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一連十日, 顧拾都守在雒陽北宮, 一心一意地陪伴阿寄。

那解藥幾乎與毒-藥無異, 除卻第一日, 之後的每一日阿寄只在服藥過後的短短數個時辰裏疼痛有所緩解,其他時候都痛得全身痙攣人事不知。她恨極了自己這副模樣,當年在掖庭獄裏便是自己一個人熬過來的, 如今也不願意給顧拾看見,每到發病時便将自己鎖在小室裏, 顧拾為此破壞了好幾扇門。而後顧拾便學了乖, 一日十二個時辰不離她身邊,若實在要出外辦事時, 便将她鎖在寬闊的寝殿,裏邊還有茜兒、張迎等許多下人陪着她,唯不許她出去自己鎖自己。

他年紀小的時候,只覺得阿寄是個溫柔善良、體貼周到、如奇跡一般能撫慰他心靈的好姐姐, 到如今才發現,其實阿寄也不是什麽奇跡, 她只是個尋常女子,她過去習慣了忍耐,只是因為沒有人會在意她的痛苦。

這樣卻讓他更離不開她了。

顧拾将一應文書都搬到了北宮,連尚書令都要到章德殿來奏事。柳岑已出了荊州、過了揚州, 鐘嶙仍按兵不動,衆多大臣向皇帝上書請求發兵平叛,顧拾卻都置之不理, 只說聽鐘将軍的便好。

有時阿寄疼得不是那麽厲害,便到書閣裏來看他。她漸漸也能說些“嗯”、“好”之類簡單的字眼了,只是她總不肯說,他只有循循善誘。

“很快便不會有這麽多文牍了。”顧拾一邊批閱奏疏一邊朝她笑道,“鐘嶙不會讓我管這麽多的。”

她沒有笑,目光凝着那些奏疏,有深深的憂慮。顧拾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是不是無法理解?”

她點點頭。見他很久不動,只好又“嗯”了一聲,慢慢地說出三個字:“為什麽……”

顧拾複又笑起來,“你既然問,我便同你分解分解。”他站起身,走到房中平鋪的輿地圖前,招手讓她過來。他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往她的手裏塞了小銅馬,口中道:“當今天下有十三州,柳岑占了三州,而除司隸之外,餘下的九州全都有形形色-色的亂民反叛,還有的自立為王,比柳岑更嚣張。”他拉着阿寄的手将銅馬一一放在地圖對應的位置上,“而鐘嶙如今的謀算是要姑息養奸,柳岑他是絕不會動的,其他九州的叛亂他卻很殷勤征讨,如此一來,造成的結果就是他放縱了柳岑,令我朝與柳岑形成兩分天下的格局——不,應該說,令他自己與柳岑,兩分天下。”

阿寄的手一抖,銅馬沒能抓穩而滾落在地圖上,又撞翻了好幾只。

“那……”她認真地開口道,“那他為何不放別人,唯獨……放了柳岑?”

顧拾回頭看她一眼,挑了挑眉。阿寄沒來由覺得他這一眼中饒有深意,卻偏是辨別不出。顧拾停頓了一下,笑道:“柳岑畢竟是世家子弟,在荊州振臂一呼,群集響應,鐘嶙大約也知道他是最棘手的,可以給我帶來不小的麻煩。”

阿寄咬着唇,目光掃過輿圖上的土地,微微地蹙了眉,“……那你怎麽辦?他這樣便架空了你,你什麽也做不了……”

“所以啊,我只能放手讓鐘嶙去。”顧拾又幽幽地笑了,目中精光微露,“柳岑的想法他也不見得清楚,我必得先等待其他州郡都被肅清,才能有自己的力量……”

“你……”阿寄忽然開了口。顧拾停下話頭,專注地看着她,她頓時又感覺言語艱難:“你……又如何……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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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拾微笑道:“我只知道這世上沒有人甘心與人兩分天下,到最後都勢必要自相殘殺。”

阿寄倉促地擡起眼,卻撞進男人深黑如夜的眸光中。

她聽懂了……她聽懂了。

說什麽鐘嶙姑息養奸,最是姑息養奸的人,不還是他自己麽?

他讓這兩人先圈地自肥,麻痹他們的心志,膨脹他們的野心,然後……可是然後呢?到了那個時候,他還能收放自如嗎?萬一柳岑、鐘嶙兩人一齊回頭反他……

想到這裏,她又想不通了,腦海裏反而總響起茜兒低低的啜泣聲,想起那些宮女們言辭凄切的上書,最後,她動了動口,他關切地傾身過來聆聽,聽清楚了三個字。

“百姓,苦。”

她說。

他沉默片刻,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她默然抓住了他的袖子,擡起頭咬着唇哀哀地看着他。

他低眉凝視着她,眼簾微垂,掩去了一些複雜的神色。“阿寄,你還是沒有懂……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

痛苦的十日過去,雲龍寺的老僧又進了一趟宮查看阿寄的病情,最後同顧拾說道:“皇後已可以講話了,只是啞了太久的人,總難免羞于開口,陛下要多加引導。”

顧拾點頭應下,恭送老僧出門,到了宮門外,老僧停下步子道:“請陛下好自為之,老衲要帶小徒雲游去了。”

顧拾一怔,“雲游?”

老僧手撚念珠,垂眉緩道:“雒陽将亂,雲龍寺亦将毀于戰火,老衲已看倦了中原兵燹,也許回天竺去罷。”

顧拾頓了頓,“原來上人還會占算天機。”

老僧笑了,“這哪裏需要占算?陛下本不是帝王之資,卻一連兩度為帝,氣數如何能夠長久?”

顧拾驀地擡眼盯住他,老僧卻仍是泰然自若地笑着。

顧拾其實也沒有憤怒,在被老僧直言不諱地點破之後,他的心中反而是說不出的空虛。

他最後長出了一口氣,似真似假地笑道:“上人是閑雲野鶴之身,朕也羨慕得很,不知何時天下人放過了朕,朕也雲游去。”

老僧看着他笑道:“會有那一日的。”

***

今日是第十一日了。

那雲龍寺的胡僧已來看診過,阮寄卻仍不大願意起身。正是秋光澈亮的早晨,日光敞亮得令人無法逃避,她知道自己已能說話了,可是她不敢。

顧拾送那胡僧出去,她便仍舊躺在床上,四下裏明明無人,她卻仍要将自己蒙在被子裏,混沌的黑暗讓她終于有了些底氣,團着被褥、壓着極輕極輕的聲音喚了一聲:“小十……”

自然沒有人應答她,也許簾外的那些宦官宮女也根本不會聽見。這聲音很是低婉,雖仍舊吓了她自己一跳,卻顯然不再是那麽嘶啞了。

她咬了咬唇,又小聲地練習:“小十,小十,小十……”

終于,阿寄将自己從被褥中放了出來,清麗的臉容被悶出了軟軟的潮紅,她還在輕微地喘着氣,眼中泛出水光一般的亮。

她會說話了……

她真的會說話了!

她坐起了身,又低低念了一句:“小十。”她本就是和衣而卧,此刻手心裏都攥出了汗,下床走了幾步,端起昨夜的冷茶抿了一口,再念:“小十……”

眼看着顧拾就要回來了,等他回來聽見自己這樣叫他,他會是什麽表情?他會不會開心?

她又有些不确定了。想了想,低聲道了句:“陛下。嗯……陛下……”

練着練着,她面上浮起了笑意,雙手捧着臉都掩不住。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争執的聲音。

“——我要見皇後!讓我見皇後!”是茜兒在叫喊。

“茜兒!這時候不是你當值,你要見皇後又何必大吵大鬧?”有個女官走出去斥責道,“你先進來,沒的給外人看了笑話!”

“笑話?我什麽都沒有了,我怕什麽笑話?”茜兒的聲音越來越近了,突然簾子遭人一掀,茜兒便正面對上了阮寄。

阮寄愣了一瞬,立刻揮揮手讓旁的女官都退下。

“殿下。”茜兒見了阮寄卻突然頓住,胸脯不停地起伏着,許久才道,“殿下,柳岑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打出荊州、半個月前就在掃蕩徐揚了,殿下您知不知道?”

阮寄擡起眼研判地盯着她,後者的神色一無畏懼又隐含悲哀,一個從長安王宅跟到雒陽北宮來的無依無靠的小小宮女,曾在顧拾受傷時幫過她的大忙,卻從來不曾向她要求過什麽——只除了上回那些僭越的谏言。

阮寄動了動唇,似是想說話的,最後卻是點了點頭。

茜兒的臉色灰敗下去,喃喃道:“原來您知道?您都知道?”

阮寄別過了頭去。

“您明明知道,卻還要任他們為所欲為,是不是?”茜兒面容慘淡,咬住了唇,“柳岑一路燒殺搶掠,鐘将軍便一路往後撤退……我原以為陛下一定會下令抵抗的,可大家都在傳,說陛下根本已不管朝事了!”

阿寄看着她悲恸的面色,仿佛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她卻還在強忍着,等待阿寄的回答。阿寄将心一橫,慢慢地開了口:“陛下……他有他的想法……”

“殿下的聲音終于好了?”茜兒卻突然道。

這樣打斷皇後說話是很無禮的,可茜兒卻全都不管不顧了。

她朝阿寄跪了下來,咚咚咚叩了三個頭,“婢子恭喜殿下,殿下痊愈,普天同慶。婢子也要向殿下請辭,婢子的家人正在荊揚交界的廬江郡,婢子無論如何也要回家去了!”

阮寄扶着桌角慢慢地坐了下來,始終沒有看她一眼。

“你回去吧。”她說。

既是有家的人,為何不回?她總沒有理由留着茜兒不走的。

茜兒悲哀地看着皇後,許久,重重地道了一句:“殿下,陛下如此做……他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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