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這一年的雪落得晚了一些。

顧拾并不知道昨日冬陽高照,是個寒冷中透出熱鬧歡喜的好日子,空氣裏都浮動着溫柔的香霭。當他終于從椒房殿的密道原路折返,回到未央宮中時,他只看見了雪。

從門戶中望去,瓊樓玉宇,層疊巍峨,積冰映着陰雲,險險挂在飛龍斜出的檐角。與其他各殿不同,椒房殿仍舊是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破爛的垂簾翩然飛動,将外間的雪水也拂了進來。

宮娥,宦官,侍衛,目之所及,一片整肅,也許是意味着新王朝已穩當地立足,也許是意味着新王朝同舊王朝也并沒有什麽兩樣。他往後退到門牆後,在腦海中将日前去玉堂殿的路又過了一遍,然後深吸一口氣,便徑自舉步踏入了風雪之中。

玉堂殿正門前果然劍戟林立,氣氛森然,顧真對自己召人入京的意圖毫不掩飾。顧拾繞到上回的北門,卻也見到兩個宦官團着手憊懶地守在這後門口,當即躲入了牆角。

若是帶了張迎來就方便多了。只不知張迎那邊打點得如何了,能不能夠把阿寄帶離長安……

他咬了咬牙,将混亂的思緒逐出腦海,手往衣袖中摸索,抓住了那一柄殺過人的匕首。

“這邊就是滄池嗎?”

忽然間,一個溫柔的女人聲音遙遙地響起,如一片羽毛輕輕落入他耳中。他全身一震,想探身去看卻不能,一股冰涼的空氣激過周身,從手指尖開始逼得他發顫。

他別過頭去,未央的滄池上結了一層脆弱的薄冰,陰雲密布的天空下,冰底的水也透着渾濁暗沉,并沒有什麽好看的。

他忽而反應過來,這也是他自己第一回認真地看着滄池。

“回夫人,這就是滄池。”回應女聲的是個宦官的聲音,不陰不陽。

女人停頓了一下,猶豫地道:“我們……不能去瞧一瞧麽?”

“陛下吩咐了,幾位鞍馬勞頓,便請在這殿中歇息,不要讓奴婢們為難了。”宦官一板一眼沒有語調地道。

“難得來一趟長安,卻遭你們這樣戒備。”女人靜了一會兒,“明明說是小十的意思,卻不讓我們見到小十……”

“不必再同他們說了。”一個渾厚的男聲這時插話進來,“那封信是騙我們的。是我們愚蠢,白白地相信了南皮侯會幫助舊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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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不再有人說話了。

顧拾默默地等待着,卻只聽見飛雪攪動空氣的微妙聲響。天是很冷了,他的眼睫一動,仿佛都能掉下幾片冰渣子。

那一男一女似乎是回殿中去了。過不多時,有人小跑着到這門邊來對那兩個黃門道:“有聖旨,全殿人接旨,快去!”

那兩人一驚,也連忙跑進去了。顧拾低頭将匕首握在手心裏,衣袖披下來掩住了,跟在他們身後一丈遠外進了門。

穿過後苑之後又兩進,才到了玉堂殿的前殿。一路上卻都沒有人看守,或許是都去接旨了。顧拾沒有大咧咧走進前殿,而是躲在後殿與前殿連接處的十二折屏風之後,透過髹金木板的縫隙朝殿中望去。

那裏果然是跪了滿殿的人,宦官、侍衛、宮女、廚娘,黑壓壓的一片,他都看不清楚跪在最前面的那一雙華服男女的身軀。他漫漫然地想,也不知看守安樂公邸的人如若全都聚在一起,會不會也有這麽多?

前來宣旨的是新上位的中常侍李直,身邊卻站着袁琴。

“……朕原想同安樂公敘兄弟之倫,誰知此人竟匿而不出,教朕好找。”李直也沒有讀過這種半文不白的诏文,一時有些尴尬地頓了頓,“前靖剡侯顧獻,爾是安樂公之父,子不教父之過,不知爾有何解釋?”

在他面前,那一身衣冠整饬、身軀高大的男人跪地道:“臣獻無辭可解。”

李直将聖旨一卷,慈眉善目地道:“說不得,那便只有請君侯去一趟東市了。”

“東市——這是什麽意思?”一旁的女人突然開口,詞鋒尖銳,聲音卻仍然優雅低緩,“難道要讓他去集市上面聖嗎?”

“說是面聖,卻也沒錯。”李直嘆了口氣,“陛下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看人行刑。今日将諸位都召集到這裏,也是想給諸位提個醒:只要安樂公不出現,這裏的人陛下便過一日殺一個,殺完為止。”

他朝身後招了招手,便有武人上前,押住了顧獻。顧獻低下頭看着那個女人,低聲道:“無事的,阿湳,他們不會如願的。”

女人卻不看他,只道:“安樂公雖然是我們的孩子,但我剛生下他他便被鄭逆派人抱走,他根本連父母都不識得。陛下要拿我們來逼他就範,恐怕是高估了他的教化。”

李直擰了擰眉頭,“這些話某家聽不懂,夫人如有機會,便去同陛下說吧。”

“那你們就先殺我!”女人搶上前來擋在顧獻的身前,“沒見過父母的孩子,應當更留戀母親的吧!”

“阿湳你讓開!”顧獻沉聲斷喝。

女人嘶聲道:“我們君侯到底是個正宗的顧氏,難道陛下就再也不念一點宗族恩情了嗎?!”

“聖旨既是如此,你們再如何詭辯也無用。”李直攤手道,“帶下去吧——”

女人卻忽然冷笑一聲。

她看起來是個那樣柔弱溫和的人,這一聲冷笑好像竟是用了力氣的,恨意淬了出來,閃出嶙峋的光——“與其被你們用來要挾小十,我們不如現在就死了!”說完,她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一頭撞向殿中的方柱!

“阿湳!”顧獻脫口驚呼,而女人的鮮血已在大紅的柱子上飛濺出來,染透了黃金的壁帶!

一時間變生肘腋,殿中人雖多,卻沒有一個反應過來,顧獻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抽出了身後武人的佩劍,便往自己頸上一抹!

男人的血濺上了李直的臉,後者徹底地呆住了,手足都在發麻。

“還不去禀報陛下?”忽然,身邊的人沉着聲音道。

李直愣愣地看向袁琴,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神秘謀士,朝中無人知道他的底細,卻在這種時候他都平靜得出奇。

“人是必死了,你再不去,你也得同他們一道死。”袁琴冷冷地道。

李直如夢方醒,立馬拔足便往外奔。袁琴看了一眼殿中惶惶不知所之的衆人,“你們都跪着別動,聽候發落。”

然後,他才終于低下頭,去看那一雙垂死的男女。

顧獻死的時候并未受更多的痛苦,身軀便轟然倒了下來。女人卻是披了滿臉的鮮血,奄奄一息地倚靠着柱子,哀哀地喚着:“君侯?君侯……”

她的面容凄厲可怖,聲音卻還是那麽婉轉溫柔,就像是人人都會在夢中遇見的那種最美的聲音。顧獻的侯位被廢已經十多年了,可她還是改不了這個口,就好像這兩字簡單的稱呼,已經刻進了她的血液裏一般。

顧獻沒有回應她,環顧曠然的大殿上布滿了人,沒有一個人會回應她。

也許她心中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因為沒有人聽,所以也都失去了出口的必要了。生命在迅速地流失,她慢慢地轉過頭,看見袁琴的衣角,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你長得好像……”

袁琴臉色微微地變了。他上前一步,雙眸緊緊地盯着女人,一邊低下身子,慢慢地摸索到了地上那把顧獻用來自刎的劍——

女人的聲音卻已止住了,頭軟軟地偏到了一側,顯是死透了。只是一雙眼睛仍然微微地睜着,好像是死不瞑目的。

袁琴這才發現自己握劍的手心裏全是冷汗。

大開的殿門外刮進來呼嘯的寒風,卷着雪片,吹得袁琴透骨生涼。他四顧殿中,下人們無不瑟縮一團,大約是都想起了新帝的殘酷手段,人還沒來,他們就都被吓得肝膽俱裂了。

袁琴怔怔然站了很久,手中脫力,那把劍铮然掉落在地上。

“你們想逃的話,就趕緊逃吧。”他沙啞着聲音說,“陛下從東市趕回,還需一些時辰。”

衆人不知他為何短短片刻間就改了主意,無不是面面相觑,有幾個膽小的一下子哭出了聲,拔腿便跑。有了領頭的,衆人便立刻都跑得一幹二淨,唯恐落于人後。最後,只剩下幾個武人侍衛,與袁琴一起站在殿中,面對着兩具屍體。

袁琴拍拍他們的肩,“你們回去,仍照往常般守着。”

幾人如蒙大赦,領命而去。袁琴揉了揉太陽穴,蹲下身子來,伸出手拂過那個女人的臉,将她的雙眼合上。

“袁先生。”

空蕩蕩的大殿裏,忽然響起一個深冷的聲音。

袁琴應聲看去,只見一個少年從殿後那扇十二折屏風之後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他穿着一身深青的直裾,長發束在冠中,卻更露出鬓角那道長長的傷疤,将那張原本如皎月般秀麗無瑕的臉容毀成了修羅般冷酷無情的模樣。

他那蒼白如鬼的臉上,看起來沒有分毫的表情。桃花眼裏波光流轉,宛如冷而漠然的黑玉。

他沒有去看地上躺着的夫婦,而是直盯着袁琴的眼睛。

“袁先生也不甘心屈居顧真之下的吧?袁先生也知道,顧真根本不姓顧,他會對顧氏忘恩負義的吧?”他說話很慢,好像每說出一個字都耗盡了他的力氣;但他的氣勢卻很迫人,好像要逼得袁琴無路可退,“若是如此,袁先生何不與我聯手呢?”

袁琴的喉嚨動了動,他難得地感到了緊張。心中思緒如雜草般亂竄,卻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出口的話來應對他。

顧拾忽然笑了。

“帶我去見顧真吧,袁先生。”

他的笑容柔軟,仿佛還盈着悠悠的水波,在這寒冬的天氣裏,幾乎能催暖任何一顆鐵石心腸。

袁琴卻從頭頂寒到了腳底。

“我知道你會幫我的,袁先生。”顧拾輕輕地笑道,“似袁先生這樣的潛龍,怎麽可能看得上那個放羊的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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