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白日裏的炎熱, 到了夜晚也漸漸地蕭涼了。幾人在太學的精舍裏找到了床榻, 草草地和衣而卧, 因為太過勞累, 倒也睡得十分踏實。

外廂傳出張迎的鼾聲。顧拾和阮寄睡在裏間,孩子躺在夫妻兩人的中間,雙手雙腳将被褥搡開, 攤着成了個大字形。迷迷糊糊間阮寄翻了個身,下意識地給孩子蓋上了被褥, 又将手放在孩子背上, 輕輕地、一下又一下有節奏地拍哄着。

顧拾撫着頸上的傷口,慢慢地坐了起來。

月光疏疏朗朗, 透過破落的窗牖照射進來,女人和孩子的睡顏俱是靜谧安詳。她今日剛剛殺了人,許是她生平以來第一次殺人,他清楚看見了她眼中破碎的恐懼——

可她最後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好像就讓它這樣悄無痕跡地被埋葬掉了。

她不應該殺人的。她的手應該用來繡花寫字,那雙溫柔而荏弱的手……不應該舉起了刀。

他過去總是很想知道阿寄忍耐的底限在哪裏。如今他果真知道了, 卻寧願自己從沒有将她逼到這個地步。

白日裏聽見的吵鬧仿佛還在腦仁裏嗡嗡作響,攪擾得他不得安寧。

“你們還不知道?皇帝和鐘将軍不是一條心,皇帝早就把我們賣給叛軍了!”

“是啊是啊!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鐘将軍怎可能渡得過長江?”

……

他曾經問阿寄:“你相信嗎?”

她最終也沒有回答。

他雙手捂着臉, 月光底下,發出一聲苦笑。

***

柳岑的本營駐紮在雒陽城東北方,南邊的這片廢墟不在要道, 他們尚顧不上,但也不知幾日後就會包圍過來。顧拾等人在廢墟裏歇了數日,吃完了那些紅薯,孩子餓壞了,每日裏哇哇大哭,阮寄雖然不說,但顧拾也明白,是因為她自己沒吃上多少東西,所以沒法喂飽孩子。

他同張迎計議一番,輪替着出外覓食。在城郊可能會遇上柳岑的兵士,還不如往雒陽城內來回。誰知這時候,柳岑當真開始攻打雒陽東邊的中東門了。

鄰近城東的街巷已是荒無人煙,人戶逃竄,剩下走不動的老弱被鐘嶙的官兵抓出來,驅趕到東邊的城牆下去守城,那就是做犧牲的誘餌罷了。鐘嶙還派人在城內四處抓丁,從晝至夜裏坊間哭聲不絕,男人們被拖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顧拾從南往北掩着面匆匆而行,與他擦肩而過的逃難的人們都是滿面菜色,這座都城已斷了漕運,城外的常平倉亦被敵軍占領,要尋找吃食并不容易。他走過幾家酒館肉鋪,不敢相信這座城在一年前還曾讓他覺得充滿希望。

他帶着所有人離開了一無所有的長安,所造出來的卻是一座一模一樣的長安。

可是……可是他再也不想體會當初站在長安東市上的心情了。

他的手伸進衣中,握住了那半只藏在心口上的虎符。這是他被鐘嶙關起來之前唯一來得及藏起的東西,是用于調動北地兵馬的憑信,另外半只在關泷的手上。

鐘嶙兵變那日,顧滿被俘,關泷則逃了出去。顧拾曾同他們明言過,只有這半只虎符,他們只有見到這半只虎符,才可以發兵。

雒陽雖看起來難以支持,但柳岑突襲東門,顯然也是後方空虛,無法再與京師久耗下去。但他即使破了雒陽,得到一座荒城又有何用?

他的計策仍然可以奏效……柳岑和鐘嶙都不得民心,他們禦極篡位之日,也必是覆滅之時,這天下,終須有一個人來收拾……

那個人,會是他嗎?

可是,太難了……

他又不由得想要退縮。

他明明已經嘗試過、努力過、也失敗過了。

真的,太難了啊……

陽光将城中混亂景象照得無所遁形,巷道間的屍體散發出腐臭的氣味,被野狗搶上去分食。有乞丐盯着那屍體,盯了很久,喉頭滾動,最後卻崩潰地哭出來,搖着頭大喊:“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爹爹!爹爹!”有個孩子突然撞了顧拾一下。顧拾側身避過,便見那是個總角年紀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往前奔着,而他口中喊着的爹爹正被官兵扣押而去,急急地回頭朝他喊:“快回去,阿大,快跟你娘回去!”

“爹爹!”那男孩卻不聽,他母親從巷子口奔出來想拉他,他卻仍是往前跑,“你們不準抓我爹爹!”

那幾個官兵煩不勝煩,索性往回走幾步将男孩拎起來,徑自抓進了兵丁的行伍裏。那男孩立刻尋到自己的父親,抱着父親大哭,他父親卻将他踢開了,破口大罵:“我讓你回去,回去!你一定要跟過來,就這樣跟我送死去嗎?”

陽光刺目如刀刃,顧拾怔怔地站在街角,所有忙亂于生死之間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他擡起手遮擋太陽,腦中有些眩暈。

如果他是那個父親,如果阿雒是那個孩子……心髒驟然被揪緊了,一抽一抽地無法呼吸。

他很清楚自己是個自私的人,他很清楚自己面對這樣的景況,應該全然不為所動才對。

他茫然轉過頭,見到那個失魂落魄的母親,正癱坐在地號啕大哭。

他知道阿寄是會流淚的。雖然她很少在他面前哭,他往往見到的是她哭過之後淚痕錯縱的臉龐。他知道阿寄是個很心軟的女人,若逢上這樣的事,她一定是會哭的。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街那頭湧過來無數衣衫褴褛的百姓,更後頭跟着的則是隆隆的馬蹄聲……有人一把扯起那個擋在路中間的婦人,慘聲嘶喊着道:“叛軍打進來了,快躲起來!快跑啊!”

走在前邊的那一列兵士連忙轉身,拔劍抽戈攔住這些慌不擇路的人,“跑什麽跑?再往前就是南北宮了,你能跑到哪裏去?”

慌亂的百姓根本不管這些,一意往前直奔,兵士們罵罵咧咧地阻攔,刀刃上很快就見了血。然而立刻,他們也看見了那些騎馬而來的敵軍,無力抵抗的百姓在奔馳的馬蹄下被踩成了肉泥!措手不及的兵士們面如死灰,那個男孩突然掙脫了束縛朝着這些敵人跑了過去:“娘親!我娘親呢!”

一匹戰馬在他面前高高地揚起了蹄——

“……陛下!”

顧拾陡然一震,轉過了身。

街角的陰暗處,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正默默地看着他,揭下了風帽。

“中東門還未完全陷落,守城将士正在拼命堵上城門缺口。”男人道,“這是柳岑的一小部先遣部隊,若後續不力,身陷城中,則不過覆沒而已。”

顧拾盯着他,慢慢地道:“袁先生很冷靜。”

袁琴無謂地笑了笑。“不過,若是這些人能生擒了陛下,柳岑就不必費那麽多事了。”

喉嚨裏刮出來的慘叫聲、兵刃交擊的刺耳鈍聲、萦繞不絕的哭泣聲、塵土飛揚的馬蹄踩踏聲……攪擾在都城的上空,繞成巨大的陰雲。

顧拾亦笑了一笑,“是啊,朕……我從來便只有這一個用處。”

袁琴凝注着他的臉,眼神中有些難以言喻的悲憫。

“陛下是想将這天下交給哪一個劊子手?是交給心狠手辣的鐘嶙,還是交給草菅人命的柳岑?”

袁琴安靜地問他。

***

顧拾終于趁着傍晚的人流搶出了開陽門下的狹窄小門。在他身後,那扇小門徑自關閉了,城內的人絕望地拍着門,而城外的人絕望地離去。

顧拾今日沒能找到什麽吃食,只帶出來兩張胡餅,與阮寄、張迎幾個團在太學廢墟一間漏着月光的鬥室裏,一齊分着吃了。

他只咬了一小口,便全遞給了阮寄。阮寄看他一眼,也沒有多話,接了過來。

小阿雒大約是餓得沒了力氣,哭也哭不出聲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親。不遠處日夜攻城,兵戈、弓箭與馬蹄震天價響,傳到此處卻莫名地安靜下來。顧拾腦中又反複地出現那個馬蹄之下的男孩涕淚交錯的臉,心裏卻一刻不停地麻木地盤算着。

鐘嶙看起來是要死守雒陽,柳岑如此孤注一擲,即使入城之後,也很有可能被拖入難堪的巷戰。

他可以先帶着阿寄逃到雒陽地界以外去,兖州、青州一帶收複之後,又有王師鎮守,尚算太平;而且去了那裏,便可以見到等候已久的北地軍隊,只要他願意,從那裏與檀景同牽上線也是容易的。然後,他只需趁柳岑和鐘嶙圍着雒陽攻防厮殺之際,從大後方包抄柳岑,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

這就是袁琴今日與他剖析的計策。

這個計策萬無一失,當鐘嶙發動兵變之前,顧拾也曾是這樣謀算的;兵變之後,所不同的只是他要從外方往內打,倒反而讓他省去了守城的麻煩。

“……郎主。”張迎小心地看着他的臉色,低聲道,“我聽聞中東門已經失守了?那內城……”

“我逃出來的時候,中東門還在支撐。”顧拾淡淡地道。

張迎嘆口氣道,“柳将軍為什麽一定要先打雒陽呢?”

顧拾道:“他以為我在雒陽城裏。”

張迎不甚明白地看着他,“可是北邊還有一大片……”他忽然一拍腦袋,“對了,關将軍就在兖州吧?”

顧拾頓了頓,“我們今晚收拾收拾,明日便離開此處。”

“好呀!”張迎高興起來,“這敢情好,我們往北邊走!去找關将軍,說不定還能……”

顧拾微微笑了,“你不是勸我們遠走高飛嗎?”

張迎睜大了眼睛:“我是剛想起來——郎主,其實你早就有了計議的吧!北地那麽大的地盤,柳岑都沒有染指過,兖州、青州雖然是鐘嶙收複,但刺史和郡守早都換了郎主您的人……郎主,原來我們還有希望的啊!”

顧拾笑道:“怎麽,有了這樣的希望,那過得開不開心也無所謂了嗎?”

張迎一怔,洩下氣來,吐了吐舌頭道:“郎主原來還記恨着我那句話嗎?我是無心的……就算郎主您不想當皇帝了,可這天下總要有個人來收拾啊。”

“是啊,”顧拾漫漫然道,“總要有個人來收拾的。”

郎主今晚似乎格外地好說話,令張迎不由得更加地忐忑。張迎撓了撓頭,又道:“郎主,您是從什麽時候起,就想好了這一招的?”

月光如洗滑入這廢墟中來,顧拾側首看向阮寄,女人已吃完了胡餅,此刻正低頭拍哄着孩子,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很久以前。”他道,“從柳岑打出荊州之際,我便這樣想了。那時候鐘嶙不肯發兵,而我手頭又無兵,只能順着鐘嶙的意思來,讓他與柳岑慢慢磨蹭着,另邊廂收複其他各州,散養重兵……我同阿寄都說過的。”

阮寄的身子似乎顫了一顫。

“郎主真厲害!”張迎崇拜地贊道。

“那個時候,”阿寄忽然開了口。她依然低着頭,聲音很平靜,“那個時候,你便想好了要讓柳岑打到雒陽來麽?”

“什麽?”顧拾一怔,“他的目标自然就是雒陽,因為……”

“你特意放他過了長江,等的就是這一日吧?”阿寄低低地說着,忽然輕聲笑了,“你知道他會首先攻打雒陽,你讓他和鐘嶙火拼,自己則可以繞道北地諸州……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