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文初二年三月中, 被困巷戰之中、打得七零八落的孫望及其軍隊, 終于向鐘嶙的北軍投降。

未央宮宮門大開, 冷冽的日光照徹萬方, 寥寥無人的甬道直通向華榱壁珰的巍峨前殿,鐘嶙一身甲胄,率領北軍衆将士一齊入了宮城, 将俘虜的孫望等人押在中間。

料峭的春日,荒蕪的未央宮裏寒梅開了又謝, 阮寄獨自在溫室殿裏臨帖, 茜兒在她身邊弓下了身子:“夫人,那幾個禦醫婢子已處理了。”

她抿了抿唇, 表情沒有變化,只眸中的光顫動了一瞬。她擱下了筆,看着紙上那數行潦草歪斜的字——

當年在掖庭獄中受刑之後,自己的右手便寫不好字了。

她擡起頭, 望向窗外,那冷紅宮牆之上, 是淡白的天空,漂浮着蒼灰的雲。太陽艱難地從那雲層背後探将出來,卻只剩了疲憊的微光,在黎明的薄霧中泛着空疏的寒意。

前殿上。

軍士将孫望丢在了丹墀之下。齊王尚沒有到, 鐘嶙也只是束手垂眉恭謹地站在階下,孫望被綁了雙手跪倒在地,往前膝行挪了幾步, 忽然大叫道:“陛下呢?陛下在哪裏?!”

白發蒼蒼的老人茫然而焦急地四下裏張望,溝壑縱橫的臉上仍是不能服輸的神氣:“是齊王搞的鬼,是不是?那什麽先帝遺诏,我早已說過要他們別信,他們卻為了這事同我翻臉……陛下才是真領了天命的人,那個顧拾又算什麽東西!”

話音截然地落了地,偌大的殿宇中沒有一個人應和他。

然而很快,被他大罵的那個人就從禦座之後轉了出來。

殿中軍士甲兵相擊,同時下跪,膝蓋齊齊叩地,口中高呼——

“殿下長生無極!”

“殿下?”孫望喃喃,擡頭望去,但見幾名宮娥宦侍魚貫而出,然後便是顧拾,正一步步走上了通向禦座的臺階。

玄黑的大氅下是十二文章的天子冕服,腰間系着鑲玉的寶劍,劍上豔紅的璎珞随着他的動作而晃蕩飄擺。大氅收束在颌下,襯出那張臉如岩石一般蒼白而冷硬的輪廓,襯出那一雙沉沉的無情的桃花眼。

他在禦座前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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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嶙走上前,行禮道:“啓禀殿下,城中叛亂已平,俘虜孫望在此,請殿下發落。”

顧拾的目光落在了孫望的身上。

孫望竟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顧拾慢慢地在禦座上坐了下來,一手撐在了憑幾上,身子懶懶地斜過去,目光卻銳利地端詳着這個老人。

直到殿中衆人都感覺無法承受這壓抑的氛圍了,他才終于開了口:“孫丞相可知道,如不是你負隅頑抗,孤早已即位大寶了?”

孫望冷笑一聲:“你如今也不過是個僭越的逆臣。”

顧拾面不改色,“很快就不是僭越了。”他頓了一下,“朕當過皇帝,朕也知道當皇帝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孫望不知如何應答,便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孤聽聞孫丞相擅長蔔算。”顧拾又說道,這一回,他微微地笑了,“不如也給孤相一相面,看看孤未來會如何?”

孫望不得不回過頭來盯住顧拾。他是不願意與這個人對視的,他想任何人,只要還有些尊嚴的人,就不會願意與這個人對視。這個人的目光仿佛視萬物為刍狗。

過了半晌,孫望動了動幹燥的唇:“黃金滿屋,貧餓而死。”

顧拾終于看住了他。

孫望的前半生也就是個行走江湖的相人,對自己的占算之術頗為自信,他見顧拾認真對待了,自己也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顧拾好像是思索了一會兒,又輕輕地笑了,身子往後一靠,“原來如此,孤還以為會更慘。”他笑起來的時候雙眸便潋滟地泛出光彩,陰柔中滲着冷酷之氣,“但孫丞相,你總說顧真才是真命天子,如今他卻成了這樣,你将天機是不是看得偏了?”

孫望眉頭一動。

顧拾慢慢地拍了兩下手,“帶顧真。”

“帶顧真——”

“帶顧真——”

宦侍尖細的嗓子将诏命一道一道地傳了下去。孫望倉皇地轉過身往殿外張望,清晨冷濕的薄霧之中漸漸攀上來一個瘦弱的影子。

顧真被身後的軍士拿腳一踢,竟便就這樣滾進了殿中來。

他全身是血,仍穿着許多天前在北闕上迎候齊王成親隊伍時的那一身禮服,發冠卻早已不見,散落的長發纏結在一起,面容上慣常的冷厲已經變作了誠惶誠恐的痛苦,雙目無神地空洞着。

他摔跌在地上,也不再爬起來,全身都蜷縮着,口中喃喃自語。

顧拾看了他半天,他卻也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注視着。最後顧拾笑了,“阿丙。”

“——啊!”顧真突然應了一聲,忙亂地擡起眼,“誰在叫我?”

顧拾道:“阿丙,你為什麽要殺人?”

顧真臉上露出了孩童的慌張:“我、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顧拾的話音冷了下來,“殺了人不承認,就比殺人本身還要無恥。”

孫望愣愣地看着顧真,他覺得自己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他看上去那麽孱弱,那麽怯懦,他明明還只是個小孩子,還在威脅的刀刃下瑟瑟地發着抖。

自己怎麽會把他認成了承天命的聖人?

顧真漸漸地平靜了,他看着遙遠的丹墀上方的那個人,因受刑而有些混亂的腦子也漸漸地清醒過來。

他曾經也坐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享受過許多至高無上的尊榮。

“袁先生呢?”他突然道,“你可以殺了我,但要讓我見一見袁先生。”

顧拾笑了:“你還想威脅孤?”

顧真搖搖頭,“我只想見袁先生一面。”

如果不是那一年,袁琴與他在村口說了那一番話,他也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牧羊少年。他也許就不會感受到被**撐漲胸口的膨脹感,不會感受到被全天下所矚目的得意與空虛,不會感受到殺人與被殺的無所适從的快意。

顧拾道:“你想同袁先生說什麽,孤會代你轉達。”

顧真茫然地看向他,“你現在就要殺了我?”

顧拾抿了唇。

顧真又茫然地笑了,“你說,你和我,有什麽差別?為什麽到最後,我會變成這樣,而你卻又是,這樣?”

顧拾靜靜地道:“孤沒有變過,你也沒有變過。阿丙,這世上任何人做錯了事都要受到懲罰,即使沒有懲罰,也要受後悔的煎熬。阿丙,這樣的煎熬,即便是孤,也不能逃過。”

顧真陡然睜大了眼睛:“什麽——不可以!你不可以!”

顧拾将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一步步走下了丹墀。顧真恐慌地瑟縮着往後退,直到後背撞上了紅漆的柱子。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長劍彈出,顧拾握住劍柄,慢慢地将它從劍鞘中拔了出來。

“你知道怎麽殺人麽,阿丙?”顧拾微微地笑了,笑容裏卻滿是寂寞的哀傷。

顧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從來沒有殺過人吧?你總是讓別人去殺人,你還喜歡看着人殺人,可你根本不知道,親手殺人是怎樣一種感覺。”顧拾停頓了片刻,“可是孤知道。”

“因為孤知道,所以,孤不會讓別人來負這樣的罪。”

剎那之間,手起劍落,一條血線飛濺上天,潑灑在大紅的柱子上,看不出一點痕跡。顧真連一點聲音都來不及發出,身子便軟軟地頹倒下去,脖頸間的血緩慢而不停地流下來,将他全身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紅色。

未央宮的前殿裏就這樣聚出了血泊,腥氣彌漫出來,壓抑在每個人的心頭。

顧拾将長劍入了鞘,他的身上手上也濺了血,目中透出微微的疲倦。他轉身往回走,淡淡地對孫望道:“丞相這回可看清楚了,可不要再給顧真相錯面了。”

孫望雙目空洞:“阿丙……阿丙,是誰?”

顧拾漫不經心地道:“他姓王名阿丙,是雒陽城郊一個牧羊農戶的孩子。”

孫望靜了很久,“……是老夫相錯面了。”

顧拾站在丹墀之下,負手笑了起來,“也不盡然如此。君不聞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人自己做錯了事,到底不能賴給上天的。”

孫望往後挪了兩步,雙手縛後,慢慢地叩了兩個頭:

“殿下……教訓甚是。”

而後,他久久沒有再直起身來。

鐘嶙上前,輕輕踢了踢孫望的身子。

孫望便軟軟地歪倒在地上,雙目圓睜,口中流出一線血絲。鐘嶙低下身來查看了看,禀報道:“他咬舌自盡了。”

顧拾擺了擺手,軍士便将孫望的屍體擡了下去。

殿中空氣冷凝,腥味蔓延,一言不發的将士們還在等候着他的下一步指令。顧拾負手在後,仰頭看着那一方禦座,忽覺眼前眩暈——

他在做什麽?

他在報仇,他在為慘死的爹娘報仇。

可是接下來呢?接下來,他還要做什麽?

他機械地擡腳往前走,卻在臺階上趔趄了一下,他立即穩住自己,轉身看向衆人。

全都是陌生的臉孔。

鐘嶙站在隊列最前方,陰沉的雙眼沉默地盯視着他。

是誰,是他們中的哪一個人,給他從背後刺了冷劍?

這天地如此遼闊,這殿宇如此輝煌,可他卻覺出了一無所依的苦澀。

***

文初二年三月末,長安城發檄天下,皇帝顧真非顧氏子,北軍統領鐘嶙勤王克勝,擁立前少帝、安樂公、齊王顧拾,即皇帝位。

新帝即位第一道诏旨,安撫四境,招徕文武,并下令——

遷都雒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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