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顧拾一下子站起了身來, 身前的案幾被他的動作帶倒, 哐啷摔翻過去。他的眼中猝然燃起了奇異的火。
“我已當過皇帝了。”他慢慢地、一字一頓地道, 雙眼一眨也不眨地觀察着檀景同的表情。
“我知道。”檀景同颔首, “我給你帶來了一個人。”
他拍了拍手,簾外的一名宦官弓着身子踱進來,走到了顧拾面前。顧拾看着他擡起頭, 露出一雙精光內斂的眼。
——鐘嶙。
顧拾的手不自覺在袖中握緊成拳。
檀景同笑了笑,“你們也算是仇人見面了吧?不過他, ”他拍了拍鐘嶙的肩膀, “他有兵。”
顧拾的話音冷了下來:“你為什麽要幫我?”
檀景同一怔,“……我們不是朋友麽?”
顧拾清冷地一笑。
檀景同頓了頓, “你難道從沒有想法?我不相信。你三歲退位,直到如今,你難道從沒有一點想法?”
顧拾道:“我沒有。我只要——”
“你只要阿寄,是不是?”檀景同冷冷地道, “可單憑如此,你沒法子留住阿寄。你只有變得更強, 變成最強,才能保護好自己要保護的女人。顧拾,這算是姐夫的教訓。”
顧拾沉默了。
檀景同又道:“我聽聞你爹娘是被顧真逼死的?顧拾,其實你只是面上裝得雲淡風輕, 你的心裏,其實早已經知道要怎麽做了。不然的話,你為何要跟袁琴聯手起來?”
顧拾眼簾微合, 聲音變得安靜,“你如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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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帶阿寄來見我的那一場禦宴上,其實皇帝是安排了刀兵的。他想在筵席上殺了我,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慣用的伎倆了。”檀景同道,“是袁先生勸他改了心意。我不明白袁先生為什麽要這樣做,就親去問了他。”
顧拾沉默良久,不再接話。
這時,鐘嶙走到了他的面前。
“原來你逃到鮮卑去了。”顧拾低笑一聲,“你還敢回來。”
鐘嶙道:“你如果現在殺了我,我帶的兵馬仍舊不會是你的。”
顧拾擡起頭來。這個男人陰沉的面色好像很容易識破,他要的只有權力而已,誰給他權力,他就跟着誰。
顧拾溫和地笑了。
“我不殺你。”
***
數月之後,大竑與鮮卑的和談終于達成,鮮卑王檀景同同意撤兵,而帶回去了數百箱的绫羅綢緞、金銀珠寶,和數百個年輕嬌美的漢人少女。
檀景同離去之前,又同顧拾在橫街上的廢棄宅邸裏密談了一夜,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
鮮卑大患既去,顧真就能騰出手來對付國內的異己了。他雷厲風行地殺了幾個顧氏的舊臣,将朝堂中的班列換了一遍血,甚至連那些在前靖時入了太學的經生都全部趕走。就這樣,天氣漸漸地涼了下去,人間一派蕭瑟。
幾個月的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麽,顧拾就這樣瘦了一圈。阿寄給他穿衣時,發現舊制的衣裳都寬了,而少年的個頭還在拔高,如今她只能到他的胸膛了。按理鮮卑人走後,顧拾應能閑下來了,可每日他卻仍舊早出晚歸,阿寄聽人說,他大部分時間,都是耗在昭陽殿和承明殿裏,陪着顧真吃喝玩樂。
顧真在殺人時,他是一言不發地笑看着的。
顧真大約也拿不準他的底細,只能每日裏醇酒美人地灌着他;見他總喝得醉醺醺的,美人卻都完好無損地退了回來,暗裏吩咐對玉堂殿的那位阮姑娘加緊了看管。
這個混不吝的前朝皇帝,如果有軟肋的話,那也無非就是這個啞女人了。
廚下備的膳食是一日比一日地豐盛精致,但吃飯的人卻始終只有兩個而已。這一日晚膳過後,阿寄正預備給顧拾寬衣,顧拾卻忽然道:“你見過滄池嗎,阿寄?”
阿寄點了點頭。滄池就在玉堂殿後門外,她在宮裏來來去去,滄池自然是見過的。
“我阿娘曾說想看看滄池,都被他們攔下了,不讓看。”
阿寄心中微凜,去看他的表情,他卻笑得很溫和:“你放心,我沒事的。我只是心血來潮——不如我們今晚去看看滄池吧?”
太陽落山之後,兩人從玉堂殿後門出來,路上遇到了幾個宮婢,阿寄尚忐忑着,顧拾卻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了,阿寄也就不得不趕緊跟上。
“眼下這當口,皇帝尚不敢拿我怎麽樣。”一陣微涼的秋風拂過,顧拾牽住了她的手,擋在風口朝她微笑,“要趁着這秋光多出來看看,誰曉得我何時就給關回去了?”
這話說得沒出息了,她不太愛聽,轉過頭去,他卻十分了然似地笑笑,一手攬過她肩往滄池邊走。夜風愈加地冷,從深而蒼蒼的水底翻攪出來,吹得兩人袍襟獵獵作響。
兩人沿水上浮橋走到了池中漸臺,許多人都見到了,卻都不敢阻攔。漸臺不大,卻甚高,兩人攀到頂上的八角小亭上,仿佛禦風飄舉,胸襟為之一蕩。阿寄走到高臺邊,手扶着白玉欄杆往下看,但見滄波千頃,月亮落入水中便碎成了千片,湛亮的微光直透入她的眼底。
少年從身後抱住了她,撒嬌一般蹭了蹭她的脖頸,“今日風大。”
她點點頭。心腔裏好像忽然被什麽東西塞滿了,滿滿當當的感情在這月色澄明的一瞬幾乎要溢出來,卻又不得不忍住。
不知這一生還能有幾個如斯的月夜?這般一想,便覺他的膽大妄為也可以原諒了。
“阿寄。”他輕聲喚着,柔軟的聲音如細細的絨毛搔得她有些癢,“我時常忍不住想,你如果會說話就好了。”
她的身子一僵,卻被他抱得更緊。
“你如果會說話,我就可以聽見你親口說,你喜歡我。”他将臉埋在她發間,又自顧自地笑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還有些羞赧,“你一定是喜歡我的,我知道。”
“可我有時候,又覺得你不說話是好事。”他的笑聲安靜下來,慢慢吐出一口氣,“你不說話,我才有底氣欺負你。
“姐姐,我想起來了。
“我們是不是見過面的?在雒陽南宮,阮太傅不在的時候,我偷了個閑……不過我已記不清你那時候的樣貌了。”
風月沉默,山山水水拓印在宮牆裏,連帶着人也似一片單薄的紙,乘着月色飛舞。
“若是我爹娘還在的話,我想,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他道,“若有人問我你有什麽好?我就說,你什麽都好,便連你不會說話這一點,都是好的。”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夜風吹起她的長發,缭繞在白玉欄杆上,她一雙黑曜石般澄澈的眼瞳溫柔而靜谧地凝視着他。
顧拾目不轉睛地看了她半天,忽然松口氣般笑了。
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只細頸漆瓶,在她面前晃了晃,半瓶子酒水晃蕩作響,“來,我們喝酒。”
就他那點酒量……阿寄正疑惑時,他卻當先揚起頭來喝了一口,笑着凝注她。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已将那一口酒對着她的嘴渡了過來。
她險些被嗆死,兩手下意識拼命推阻,卻被他一手抓住了。他的舌頭輕輕地往前推,清澄的酒液溫柔地流入口腔,填滿了一切空虛的地方。他的另一只手将酒瓶往地上一扔,便扣住了她的腰,在她好不容易吞咽下這一口酒之後卻更加勢不可擋地侵略進來。
月華幽谧,将蕩漾的深澈水波映照在這片荒涼而華麗的高臺之上,水光浮過兩人的衣發,反射出微渺的清芒。
終于結束了這個吻,她頭暈目眩,扶着欄杆想咳嗽卻咳不出來,只是啞然地盯着他,全然地無可奈何。他卻好像得意極了,拍着她的背,笑盈盈地道:“阿寄,你打算何時嫁給我?”
***
這樣一句仿佛随口拈來的話,其實內裏是有很大的講究的。
阿寄既是啞巴,顧拾平素同她說話,都會挑些容易回答的問題讓她選擇“是”或“不是”。所以,如果顧拾誠心誠意,就該問一句:“阿寄,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可他自然不會這樣去問的。若是問了,卻遭她拒絕,他該怎麽辦?他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他問的是:“阿寄,你打算何時嫁給我?”
聽了這樣刁鑽的一句話,女子半晌沒有動作,朗朗的月色下,她的側影宛如病梅抱雪,沉靜而蒼白。她罕見地沒有臉紅,這讓顧拾感覺到一絲不妙的氣息。
也許他不該這樣問的。不,也許他方才就不該強吻她。不,也許他今晚就不該帶着她上漸臺上來……
思慮太重,愈想愈錯,手在大袖底下發抖。大約是因為從小到大所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他學會了想要的東西就要立刻去搶,不顧後果,不計代價——即使是想要一個平靜的夜晚,也是如此。即使是想要她,也是如此。
他做錯了麽?
阿寄的手在欄杆上握緊了,指甲幾乎摳進了白玉雕琢的縫隙裏。她到了這時候才不得不承認,她從來都不能猜中這位祖宗下一步要做什麽,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後,心裏那一顆種子像是立刻就破土發芽,幾乎要将她的心腔撐破了。
她突然辨別不清楚……太狡猾了,這個男人,他太狡猾了。她明知道自己該答應他的,自己願意答應他的,可是他不給她選擇的餘地,不會說話的她又該如何回應?
顧拾盯着她瞧了片刻,低下了頭,小聲倉促地道:“你……你再想想。”轉身便要走,卻被她一把拉住。
“啪”地一聲響,她來不及多想,手竟在他手腕上重重拍了一下,而後用力地抓緊了。他怔怔地回過頭,見她雙眸裏泛出濕潤的亮,另一手捂着口,竟好像是要哭出來了。
他心頭一緊,立時手忙腳亂地擁住她,“怎麽了?是……是我不好,我不應該……”
她在他的懷中拼命地搖頭。她沒有哭,她哪裏有那麽容易便哭?可是忽然能得他這樣的溫柔相待,她一時又不想離開這個懷抱了。
從來都是她在照顧着他、體貼着他,她心甘情願,卻也終究勞累。忽而到了這一晚,她的少年開始掌控她了。
歡喜的同時,內心裏潛生出微妙的惶恐,令她不由得抓緊了他的衣襟。
顧拾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輕撫摩着她的發頂,過了很久,才柔聲道:“阿寄,你若願意,我便去向陛下求懇,讓你做我的王妃。你若不願意……你若不願意,我就再等等。”
說完,他輕輕嘆一口氣,小心地扶着她肩膀讓她離開了自己的懷抱。
橫豎他已經等了十年。
她低着頭,輕輕地拉着他的衣袖。對于有聲音的人來說一個簡簡單單的“嗯”就能傳遞出來的感情,她卻要費很大的力氣去尋思。她先是小小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怕他沒看見,擡眸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再低下頭去用力地點了點。
一瞬間顧拾的頭腦被狂喜淹沒,卻反而不知該說什麽好,只覺從指尖竄上來一陣酥麻,剎那擊中了他的心髒。
他高興地抱起她來就轉了好幾個圈。她吓得臉色發白地抓緊了他,臉上的笑意卻再也掩飾不住。
即使這世道艱難又如何?他到底是給她賺來了這樣一個溫柔的、歡喜的夜晚啊。
顧拾只覺胸膛裏那顆心強勁地躍動着,十六年來他好像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活着的——自己是活着的!
原來活着……僅僅是活着,就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了。
片刻之間,在這滅頂而來的歡喜裏,他全然忘記了自己步步為營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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