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鮮血, 鮮血, 流不盡的, 流不盡的鮮血……

沒有人可以動我的孩子。沒有人。

你們明明都已經把我的一切都搶走了……我便是死, 也絕不會……

“阿寄!”一聲嘶啞的喊傳來,“阿寄,你冷靜!”

她惶惑地擡起頭, 卻見近岸的水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人,他那熟悉的目光令她幾乎心驚膽戰。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後退一步, 卻又撞到了一人身上。“阿寄姐姐!”卻是那個矮小的傳信兵, 他滿臉焦急地道,“我只能将鐘嶙引開一時半刻, 待他發現我騙了他時,馬上又會回來的!”

騙……騙了他?

“柳岑……沒有攻城。”顧拾一手按住頸上傷口,另一手拄着不知從哪個士兵身上奪來的長劍,手腕間還繞着麻繩。他慢慢地朝她走了過來, 聲音很低,泛着劫後餘生的血沫。

張迎見阮寄滿面惘然, 伸出手道:“将小皇子給我吧,我帶你們出去!”

阮寄卻好像沒有聽見。張迎伸手去碰孩子的襁褓,她卻立刻一把将他推開,嘶聲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張迎張口結舌, 無奈地站在當地。

“阿寄。”顧拾又道。

他原來已走到了她的身邊。

濕透的白衣上濺滿了污泥鮮血,清俊的面容已被髒污,只有那雙眼睛澄亮如初。

“阿寄, 你看着我。”他扶住她的肩膀,逼她正對着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你救了我……你知不知道?單憑着我和張迎兩個人,不可能做到的……阿寄,你不願意救我嗎?”

阿寄擡起頭來。

她的喉頭突然發出一聲哽咽。明亮的日光逼進她的眼眸中,刺出了淚水。

“我們走吧。”顧拾給張迎使了個眼色,張迎忙道:“這邊,這邊有路!”

***

兩人躲入廢棄的殿宇中換了仆婢的衣裳,張迎也将自己的甲衣理了理,三人一路行到南宮側門,張迎拾上前去,同那守将說了幾句話。

隔着些距離,阮寄見張迎點頭哈腰,偶爾回頭指一指他們,又堆上滿面谄笑。最後他送了那守将一塊大玉。

那塊玉她認得。

身邊的男人始終沒有說話,這時候微微側過了頭,凝注着她的表情。

那守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顧拾當即拉着他們往外奔去,直直行過數條街巷,而後彙入了出城的百姓的人流之中。

兩邊人潮匆匆擦過,張迎走在前邊,顧拾将衣領又扯高了一些,護着阿寄和孩子慢慢地亦步亦趨。日頭毒辣,人群中既熱且悶,泛着嘈雜的聲浪——

“快逃吧,快逃吧!”有人嘆着氣搖頭晃腦,“皇帝都不打了,鐘将軍還打什麽打?”

“鐘将軍還不是為了皇帝打仗的?”有人接了茬。

又有人啐了一口,“你們還不知道?皇帝和鐘将軍不是一條心,皇帝早就把我們賣給叛軍了!”

“是啊是啊,”有人連連點頭,“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姓柳的叛軍怎可能渡得過長江?”

“只是可憐了鐘将軍……”

“要我說,鐘将軍也不必抵抗,索性投降得了!”

“想那麽多作甚,還是趕緊逃命吧!”

……

顧拾回過頭,見阮寄目光深黑,若有所思。他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笑了笑道:“你都聽見了?”

她一點點移動目光望向他。

顧拾笑道:“你相信嗎?”

阮寄張了張口。他尚無從分辨她想說什麽,人群忽然将她推搡了一下,他連忙攬住了她,勉強站穩,又為她小心地托住了孩子。

她仍沒有說話。

他微笑道:“前邊就是開陽門了。”

阿寄點了點頭。幾人終于從人群中抽身,躲到城牆底下,顧拾脖頸上的傷口只用白布草草包了兩圈,此刻将雪白的衣領都染紅了。阮寄将孩子給他抱着,便撕下自己的衣角給他包紮。顧拾手忙腳亂地接過孩子,手指撥了撥襁褓邊,孩子卻沒在哭,而是眨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瞧。

張迎也湊過來,笑道:“好容易終于見到小皇子了。”

顧拾瞥他一眼,“以後可不能叫皇子。”

“啊是。”張迎一拍腦袋,也許是因為終于稍微松懈下來,他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像個小孩一樣,“那您給他起個名字吧!”

聞言,阮寄也擡起頭來看着顧拾。

是了,這孩子出生都兩個多月了,卻還連個名字都沒有。

顧拾心中微微愀然,低下頭蹭了蹭孩子的臉。孰料他在宮中被困兩月,臉上生了青青的胡茬,刺在粉嫩的小臉上激得孩子又立刻大哭起來。

“……”阮寄已給顧拾包紮好了,連忙将孩子抱了回去,哄了哄他,孩子也便奇異地不哭了。

顧拾失笑。他轉過頭,見開陽門下人來人往,欲往城外逃亡的百姓挈婦将雛、摩肩接踵,各個臉上寫滿了哀戚。曾被大火燒過的城牆上猶留着焦黑的痕跡,更往上看,城堞間滿布着嚴陣以待的弓箭手,城門樓上飄揚的大旗上仍書着一個大大的“靖”字。

士兵,商賈,平民,他們誰也不知道在宮牆裏發生了什麽,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皇帝已經被抛棄了。

阮寄輕輕地拉住了顧拾的衣袖。顧拾看見她眸中仍帶着柔軟的淚光,不由伸出手去将那淚水悄然擦拭去了。

“就叫雒吧。”他說,“顧雒,雒陽之雒。”

***

出開陽門再往東南,與逃難的人流分開,道路上荒蓁叢生,毒辣的日頭照射得三人都有些疲憊。

阮寄不知顧拾想要去哪裏,但看着這條荒草掩映的道路,和不遠處那幾座廢墟,心頭忽然一震。

她喃喃:“這裏是……”

“是太學、辟雍、明堂與靈臺。”顧拾笑道,“連綿成片,早已被鄭嵩燒得不成樣子,加上地處偏僻,暫且無人注意得到。我們可在此處先歇個腳,明日再逃。”

太學……

曾經的講堂、書室、科房全都燒得淨盡,便那扇巍峨的大門也辨認不出,十多年無人過問,斷壁頹垣間生滿了荊棘,大門前的雜草幾乎及人高。

阮寄慢慢地走到那門邊,她記得這裏原該蹲着兩座石獅子,還有一座下馬碑……

時光錯縱,她仿佛還能看見庭園中楊柳輕舒,經生們在走廊上來來往往,博士祭酒們在講堂裏捧着書卷争執不下,而她的父親,正一手牽着小皇帝,一手牽着她,便站在門邊,笑意盈盈地看着這一切……

“阿寄。”忽然有人喚她,她錯愕地轉過頭去,卻見顧拾站在數塊大石之前,低低地道:“你果然沒有騙我。”

她走過去,見那是一字排開的十餘塊大石,幾乎都被雜草淹沒了,顧拾斂着袖子擦了擦石頭平滑的表面,便現出上面的字跡來——

石經!

顧拾認真而寧定地對着她道:“你沒有騙我,石經還在。”

她咬住唇,點了點頭。

張迎從廢墟的大門裏探出一個腦袋來,笑道:“郎主,這裏果真是個好地方,我在竈臺裏還發現了紅薯!”

二十年的紅薯麽?

顧拾和阮寄不由得想到了同一個問題。兩個人目光交錯,忽而都笑了出來。

***

他們躲進了太學後院的廚房裏,果然那竈臺裏還有幾只紅薯,竟都是新鮮的。張迎生火烤起了紅薯,顧拾和阮寄便席地而坐,一時找不到話說,便都低頭看着孩子。

顧雒睜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父母二人,小小的腦袋裏不知在轉着什麽。

“他的鼻子、嘴巴……都像你。”阿寄道。

顧拾微笑,“眼睛像你。”

不知為何,這樣的話題卻讓阿寄有些臉紅。顧拾卻沒有看她,仍只是低着頭,“我沒有想過自己還能逃出來。”

阿寄一怔。

“我和張迎一起被鐘嶙關在北宮的鐘樓裏。”顧拾道,“那時候,我幾乎都要認命了。從前在長安的橫街上,我總以為自己可以逃出去;待我真的逃出來了,才發現自己永遠身在囚籠之中。我幾乎要以為,這就是命了。

“可是這樣過了兩個月,鐘嶙卻把我拉了出來,要我禪位給他,诏書都拟好了,待我同意之後,便可行禪位大典。”顧拾笑了笑,“很可笑吧?同樣的事情,居然讓我做兩次?當時我便同張迎合計好了,如何引開鐘嶙,如何殺死守衛,如何再去救你……我心中原本還沒有把握的,直到我看見了你和孩子。”

“鐘嶙他居然拿你們來威脅我……他明明知道……”顧拾慢慢地道,“這讓我如何忍得下去?”

他的話音很平靜,頸項上的紗布卻漸漸滲出了血。阿寄朝他靠近了一些,伸手去碰了碰,指尖便沾上了鐵鏽般的血污。顧拾的眉頭皺了皺。

阿寄擡眸看着他,“你……要好好養傷,我們可以多留幾日。”

“待我養好了傷,”顧拾道,“你想去哪裏?”

她好像犯了難,一時沒有說話。

顧拾笑了,身子往後靠在了櫥櫃上,“天子出逃,《春秋》書曰奔。”

她抿住了唇。

這時候張迎捧着兩只烤紅薯也過來坐下了,遞給兩人道:“郎主、姐姐,小心着燙。”

他自己也拿了一只,一邊小口小口地嚼着,一邊含糊着道:“郎主、姐姐,我有一句話,那個姑妄言之,你們就姑妄聽之吧。”

兩人都朝他望了過來。他一個緊張,就被紅薯塊燙了喉嚨,半晌咽了下去才道:“其實你們在宮裏,過得一點也不開心,郎主不想當皇帝,姐姐也不想做皇後。既然明知會不開心,為什麽還要去做呢?以後不如就遠走高飛,再也別理這些事情啦。”

顧拾看了看阿寄,複對着張迎笑道:“你倒是想得很開。”

張迎吐了吐舌頭,“這是沒法子的事情。郎主你若不走,又還能怎樣呢?”

你什麽都做不了。

他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這意思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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