的人也必是很幹淨的……”黑暗之中,仿佛聽得顧拾嘆了口氣,“她與我是不同的。”

阿寄默默地聽着。

“初時我尚不覺得,後來,許是有一日我便突然懂了,我懂了她是被鄭嵩殺死的,因為她接近我,對我好,甚至還同我說話。也或許,就是你出現的那一日吧。”他笑了笑,“因為你不能說話,所以你才能在我身邊一直留下來,對不對?”

她當然不可能回答他。他實則也早已習慣了自說自話。

“你或許不知,”他道,“你在我身邊,我便總是在害怕。”

她等着他的話,他卻忽然輕輕地道:“不能往前走了。”

她恍然清醒過來,舉目四顧,卻見前方甬道盡頭略高處透出一線微光,在石壁間颠撲折射下來,往地底濺起星星點點的漣漪。

那是……那是水?

阿寄掏出懷中的火刀火石打燃了,一瞬間的亮光裏,兩人都看見了一條凝滞不動、幾近幹涸的河流,而河流的上方石壁坑坑窪窪,堆出來一座穹頂,上面開了一道豁口,正透進人世的光芒來。

火光熄滅,四周再度黑暗下來。顧拾皺了眉,“這地方……”

阿寄卻牽過顧拾的手,橫橫豎豎,寫下一個字:“井。”

“井?”他琢磨着,可無奈他這輩子也未見過幾口井,這情狀卻是琢磨不出來的。

不知為何,阿寄心中第一次産生了一個念頭:如果她不是個啞巴就好了。

如果她不是個啞巴,她就可以和他開心地、平靜地說話了。她就可以問他很多問題,也可以回答他很多問題了。

她本還牽着他的手,忽而有什麽東西流到了她的手上,驀地冰涼——血!

她險些忘記了,他身上還有傷!

她連忙讓顧拾靠着牆邊坐下,撕下自己的衣襟給他手臂包紮。只借着那一點微光,他只能看清她的鬓發,發上仍是那一根牡丹花的木簪。

“兩百年來,這密道也不知渡了多少人去?”顧拾顧左右而言他,還帶着輕松的笑,“宮中的女子,即使坐到了皇後的高位,也還會如此寂寞麽?”

人人都會寂寞的,誰也不比誰強多少。便他自己,若不是因為寂寞,又怎麽會依賴于她?

阿寄給他包紮好了,他抱歉地一笑:“那豁口那麽高,只能等我的手臂好了,才能帶你出去了。說不得,我們還得在這裏将就些時候。”

阿寄搖搖頭。方才給他包紮完全出乎照顧他的本能,現在平靜下來,她心中反而又空了。

他其實已不再需要她的照顧了。

從掖庭到這裏,她已很是疲倦,坐下來時頭腦發昏,幾乎便要睡去,卻還牢牢地抓着顧拾的手。

那一長條的布索早不知被扔在了哪裏。

若早知最終是要弄髒她的手,最初他又為什麽要講究和克制呢?

“阿寄,”他開口道,“你明明都不願意跟我走,為什麽照顧起我來卻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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