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膏火自煎

“跟我走,阿寄!”

火光搖曳不定,少年的臉一半沉在了陰影裏,時而又被照映過來,一道細長的、慘絕的傷疤,正劃在他鬓邊的肌膚上。阿寄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住了。

囚人們瘋瘋癫癫的呼喊聲不絕于耳,時或聞見牢獄外逼近的鐵靴之聲。顧拾頗有些焦急了,在他們中間卻橫着許多的人,他大聲喊她:“阿寄!”

阿寄咬住了唇,迷茫地看着他。他為什麽會來救她?她又為什麽要跟他走?

一個月,僅僅是短短的一個月,和九年相比,一個月的光陰簡直不值一提。但就是在這一個月裏,她的世界都坍塌了。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為這少年付出全部,可原來不是這樣,原來她能為他付出一切,只是她為了母親不得不這樣做而已。

母親不在了,阮家只剩下她一個人,他們之間那一絲極脆弱的聯系也就斷絕了——在獄中的這數十日,她沒有一刻想起過他,他們原本就是陌路人啊不是嗎?

顧拾費力地撥過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在想什麽!”

她的手冰涼地發顫,五指都不能屈伸。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細看,臉色倏然一變:“他們對你用了什麽刑?”

她突然用力把自己的手拽了回來,直将骨骼都拽得生疼。顧拾看着她的表情,很久,緩緩地展開一個安慰的笑容:“你不要怕。外面戰局已被控制住,鄭嵩死了,我們可以逃出去了。”

阿寄搖了搖頭。

顧拾視若不見,他一邊笑,一邊又去牽她的手,全然無視了她的選擇,“你跟着我便是,別走丢了。”

他護着她走出牢門,這時候掖庭獄裏已沒有幾個活人了,外邊的馬蹄聲卻愈來愈清晰。出了掖庭獄,她擡頭看見無垠的夜空底下是無數燃燒的火點,而顧拾卻不往光亮的地方走,反是拉着她往後宮的黑暗裏奔去。他好像對這座巨大堂皇的宮城十分了解,宮人們狼奔豕突地往外逃,他卻一意地往裏沖——

北邊傳來的鐘聲終于停了,二十七下,皇帝死。

顧拾的腳步頓了一頓,而後繼續前行。他仍是一襲白衣,只在衣角上沾了灰塵血漬,淩風奔跑時身姿猶如玉樹。阿寄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他會帶自己到哪裏去,但這個問題,現在已不重要了。

她自己本身,也從來是個不重要的東西而已。

“阮寄?!”突然斜刺裏響起一個尖利的聲音,阿寄回頭一看,竟是孟渭,他抱着滿懷的金銀包裹剛剛與他們擦肩而過。下一刻,他陡然叫出聲:“安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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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拾咬了咬牙,不想管他,拉着阿寄繼續奔跑,卻被孟渭一下子扯住了衣襟:“你是安樂公!你不要跑!”

孟渭那本就賊眉鼠目的面容變得更加可怖,他斷斷續續地念叨着:“你是安樂公,你行行好,讓我帶你去見南皮侯,我将功補過,将功補過……”

顧拾皺起眉頭,對他一腳踹去,孟渭跌個趔趄,手卻沒有放開,還對着阿寄喊:“阮姑娘!阮姑娘,是我狗眼不識泰山……但你在掖庭,我可沒有虧待過你吧?你們跟着我去見南皮侯,一定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顧拾忽然道:“你沒有虧待她?”

孟渭整個身子都伛偻了下去,不停地作着揖:“求求你了,求求你們了……”突然他的亂發底下光芒一閃——

“小心!”顧拾将阿寄往旁邊一推,孟渭手中的匕首便嘩啦劃破了他臂上衣衫,在他的右臂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孟渭已形同瘋狂,再撲上來時嗚哇亂叫,匕首在空中胡亂擺動,顧拾突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奪過了匕首便往孟渭心口上一紮!

孟渭驀然痛呼,又戛然而止。

蕭蕭夜空之下,少年的眼中猝然亮出可怖的寒光。他的臉色蒼白得妖異,泛着冰涼的汗珠,流着血的袖管底下的那只纖瘦的手,還死死地抓着匕首的柄,又狠狠地一絞!

孟渭雙目凸出,腸穿肚破,頓時氣絕。

顧拾似乎也頓了一下。他慢慢地将匕首抽了出來,握刀的手痙攣得發着抖。

鮮血浸透了白衣,像野花盛開在雪裏。

阿寄盯着他受傷的身軀,而他盯着斷了氣的孟渭。

“是他對你用了刑,對嗎?”

阿寄陡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讓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少年一點沒有變。

即使他換了衣衫,換了面貌,讀了書,出了牢籠,他卻仍然是他們初見時那個任性的、自私的、無情的少年,他立在那裏,像神,像鬼,像妖物。

他的眼裏燃燒着決絕的火光,那樣的奮不顧身的大火,任是誰都會害怕的吧?

她退了一步之後又站定了。

顧拾卻好像全沒覺察到她的異樣,他将匕首在孟渭的衣衫上反複地擦了很多遍,才收了起來。然後他轉過頭,靜了片刻,擡首對她微微一笑。

“走吧。”

他不再牽着她。她明明是害怕他的,談笑之間,從未出過高牆一步的他竟然就殺了人……可她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只能這樣子跟着他往前走去。

他似乎在笑。但她不知道他在笑什麽。好像從某個時刻開始,她就不再能懂得他的笑了。

“椒房殿底下有一條密道,可以直通城外。”他說道,沒有回頭看,“我們去那裏藏身,待事情平定了,就逃出去。”

她一怔——逃出去?她原還以為……

“你原以為我會留下來摻和這些亂事吧?”少年的手臂仍血流如注,但他的聲音卻笑得很輕松似的,“袁琴雖巧舌如簧,但我也曉得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南皮侯若見了我,勢必會殺了我的。”

她上前幾步,拉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她不想他再多話了,她害怕他的傷勢加劇。

顧拾怔了怔,看着她,又一笑。

這一笑卻柔軟如春水,明媚如春陽。

“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好好想想,要去什麽地方。”

***

城外大軍的“顧”字旗下,一個身披甲胄的少年正立馬遠望。

那沉重的鐘聲響時,黎明正撕開了黑夜,未央宮之上的天際光芒傾瀉,城內的厮殺聲在逐漸光明的日影中更為清晰地傳來。

“主公。”袁琴策馬緩緩上前,在少年後方立定。

“是何人敲的鐘?”少年發問。

“不知。”袁琴搖了搖頭,“不是我們的人。柳将軍尚未攻至鐘樓,故也不是南軍的人。”

少年冷笑一聲,輕慢地道:“不管那人是誰,倒是真幫了我們的大忙。”

“是。”袁琴低頭應道。

少年看了他一眼,“是你說安樂公可以利用,我才讓你去會會他,定了盟約。結果他卻擅自把時間提前了,還拉出了柳岑的南軍。”

“是臣之過。”袁琴淡淡地道,“但若不是安樂公聯絡到了南軍,我們不一定能勝過鐘嶙統領的北軍。何況誰也沒料到鄭逆會在今夜暴斃……”

“你說,”少年徑自打斷了他的話,“若我入主長安,天下會如何看安樂公?”

袁琴沉默了片刻。

“但說無妨。”

袁琴躬身道:“天下……會可憐安樂公。”

“哼!”少年傲慢地笑起來,“那不是同過去一樣麽?鄭嵩再如何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天下人都會可憐安樂公的。其實,這樣一個廢人,說到底有什麽好可憐的?”

“他也不過是膏火自煎,為人所用。”袁琴道,“依臣之見,主公原不必在意道路流言。主公是天命之子,不必怕他一個亡國舊人。”

“——我沒有怕他!”少年猛地一抽馬鞭,回頭對袁琴怒目而視。這一下驚得他們身周衆人都跪下叩首,渾不知主公是怎麽就突然發起了火來。

袁琴的面色卻全然不動,好像連眼皮也沒有跳一下,“據臣所知,安樂公本出前朝廣陵王一系,其父為廣陵憲王五代孫,封在剡縣。當初孝沖皇帝薨後,鄭逆之所以會選上安樂公,一是因他年紀最幼,二是因他家族弱小,三是因他距離遙遠。安樂公赴雒陽即位,鄭逆以防藩戚為由,不許剡侯夫婦随行……”

“你想說什麽?”少年冷冷地道。

袁琴頓了頓,“安樂公如今行事全無顧忌,是他以為這世上沒有可容他在意的人。他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鄭逆召去了雒陽,與自己的父母家人并無什麽感情,但畢竟血濃于水……”

少年手中的馬鞭揚了起來,跪地的衆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袁琴止住了話頭,安然地看着他。

少年卻是隔空點了點袁琴的頭,忽而大笑起來:“袁先生果真是一副毒壞了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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