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阿寄怔住了。

整日在外頂風冒雪, 顧拾已有些疲倦, 他微微垂下眼睑, 也不再看她的表情, “此事于我、于你,都關系重大。你若是知曉,還望你告訴我一聲。”

阿寄的手指藏在懷抱的衣衫底下, 慢慢地将布料攥緊了,抓皺了, 面上卻只是平靜的;她動了動唇, 好像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

也許她想問他為何懷疑她, 也許她疑惑他為何需要這個,但她最後終究沒有說,眼神裏透出微妙的痛感,好像一把冰渣子被咽下了喉。

顧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嘆息般笑了笑,“看來你畢竟不知道。”

阿寄低下頭, 手已攥得痛了,她才想出來自己該如何作答;可當她擡起頭來,少年已經開了房門離去了。

她想起自己還拿着他的外袍,連忙搶到門口去要遞給他, 卻見他便以那一身雪白而單薄的長衣,頭也不回地往內院走去了。

風雪蕭蕭,吹拂在她的眼睫上, 轉瞬凝成了水滴。

***

她想,這世上她最想要的東西,不是黃金珠玉,不是良田美宅,甚至也不是他,不是他想帶給她的所謂幸福。

她想,這世上她最想要的東西,是一把自己的聲音。

可是這偏偏又是她自己要舍棄掉的。老天若知道她想将聲音找回來,恐怕也會笑她出爾反爾吧?

這一夜她沒能合眼,在床上輾轉反側,只是想着顧拾那略顯疲倦的神容,和在深院風雪中獨行的背影。她當然是願意幫他的……這時候,她又覺得自己日前的矯情變得有些難看了。可她卻畢竟沒有法子,她甚至連喊住他都做不到。

第二日她出門時,恰見他從內院匆匆披衣出來,一邊對身後的張迎吩咐着什麽。他的目光掃到了她,卻又立刻移開去了,她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給他一個笑容,便看着他走到了正門口。

他忽然又轉過身,直直地朝她走過來。

她一時發慌,想後退卻不能,衆目睽睽之下,就這樣被他堵在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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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底還泛着淡淡的青影,眸中的光亮卻很振奮似的。

“你不知道也沒關系。”他對她彎起眼睛,輕輕一笑,“阿寄,我會給你最好的。”

紅雲飛上了她的臉頰,她抿了抿唇,而他已再次離去了。對着他那風風火火的背影,很久之後,她終是靜悄悄地笑開,好像被他種下了一個溫柔的秘密。

婚期将近,這座老舊的齊王宅裏一片喜氣的大紅色。皇帝特遣了李直來打點府中一應禮儀事務,阿寄每日裏就被纏着試穿這樣那樣的嫁衣,而顧拾則很少露面。好容易有天得了閑,又難得地停了飄雪,她自去下廚做了幾份點心,然後托了張迎帶她進宮,她要去一趟掖庭。

未央宮還是舊日的模樣,巍峨高聳,冷酷渾濁。道上的積雪每日都有宦侍早早地掃盡,只走到掖庭時,便見積雪融成的雪水一股股下流,泥濘中透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阿寄走到秦笑所在的冷宮,那架子上的鹦鹉已不見了。

秦笑倚着憑幾正在假寐,身上披了一條薄毯,随着呼吸稍稍地滑落些許。阿寄将盛點心的食籃放在案上,輕輕地給她将薄毯蓋好,卻不料還是驚動了她。

秦笑睜開了眼睛,恍惚了一會兒,才遲滞地看了她一眼,“是你啊。”

阿寄點點頭,朝她笑了一笑。

數月不見,秦笑好像忽然就老了,眼角露出細紋,眼中是深深的倦怠,讓阿寄有些吃驚。其實秦笑按歲數确是不年輕了,只是她總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可以永遠地妖嬌妩媚下去。

而現在她甚至連笑也懶得笑了。

阿寄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覺心裏有些發澀,她沒法表達安慰,便将那食籃的蓋兒掀開了,清甜的香氣溢出來,幾枚團成花瓣狀的小巧餌糕靜靜地躺在裏面。

阿寄滿懷期待地看着秦笑,秦笑将身子往前挪了挪,看見餌糕果然眼中微亮,擡起頭淡笑:“你回回過來都送東西,真是費心了。”

阿寄笑着搖搖頭。她沒法說,但她心中一直把秦笑視為介于母親和姐姐之間的存在,她願意親近她。

秦笑執起筷子嘗了一口,卻忽然頓住了。

阿寄立時緊張起來,不知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然而秦笑片刻之後卻只是嘆了口氣:“我好久沒吃到過這樣的味道了。”

這只是最尋常的松糕,內裏加的是芝麻和棗子;若認真論來,阿寄自己也并非擅長烹饪的。秦笑看她一眼,低聲道:“總有二三十年了。”

二三十年,是從她進了孝沖皇帝的後宮時算起……可她自己也懶得再去計算了。

她很快就吃完了這一籃,心情似乎變得愉快很多,柔柔地朝阿寄笑:“小十能有你,真是他上輩子的福氣。”

阿寄臉上微紅,想搖頭又覺不妥,便有些尴尬地笑。秦笑看着她的模樣,只覺可愛溫馨,一時有些恍惚:“我說過的吧?我老家也有一個小妹。”

阿寄想起來,點點頭。秦笑卻又道:“可是我十二歲就離家了。”

阿寄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将食籃的底層揭開,拿出裏面的一封信箋,雙手呈給了秦笑,又擡頭期待地看着她。

秦笑接過,拆開,讀完之後,微微驚訝地看向阿寄。

“你要邀請我,”她指了指自己,“去你們的婚宴?”

阿寄認真地、用力地點頭。她和顧拾都已沒有別的親人,算來算去,這偌大的長安城裏,也只有面前的女人,仍和他們是有心相憐的同類了。

秦笑啞然片刻,漫漫然一笑。她柔聲道:“我原以為自己活着已沒有別的意思了,誰料到原來還有你在挂念我。”她将那信箋折了幾折,珍重地藏入袖中,“我會去的。”

她這一句承諾,似有重逾千斤的分量般,沉甸甸壓在阿寄心頭,卻讓她對所經歷的一切都有了實感。阿寄感激地對她笑,秦笑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她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謝謝你。”秦笑道。

***

從掖庭出來,往西繞道少府出宮去。這條路尋常貴人都不會涉足,誰料得今日卻有來來往往的婢女宮娥,各個都塗脂抹粉,在宮門前後、小道各處掩着巾帕張望着。

阿寄跟在張迎後面,見這景狀,心中便覺不好,下一刻她就聽見了宦官清道的聲音。

皇帝的車聲如雷,從東邊的宣室殿重重地軋了過來,帶起飛濺的冰雪。一路上衆人都一個個地跪下,阿寄躲到了人群後面,也是一樣地行禮。

顧真是很喜歡聽人對他叩頭稱萬歲的,而且越響亮越好,越恭敬越好。宮裏也就時興起來這樣的禮數,見了皇帝,便都生怕落于人後地大聲喊:“陛下長生無極!陛下千秋萬歲!”

顧真靠在軟榻上挨個地聽了過去,忽然感知到什麽,目光一凝,回頭便看到一個默不作聲的女子。

他示意車仆停下,将手頭的熏爐徑自扔了出去,“哐”地一聲正正砸在那女子身邊,散出一地的香灰來。

“你,”他冷冷地道,“怎麽不說話?”

阿寄蹙了蹙眉,熏爐扔過來的時候她沒有躲避,只是磕了一個頭。

“回陛下,”一旁的張迎不得不道,“這位奴婢是不會說話的,是個啞的……”

“你閉嘴。”

阿寄擡起臉時,顧真一下子笑出了聲,“朕道是誰,原來是你。”

阿寄咬住了唇。

顧真擺擺手道:“今日你們沖撞了朕,朕便看在齊王的面子上,不予計較了。不過你要記住,這是你欠了朕的。”

阿寄又叩下頭去。這一次,她始終俯伏于地,直到顧真車馬遙遙而去,她也沒有再直起身來。

***

阿寄回到宅中,顧拾卻已經回來了,正在院子裏團團轉。

見了她來,他便即笑開,“我聽聞你今日下了廚?”一臉的溫柔良善模樣,眼睛裏亮晶晶的,期待的目光全然掩藏不住。

阿寄忍俊不禁地笑了,方才的那點陰霾心情全都省略過,她徑自走到了廚房裏去,而顧拾就像個小尾巴似地跟着她。

她揭開廚房中一只小箧,将裏面一早準備好的餌糕端了出來。

顧拾這回是驚訝多于喜悅了:“你……你真的給我做了?我還以為,你都送過去……”

一只纖細的手指輕柔地點在他的唇上。然後她拿出了筷子,給他放入手中,好像在教小孩子吃飯一般地耐心。

顧拾笑了,直笑得雙眼彎彎,像一只狡猾而無害的小狐貍,将牙齒在她的手指尖上輕輕地一咬。

她倏然收回手去,而顧拾已捧着那碗餌糕開心地跑到外面,對着張迎道:“阿寄做給我吃的!”

張迎瞥了一眼,“我知道。”

顧拾笑得溫柔隐秘:“你才不知道,你們誰也不知道。”

張迎看了看裏間,忽又躬下身子湊近顧拾道:“殿下,今日奴婢同阮姑娘去掖庭,回來路上,沖撞了天子車駕……”

顧拾卻仍是笑眯眯的,好像全沒察覺到他話中的危險:“撞便撞了,有什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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