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阿寄看着那只香囊, 緩緩地開了口:“你又如何知道,這是他的東西?”

也許因為長久不進水米, 她的嗓音發啞, 眸色是沉沉的黑。

“難道這不是他的筆跡?”柳岑笑笑,解開了香囊,抖出裏面的內襯, 現出在極細微的角落裏題寫的蠅頭小楷——

“霭霭停雲,濛濛時雨。”

張迎忽道:“這是我們被鐘嶙關起來的時候,郎主自己寫的……”

阿寄沉默地凝視着這八個字,一時不再說話。

她的表情都隐去了, 像是成了個麻木不仁的木偶。

柳岑看着她,內心如被刀割, 話音卻愈加殘酷:“這是陶潛的《停雲》吧?‘霭霭停雲, 濛濛時雨’, 他是從何時就注意到時世艱難了?”又輕笑一聲, “說不得, 也許他只是想說‘豈無他人, 念子實多’吧!”

霭霭停雲, 濛濛時雨。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 抱恨如何。

阿寄閉了閉眼。

她忽然想起來他們在廢墟裏度過的最後一夜,想起來他在簾外欲言又止徘徊的身影,想起來他面對她的質問時淡淡的笑容。毫無意義的場景, 毫不留戀地飛逝而過,她什麽都抓不住。

到了那最後一刻,她也不曾相信他。

柳岑輕輕地放緩了聲音,溫柔地道:“阿寄,我知他對你好,就算他是個昏君,你也還念着他。可是阿寄,人死不能複生,你總要為自己打算打算……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了,可你還有個孩子,是不是?”

聽了這句話,張迎下意識地用雙臂護住了顧雒,求助地看向阿寄。

而阿寄卻只是擡頭掠了他一眼,低低地道:“你想要什麽?”

柳岑淡淡一笑,“你終于肯看我了。”

阿寄沒有想到柳岑也會這樣子笑。記憶裏的他好像還是個誠懇、善良、略帶些急躁的少年,可多年以後,他竟已學會了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柳岑笑道:“曾經顧真為了逼顧拾出面,立意每天殺一個人;我想這是個好法子,我總會用上的。”

“你想要什麽?!”阿寄低聲道。

柳岑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襟上的灰,聲音沉了下去,“時至今日,你還不知道我想要什麽嗎,阿寄?

“我什麽都要。”

柳岑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一時間房栊俱寂,仿佛連灰塵飄飛的聲音都能聽見。

張迎走了過來,關切地對阿寄道:“姐姐,你也早些休息吧。好在今日阿雒已吃飽睡了,不會吵你。我就在外面,你有事便叫我。”

阿寄輕聲道:“謝謝你,張迎。”

張迎一愣,旋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姐姐說哪裏話,畢竟郎主和姐姐是我在世上僅剩的親人……不,現在只有姐姐了。”說到此處,他又有些難受,連忙別過頭去,“那我便告退了。”

張迎離去,鬥室重歸于寂靜。燭火熄滅了幾盞,只留下近床榻的那一點光亮,映得滿室風影幽微。黑暗重重地迫近來,阿寄慢慢地将身子蜷縮得更緊了,簾幕翻卷,鐵馬作響,無星無月的夜幕之下,只剩得一個黯淡的、卑小的影。

***

秋雨微涼。

顧拾醒來時,感覺到雨滴滲入口唇,微苦地滋潤過幹啞的喉嚨。自己好像是身處一架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車輪辘辘地軋過并不平整的地面,時而還聞得一兩聲馬嘶。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所見卻是一片夜的濃黑,這大約是在樹林之中,微微顫動的樹葉上不斷滴下雨水,草叢間可聞寒蛩的哀鳴。

“你醒了?”身邊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

顧拾撐着身子慢慢地半坐起來,那人見狀忙來攙扶,一邊道:“我們正要往北去,見你躺在路邊,就捎上了。你昏迷了半個多月,我們都想你會不會死了呢。”說着還尴尬地笑了笑。

顧拾勉強動了動嘴唇,想笑卻笑不出。

往北……往北嗎?

那雒陽呢?他現在豈不是離雒陽越來越遠……也離阿寄越來越遠了?

身子還陷在半死的絕望之中,心卻已開始為求生而蠢動。他想活下來……原本他孤注一擲放火燒宮,也只是為了逃生而已啊!

如果不能留住這條命,那所有的英雄意氣又有什麽用處?

“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顧拾的雙眼适應黑暗之後,便見到坐在他身邊的是個戎裝佩劍的男子,對面還坐了幾人,衣着樸素,但手中俱持着刀槍。他垂下眼簾默默回憶,自己并不是倒在随意一條路邊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宮的宮城外……若如此,則這些人很可能是從宮裏逃出來的,或許就是宮中的禁衛也說不定。

他們為什麽要逃?

顧拾張了張口,想說話,卻覺喉嚨裏火燒火燎地疼痛,難以發出聲音。他只能指着喉嚨朝這些人示意了一下,後者卻給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開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聽那個看起來是領頭的戎裝男子道:“這位兄弟,實不相瞞,我們是要去北地投軍的。眼下雒陽成了柳家的孤城,江南被柳岑折騰得不成樣子,我們總不相信……不過聽聞北地的關将軍和袁先生治軍嚴明,又有鮮卑相助……”他頓了頓,“我們本沒想到你昏迷了這麽久,待會到了地界,可能便照料不了你了,這裏還有一些盤纏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顧拾沉靜着,水囊被他攥在手裏。戎裝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顧拾突然開了口,嗓音低啞地說了三個字。男子怔了怔,沒有聽清楚,傾身過來,聽見他重複道:“……我也去。”

男子不由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他幾眼,半個月來,他們猜測着這個人的身份,只覺他是個荏弱無害的年輕公子罷了;待得顧拾醒來,那雙眼睛卻銳利而深沉,透着不符合他年紀的冷淡之色。

“那可是軍營。”男子躊躇道,“袁先生已于前日起兵讨逆,我不确定他會不會讓你入伍……”

顧拾擡起眼,終于有了力氣微微地一笑,聲音于堅定中透出一絲急迫:“我要見袁琴。”

***

八月,北方五郡聯兵而起,奉主将袁琴號令,分兵齊進,讨伐雒陽。

入主雒陽之後,柳岑發現自己卻是入了別人的彀中:雒陽除了披着一身所謂的都城王氣以外,不能帶給他任何好處!自從渡過長江,他便直奔雒陽從不停留,以至于長江以北只剩雒陽一座城還在他的掌控之下,便連原屬于他的江南也因路途遙遠而顧不過來了。

每日都有将領和大臣逃跑,有的甚至是投靠了北地。

柳岑怒氣沖沖地直入章德殿時,阮寄正抱着孩子一邊翻書一邊哼着歌。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顧雒在母親的懷抱裏,聽着溫柔的曲子笑眯了眼,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揮舞着,好像還要給她打節拍似的。柳岑站在簾外,心裏的怒氣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片慘淡。

這明明是一首悲慘至極的戰場哀歌,小孩子根本不會明白。

忽然孩子的動作停住了。阮寄感覺到什麽,側首看去,便見到了柳岑。

她又收回了目光,只是不再唱歌了。

柳岑走了出來,低聲道:“阿寄。”

她不說話。

“我知道你已不是啞巴了,阿寄。”他澀澀地笑了一下。

半晌沒有人回應,他只得又說了下去:“袁琴起兵了,你知道嗎?明明是關泷的軍隊……不,應該說,是顧拾的軍隊吧?也不知袁琴如何使喚得動……”

阮寄的神色變了。他知道她在認真地聽着,于是在她書案對面坐了下來,續道:“這個袁琴我也見過,他不是從不肯做出頭鳥的麽?如今他怎麽敢扯旗造反?”

阮寄道:“人是會變的。”

“是啊。”柳岑盯着她的表情,“當初顧拾引誘我攻打南宮,解救了東城和北城的百姓,我還道他是條漢子,十分地佩服他。可如今看北地這情勢,我又不由得懷疑他了。

“他若當真要解救百姓,為何還要留着北地的軍隊?為何不索性讓關泷他們全都向我投降?更不要提還有虎視眈眈的鮮卑人,根本不把我當回事——”

“他已經死了。”阮寄打斷了他的話,“死了的人,想不了那麽多。”

她的容色看去是那麽平靜,眸光如沉着的深海,全然探不見底。她就這樣說了出來,明明知道說出口便再不能更改了,明明知道說出口便是最悲哀的妥協,可她仍然說了。

他已經死了。

柳岑看着她,清淡地一笑,“你終于想通了?”

阮寄低下頭,孩子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想通或想不通,從來沒有分別。人生從來沒有給過她其他的選擇。

柳岑凝望着她,手撐着書案傾身過來,她不由得往後退縮了一下。他的氣息傾吐在她額發間,聲音低得有些暧昧:“我們成親吧,阿寄,我會對你好的,比顧拾更好——早在五年前,我就該這樣同你說了。”

那雙曾是溫柔的眼眸也變得深黑如淵,與恨意別無二致的愛在那深淵底裏糾纏着堕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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