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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五, 齊王大婚的前日。

依着禮俗, 從三日前起, 新人新婦便不能見面了。上面給阿寄指派了兩個陪嫁的侍婢, 一個看去伶俐活潑,名喚小沅,另一個便是石蘭。兩個人沒日沒夜地跟在她身前身後, 廚房也不許她進,阿寄漸漸地沒了事情可做, 便只有悶在房中看書。

外邊逢着過年, 又是新朝的第一個年頭,熱鬧的聲響數日不絕地散進這高牆裏。從清晨到日暮, 落雪便沒有停過,仿佛天上有一雙百無聊賴的手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撕扯着流雲,撒下漫天飛揚的柳絮來。窗前的梅花開到了極盛,枝桠橫斜到窗臺, 紅的花,白的雪, 蒙着黃昏的幕景,在這萬物的熱鬧之中,自成了一幅安靜的畫。

小沅一邊做着針線活一邊悄悄地偷笑道:“阮姑娘你不知道,昨日我去了一趟裏邊, 見着了殿下。”

阿寄回過頭來,溫和地看着她。

小沅眨了眨眼睛,她料想阿寄對這事一定是好奇的, 只是臉皮薄而已,“殿下正好在試穿那件大婚的禮衣呢!黑的底子,紅的繡線,圖樣我一時沒看清楚,就光顧着看殿下去啦。”她吐了下舌頭,“早聽聞殿下美姿容、善風度,果然是名不虛傳,我都看傻眼了……”

阿寄低下頭,輕輕地笑起來。小沅微微一怔,只覺窗前的女子就如她身後的梅花一般,安靜中透出溫柔的風致。

這時,門被推開了。石蘭站在門邊,逆着薄暮的光,眸中的光芒斂起。

小沅道:“蘭兒姐姐?眼下是我當值,你可以先去……”

“聖上有旨。”石蘭打斷了她的話。

小沅愣住,“聖旨?可是姐姐你不能……”

“是封了玺印的手诏。”石蘭道,“你出去,我要宣诏。”

小沅斂住笑容,頓了頓,“是。”便收拾起針線玩意,低着頭出門去了。

石蘭看向窗邊的女子。後者卻仍是安靜地看着窗外,好像根本不在意她這個人的存在。

石蘭氣極反笑:“原來你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聾子麽?”

阿寄終于看了她一眼。石蘭姣好的面容因莫名的恨意而有些扭曲了,阿寄看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也是有恨的,但她不願意讓這個人識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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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就和愛一樣,是只能藏在心裏的東西。

她慢慢起身,來到石蘭的面前,跪了下來。

石蘭終于滿意了,她拿出顧真的手诏,一字一頓地讀道:“着宮婢阮氏即刻入宮,不得延誤。”

阿寄驀然擡起了頭,直直地盯着石蘭。

石蘭竟被她這樣的目光盯得有些發虛,只拿着手诏色厲內荏地道:“你盡可以拿去看,這是陛下的玺印,陛下的字跡,斷然來不得假的。你現在就跟着我進宮去。”

阿寄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便要站起身來。石蘭慌了,一手将她推倒在地:“沒讓你起來!你、你不要太自私了,你明知道陛下這是沖着誰,你今晚不答應陛下,陛下可有的是法子整治齊王殿下的!不然你以為、你以為陛下給你們賜婚為何如此輕易?他早已想好了這一招的!”

阿寄的身子摔在地上,用手撐住了,手肘裏一陣陣發麻。她慢慢地又站起了身來,看了石蘭一眼,走到書案邊開始磨墨。

石蘭的眼圈忽然紅了,為什麽這個女人無論面臨何種境地都能如此泰然不驚?她真想看看她失控的模樣……“阮寄,你既要抗旨,就不要怪我。”她說,“陛下特給我指了會武的羽林衛來……”

伴随着她的話聲,鐵靴聲噠噠響起,五名披甲的兵士闖将進來,在房前屋後站定,包圍了阿寄。阿寄手下不慎一個用力,墨塊從中斷開,散在了硯中。她怔怔看了看自己被墨染污的手指,轉身去洗了洗手。

那五名兵士莫名其妙,卻因未得石蘭的號令而只能不言不動。

阿寄将手擦幹淨了,走到石蘭身前,點了點頭。

石蘭目中緊張褪去,變成了得意,“好,你是識時務的。”

阿寄笑了笑。

石蘭領着她走出廂房,穿過夜雪無聲的院落,走到了大門口。

大門緊閉,門外喧鬧的聲音聽來更清晰了。

石蘭對守門的仆人道:“開門。”

那仆人躬了躬身,卻不動彈。

石蘭一皺眉,拿手去推門卻推不動,複對那仆人厲聲道:“我叫你開門!”

那仆人的肩膀瑟縮了一下,顯然是害怕,但卻無計可施:“門……門不能開。”

“為什麽?”石蘭冷冷地道。

“——直到明日我和阿寄的良辰之前,這扇門裏的人,一個也別想出去。”

在他們身後,響起一個優雅而陰冷的聲音。石蘭倉促轉身,便見到齊王顧拾站在落滿了雪的梨樹下,一身白衣在風中輕輕拂動,幾乎與雪同色,而那雙深而又深的桃花眼卻黑得冷亮,宛如無情的妖鬼。

石蘭攥緊了拳頭,手指甲刺破了掌心,“殿下,您……您這是抗旨!若陛下久不見我回去……”

“他會怎樣?”顧拾笑着接了話,“會殺了我?我就在這裏,你倒是讓他試試看。”

石蘭搖頭後退,背脊撞上了門,她捂着臉頰,聲音悶在手掌中:“不是這樣的,殿下……婢子、婢子是為您着想的!您何必要跟着這個女人一齊下水呢?”

顧拾眸中泛着冰冷的笑意,他還未說話,石蘭突然一把拉過了阿寄,五指收緊掐住了阿寄的脖子!

那五個羽林衛見勢不妙,亦嘩然拔劍,圍在兩個女子身周,不容顧拾上前救人。

石蘭感覺到女子的脈搏就在自己手指尖下躍動了,一時連聲音都激得打顫:“殿下!你為什麽從來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我明明是願意的,我明明是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的!”淚水錯縱地流了下來,濕了她的妝容,強裝的狠厲被洗去,剩下的全是貧瘠而無助的心情。

顧拾沒有說話,沒有動。他沉默地看着她哭。

石蘭哭着哭着,忽然覺出了不對。

她慘白着臉低下頭,便見到阿寄的衣袖底下,露出來一點鋒利的刃尖,正抵在她的腹部。

那一點冰涼的尖銳的觸感,險險就要劃破她的衣衫,直刺入她——

“啊——!”石蘭尖叫一聲,避之不及地将阿寄推了出去!阿寄踉跄一下,立刻被搶上來的顧拾接入懷中,又聞比之前更清晰、更響亮的鐵靴聲響,這宅中的游廊、中庭、影壁前後,處處都站滿了勁裝佩劍的兵士!

那五個羽林衛也自慌了,轉身就去推門,又不管不顧地拔劍斫門,門扇的縫隙中卻突然刺出一把刀來!

門外也有人!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們都呆滞地停住了動作。

石蘭的身子已經滑下了門扉,不知是因驚吓還是悲傷,她連哭泣聲都發不出了。

***

阿寄擡起頭,看見屋檐上也伏着執弓的兵士。沉沉夜色之下,仿佛沉默的烏鴉。

她握着匕首的手在輕微地發顫,被顧拾握住了,慢慢地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這是三天前他送給她的東西。

他曾用這把匕首殺了孟渭。

三天前送她匕首時,他只是說:“留作日後防身之用。”卻不料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就好像他一早便知會有今日。

顧拾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想法,側頭對她輕輕地一笑,低聲道:“你做得很好。”反手握緊了她的手,攬着她回身往院中走去。

“殿下!”眼見得顧拾漸行漸遠,石蘭凄厲地叫出了聲,“殿下,您便一點也不顧——”

顧拾朝身後擺了擺手。一陣“唰唰”的破空聲響,石蘭的聲音斷在了喉嚨中。

阿寄的身子猝然一顫,下意識就要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抓得死緊,分寸不讓。她又想回頭看,他卻生硬地掰過她的頭來,重重地吻了下她的唇,又立刻分開。

這一吻轉瞬即逝,但她再也沒辦法去看那邊一眼。

“你怕我了。”顧拾說。這是個語調簡單的陳述。“你過去可憐我,而現在,你怕我了。”

阿寄走到院落中央,仰頭看着那棵刺槐樹。她有時覺得顧拾也就像這棵樹,一無所依,瘦弱枯萎,但卻仍然在凜冽的風雪中,用力地張着全身的刺。

她轉頭看着他,搖了搖頭。她的目光很柔和,像是在寬容地撫慰着他。

她雖然看起來軟弱可欺,但其實,她并不是那麽容易就會害怕的人。顧拾沉默下來,凝視着她的眼光裏有些動搖。

他自己又何嘗不知呢?其實真正心懷着顧慮和恐懼的那個人,一直是他自己。

“阿寄,”顧拾開了口,感覺一陣冰涼的氣息竄入喉嚨中,“等到明日,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阿寄溫和地笑了,朝他點點頭。他的心頭像被一片羽毛輕飄飄地搔過,他想伸手去觸碰她,就像過去他很随意就能做到的那樣——可他最後還是收回了手。

明日吧,只要等到明日,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今晚,他必須忍耐。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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