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新帝的禦極大典定在五月朔日, 僅僅留出了一個月的餘裕。一月之內, 長安城裏宮裏, 再度忙亂了起來。

四月末了, 未央宮中的柳絮紛揚漫天,飄進溫室殿中,撩亂重重人影, 拂得人心發癢。阿寄捧着漿洗過的衣衫從廊上走過,細碎的足履聲踏在新疊的木板上, 空空地作響。

殿內燃着沉水香, 香氣已很微弱了。晨光初露時分,這殿中還透出夜一般的沉沉死氣, 幾名謀臣武将與顧拾已議事通宵,全未意識到外間天已發白。阿寄在側殿的簾後站定,默默等候他們離開。

“顧真在位時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要将這爛攤子重新收拾起來, 實屬不易。”一名文士道,“殿下雖多方安撫, 大家也仍難免畏懼井繩,要當真鎮住關東舊族,确然還是盡早遷都的好。”

“是啊。”一個粗豪的聲音道,“顧真只顧着殺人, 西邊、南邊、東北邊無處不是烽火戰亂,他全不管。”

“好在只有一年,殿下便撥亂反正。待遷都之後, 休養生息,未始不能致太平。”

……

說了一整夜,說到後來,也已沒有什麽有價值的話了。顧拾最後敲了敲案幾,讓衆人靜下來,複又問道:“袁先生?”

袁琴猝然擡眼。

“你方才一直沒有說話。”顧拾笑了笑,“不知對遷都一事,袁先生有無高見?”

袁琴靜了片刻,遲鈍太久的頭腦好像從這時候才開始轉動,他自己雙耳中都能聽見生鏽摩擦的吱嘎聲,“草臣……無話可說。”頓了頓,卻又拍拍衣袖跪了下來,行了大禮,“草臣只有一事,懇求殿下。”

顧拾的笑容靜住,“何事?”

袁琴慢慢地道:“草臣請殿下準允臣,回鄉下去。”

此話一處,衆人嘩然。須知能在此處議事的都是顧拾賴以起事的心腹,如今大計初定,正是論功行賞的時候,袁琴卻突然引退?

“草臣本無功勳,也無宿爵,閑人一個,不堪委任。”袁琴低眉道,“加上草臣曾委身顧真,為其出謀劃策……草臣自知有罪,萬死難贖,若殿下天恩廣大……”

“何必說這麽多。”顧拾忽然打斷了他,溫和地笑起來,“你還怕孤不肯放你走麽?孤不是顧真,不會擺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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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琴跪地伏首,冰涼的地面滲着濕氣,沿着五指血脈溯入心髒。他叩頭謝恩,再度站起來時,只覺天地都似在旋轉,眩暈中是無止盡的難堪的迷茫。他将五指收攏了刺進掌心,刺得痛了,才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他知道顧拾一直在冷靜地端詳着他的表情,他不能讓對方看穿。

顧拾忽而笑着拍拍手,“都回去吧,天已大亮了,明日還有大典,各位今日可千萬要好生休息一番。”

衆人一一告退,便袁琴也離開了,而鐘嶙卻留了下來。

顧拾正低頭琢磨着地上的輿圖,不經意擡眼發現鐘嶙還在,不由怔了一下。

“殿下。”鐘嶙道,“末将發現了柳岑柳将軍的行蹤。”

“哐啷”一聲,是簾後的香爐被打翻,香灰被風一吹便撒到了殿上來。顧拾眉頭一動,“是誰?”

阿寄捧着衣衫,低着頭,慢慢地走了出來。顧拾見到是她,靜了一下,轉頭對鐘嶙道:“你接着說。”

“柳岑如今人在南方,荊州。”鐘嶙将輿圖上的銅馬緩緩移到了荊州位置,顧拾瞳仁驟然一縮:“荊州?!”

“是,荊州,南皮侯起事的荊州,也是如今各路諸侯混戰的荊州。”

***

鐘嶙走後,顧拾仍保持着原先的坐姿,一手支頤,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把玩着一匹小小銅馬。

直到一件長袍落在他身上,溫暖将他包裹起來,他才恍然回頭,“阿寄。”

阿寄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顧拾想起她方才的慌亂,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柳岑的消息,你很着急麽?”

阿寄笑了笑,寬容地搖搖頭。她不是着急,她只是……她只是一時有些驚怔住了。

“你同他認識多少年了?”顧拾卻追問,“是不是比認識我還要久?”

阿寄想了想,拿過案上的紙筆,将毫尖輕蘸了蘸墨,給他寫下自己認識柳岑的緣由。

平陵阮氏和南陽柳氏本系世交,又都世居雒陽在朝中為官,所以兩家的孩子都是自小相識。顧拾看着看着,眉頭再度皺起,“你是說,你們自襁褓中便相識了?”

眼前這個大孩子是越來越棘手了,阿寄想。輕易地都不能用言語或沉默哄住他……但有些事她卻到底不會說的。

譬如他剛出生時,被鄭嵩召到長安,那時候她那任太傅的父親,就曾經帶着她去看望過小皇帝……

沒辦法,她畢竟比他大三歲,他自己算不清楚,她卻不糊塗的。

顧拾看她半天,将字紙一抛,“我也不必管他,你如今是我的。”說着,他還自顧自笑了起來,将手握住了她的手,低着頭仔細地端詳着十指交握的紋路,很久,很久也不發一言。

阿寄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發麻,卻又不忍抽回,漸漸地,卻覺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

她錯愕了一瞬,去看他的表情,他卻別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

“明日,”他的目光凝望着空中,慢慢地道,“明日我就要登基了,阿寄。”

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不得不用力地反握住。

“我半歲的時候糊裏糊塗地當上了皇帝,後來聽人說,禦極大典上我一直在哭,保傅怎麽哄也哄不好,直到阮太傅打了我一耳光。”顧拾仿佛在淡淡地笑着,“我不想當皇帝,也許是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一丁點也不想當皇帝。”

“可是我已經厭倦了那個弱小的自己了。”他的聲音漸漸低啞,“我厭倦了那個總是依賴你、連累你、禍害你的自己,阿寄,我是個男人,我也想保護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受一點苦。”

“也許我即使登基了,這世道仍然不會有什麽改變。也許我們仍然身不由己,可是阿寄,我會用我所有的自由去保護你。”

阿寄輕擡眸,便撞入他那雙溫柔而堅定的眼裏。她慢慢地傾身過去,從後方環住了他的腰。女人的溫暖懷抱令他幾乎堕落,柔軟的胸膛裏團着隐忍的心跳,靜靜地、靜靜地随着殿中滴滴答答的箭漏而躍動着。

天光漸漸地轉亮,柔黃的初曙從殿門斜斜地照了進來,少年微微轉過身,在她額發上吻了一吻。

而後他拉着她站起身來,又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笑了,“忙了一整夜,眼下反而不想睡了。你想不想出宮去走一走?”

顧拾拉着阿寄從北闕出了宮,但見春光爛漫,煙柳如絲,陽光溫暖地撫過臉龐,時而能聽見藏在林葉間的鳥雀啁啾之聲。他沒有備車,便信步往前,上了橫街,腳步卻頓住了。

阿寄跟上來,卻也一同怔住。

站在橫街的盡頭,站在未央的宮闕前,他們看見了破落凋敝的屋宇梁木,斷壁頹垣之中飄散着不明的煙霧,斷裂的刀槍旌旗在太陽下閃着寒光。屍體橫陳堆疊在街道中,在陽光下散發出刺鼻的腐臭味,吸引着鳥鼠的分食。時不時地從那些屍體之後又探出幾個衣衫褴褛的人來,他們在屍體堆中翻找着,尋覓着,溫柔袅娜的柳絮落了他們滿頭,又被拂落在幹凝的血泊之中。

顧拾下意識地攥緊了阿寄的手。

橫城大街,這原本是長安城最富庶的一條街,街道兩旁鱗次栉比的樓宇之中住的都是皇親國戚……

啊,是了,這十幾年過去,哪裏還有誰是真正的皇親國戚?

有饑餓的人注意到了他們,站直了身子望過來。

顧拾雖然只穿了一件尋常的青衫,卻仍然覺得自己太過招眼,拉住阿寄就往另一條街上去。

這另一條街比橫街卻要安靜得多,也許是因為月前巷戰時未曾經過此處,但卻也沒有一點人聲,好像是一條死街。隔牆的楊柳飄拂出來,漫天的柳絮如落雪,在這暖熱的陽光底下,竟令顧拾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這就是他的長安。這就是他的天下。

“我已派出将作大匠先行啓程去雒陽修治舊宮室,計算遷都時日。”他好像是沒話找話一般,“關中已凋敝如此,無甚可擔憂了。我們回雒陽去,號令關東舊族,先休養生息,再徐徐圖之……”

阿寄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來,使他不得不止住了步子。

少年的個頭已經竄得很高,這樣對面而立,阿寄要擡起頭踮起腳才能看清楚他眼中的光色。她很認真地凝視着他,握着他的手,寬容地笑了一笑。

是的,那是個寬容的笑。

她寬容着他的緊張、他的恐慌、他的手足無措,她寬容着他的所有焦躁的負罪感。

顧拾深呼吸了一口氣,也對她報以一笑。

兩人終于走到了東市上。

平日裏人頭攢動的集市如今是一片死寂。顧拾當先踏過散亂的灰磚和髒污的旗幡,又扶着阿寄的手讓她小心地躍過來。他在一家家鋪面中找尋着,最後才終于不甚肯定地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門前。

這家店中貨攤上的什物已是七零八落,但依稀能看出來是賣布料的。顧拾在門口喊了幾聲也沒有人應,不由得皺了眉。

他踏足而入,還未走得幾步,腳底便踩到了一件衣裳。

那是一條春日裏穿的女子襦裙,嫩黃的底子上繡着素白的牡丹花,嬌嬌嬈嬈地在衣袂上纏繞了一圈。

這正是他年前來訂的那一件,約莫是已經做好了,他卻遲遲沒有來取,是以店家将它放在了貨攤上出售,卻沒料到……

卻沒料到長安城很快就被兵馬踏平,就連這一間小小的店鋪也沒有了容身之地。

他終于又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阿寄正在外面等待,此刻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道:“是我認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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