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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試只是科舉第一步, 按着規矩,得通過接下來的府試、院試才能順利獲得秀才資格。
但衛藍高中縣案首, 只要沒有意外情況, 現在就已經是鐵板釘釘的秀才。
于是衆人恭喜的時候, 便都喜氣洋洋的喊着:“衛秀才,衛秀才。”
更有劉捕頭等人帶頭起哄, 跟他讨賞,叫他給自家寫幾個字什麽的, 臊的衛藍滿面漲紅。
等起哄的人群終于散去,衛藍撩起衣袍,鄭重的給龐牧和廖無言磕頭。
“若無大人與先生,便無晚生今日!請受晚生一拜!”
兩人也都很替他高興, 便受了一禮才叫他起來。
龐牧以前是帶兵的, 還是頭一回體會到治下出讀書人才的喜悅,笑着勉勵一回,也覺成就滿滿。
誰知廖無言一開口, 便叫衛藍呆立當場。
原來他雲淡風輕說的是:“你可願拜我為師?”
衛藍讀書多年,自然是有老師的,可那些老師與廖無言此刻說的拜師卻截然不同。
這就好比量産和精心培育:
私塾、書院裏最常見的師生關系并不固定, 也不唯一,甚至可能教過之後就忘了對方, 日後一方窮賤富貴與另一方并沒什麽關聯。
可若此刻拜師,那就是一輩子割舍不掉的師生關系,人神共證。天地君親師, 一方飛黃騰達,另一方自然水漲船高;而同樣的,哪怕日後一方叛國謀逆,另一方也必然不得善終。
也正因為此,似廖無言這樣名滿天下的才子,挑選弟子是必然慎之又慎,寧缺毋濫,終生不收徒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此刻,他竟真願意收一個籍籍無名的小秀才為徒?
還是龐牧先催促道:“衛秀才,正好屋裏有熱茶,還不趕緊端來拜師?”
衛藍終于回神,喜得渾身發抖,忙努力穩定心神,倒了茶來,恭恭敬敬跪在廖無言跟前,才要敬茶,卻忽然有些踟躇。
“晚生,晚生只怕……”
廖無言主動欠身接了茶,慢慢吃了一口,神色如常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如今,你已熬出來了。”
他自然知道衛藍顧忌什麽,但趙良一案,衛藍何錯之有?
衛藍渾身一震,突然淚如雨下,眉心緊貼地面,哽咽道:“老師所言,學生謹記在心。”
這麽多年屢敗屢戰他沒哭過;
被人百般折辱他沒掉一滴淚;
被生生打斷腿,扮作乞丐亡命天涯,不知生路何處時,他更沒紅過眼眶,可唯獨此時,他就像是一個流浪已久的孩子,突然有了依靠,然後那委屈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廖無言含笑看他,從腰間解了一塊玉佩,又勉勵道:“勿忘本心。”
衛藍忙以袖拭淚,紅着眼睛雙手接了,“是。”
他以為自己當天晚上一定會激動到睡不着,可意外的是,他卻破天荒的很早就有了睡意,連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好像瞬間有了着落。
“大河,”半夢半醒間,衛藍強撐眼皮對大河道,“我喜歡這裏,我想留在這裏。”
大河憨笑幾聲,撓撓頭,替他蓋好被子,甕聲甕氣道:“廖先生是師父,你是徒弟,自然要留下的。”
是呀,我要留下的。
這麽想着,衛藍終于沉沉睡去。
他曾惶恐不安,也曾噩夢連連,然而此刻,一切灰暗都離他遠去。
得知廖無言終于收了徒弟,衆人都很高興,晏驕還特意托林平找他叔父弄了一條大魚來炖了吃。又做了好些白蓬蓬胖乎乎的魚形豆沙包,用綠豆點了眼睛,擺在炸豆幹搭建成的門樓前頭,取鯉魚躍龍門之意。
別的倒也罷了,唯獨那胖魚豆沙包憨态可掬香甜可口,讓廖家兩個小朋友愛不釋手,兄妹倆你一個魚腦袋,我一個魚屁股的分着吃了。
哎,這個可真軟乎呀,換牙都不妨礙吃!
拜師顯然比縣案首的榮耀更能讓衛藍歡喜,不過短短一夜,他就好似換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雖還是一瘸一拐的,但羞澀內斂的臉上俨然已經有了幾分風流才子的氣度。
他特意換了唯一一身略整齊的衣裳,又親自給董夫人奉茶,見過師娘和小師兄、小師姐,便是正式過了明路。
董夫人聽廖無言說過他的經歷,夫妻倆對此的态度都相當一致:
學問如何反在其次,畢竟書讀得不好可以教,但心要是壞了,那就真沒救……
到底她比廖無言更細心些,知道衛藍無依無靠,只怕生活拮據不易,還連夜叫人準備了幾套換洗的衣裳鞋襪并筆墨紙硯等物,衛藍都感激的接了。
如今他已是正經弟子,長者賜,不敢辭。
說來廖無言收徒也跟本人一樣随性不羁,不管年紀大小,只看入門先後。那一雙兒女雖小,可好歹三四歲上就是親爹啓蒙,自然是頭一個入門的,饒是衛藍已經二十多歲,依舊只能算作師弟。
衆人說起後頭府試的事兒,龐牧就對衛藍道:“你跟我們一道走,也好有個照應。”
這主仆倆一個瘸一個憨,萬一有個閃失,他家先生新鮮出爐熱騰騰的弟子豈不是就打了水漂?
衛藍不免惶恐,“府城據本地不過兩日路程,如今天氣轉暖,晚生自己去也就是了,實在不必勞動大家。”
齊遠哈哈大笑,“傻小子,你也忒會想了。是孟徑庭,啊咳咳,是孟知府寫信請咱們大人去共同督考哩,不過順路捎你一捎罷了。”
衛藍這才放了心,“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他只比龐牧小兩歲,比齊遠和圖磬還要大個一歲半歲的,但卻是打從骨子裏敬畏。
晏驕也是剛知道這事兒,就小聲問龐牧,“你的活兒都幹完了嗎?就要東跑西颠的。”
“不好這麽看輕我!”龐牧正色道,又指着自己眼底下兩塊新得的烏青,既炫耀又委屈,“瞧瞧,這都熬了好幾天的。說來我還沒怎麽正經看過書呆子們考試哩,如今試了一回倒覺頗有趣味……”
話音未落,那頭圖磬就已經幹咳起來,又一個勁兒的朝着廖無言那邊使眼色:
大人好歹收斂些,這桌上可還有一個早就成精了的書呆子吶……您有本事大聲說給他老人家聽聽試試?念叨不死你!
龐牧條件反射的覺得耳朵根子發燙,又回憶起當年初見時被日夜唠叨支配的恐懼,本能的瞟了廖無言一眼,見他正專心致志的給董夫人夾菜,這才放下心來。
晏驕就覺得他這個反應特別有趣,一個勁兒的捂嘴笑,“感情你是想溜出去散心呗?”
誰成想,龐牧真就厚顏無恥的點了頭,又進一步壓低聲音跟她咬耳朵:“下頭該做的我都做了,至于上頭怎麽判,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也不好幹預,且由着朝廷做主吧!對了,你也去!”
晏驕深以為然,便又對都昌府城之旅期待起來。
話說,這算不算假公濟私、公費旅行……
對此,龐大人回答的很幹脆,“這叫防患于未然!”
萬一路上死個人什麽的,也不至于抓瞎是不是?
晏驕一揖到地,“高,實在是高!”
龐大人被誇得直搓手,又嘿嘿笑着湊上去一直未得滋潤的半邊臉,“那你親高人一個……”
因廖蓁也準備下場,這回便跟着父親和“小師弟”走一遭,近距離感受考試氣氛。
稍後圖磬看見龐牧拟定的随行人員名單上明晃晃的“晏驕”“林平”兩個名字之後,突然就不是特別想跟着去了。
一個晏姑娘就夠受的了,如今還有個專報往仵作房報命案的小捕快……不出點兒什麽事兒都對不起他們的威名吧?
對此,晏驕提出強烈抗議,“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能污蔑我的名聲!”
圖磬:“……”
行吧,他就是不大理解這姑娘的側重點到底在哪兒。
如今已是陽春三月,輕柔的風吹開冰封已久的河面,沉寂了整個冬日的河水重新流動,滋潤着路邊皴裂斑斑的老樹,叫它們萌出新芽。
那枯了一季的草地上也已冒出柔嫩新綠,遠遠望去,中間夾雜的紅的、黃的小野花随風搖曳,只是這麽看着,便覺滿目都是勃勃生機。
終于從繁重的政務中解脫出來的廖無言不禁詩興大發,一連幾首詩詞變化萬千,引得衆人紛紛叫好,其中尤以晏驕的海狗式鼓掌最為突出。
衛藍這個新弟子着實忙得很,既要抽空鼓掌,又忙于在颠簸的馬車上将師父大作一一記錄下來,只恨爹娘少生了一雙手……
兩個追星黨惺惺相惜,偶爾對視一眼,都能從對方那裏感受到類似的狂熱:
先生為何如此優秀!
龐牧就跟齊遠他們笑,“這倆人如今可算遇見同道中人了。”
只是稍後廖無言興致上頭,又叫衆人以春景為題聯句,宴仵作……就默默的退到一丈之外鼓掌去了。
行吧,你們文化人的游戲……
齊遠颠兒颠兒的在後頭笑的蔫兒壞,“晏姑娘咋不繼續聽了?”
晏驕頭也不回的給了他一個中指。
齊遠還要哔哔,忽然就感到黑雲罩頂,一擡頭,就見頂頭上司和他的大黑馬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此刻正齊刷刷露出兩口大白牙笑得陰險。
龐牧将兩只手捏的咔嚓作響,聲若洪鐘,“來來來,有日子沒練練馬上對戰了。”
話音未落,他胯下黑馬也很人性化的打了個響鼻,用力刨着地面,沖齊遠的馬露出同樣“和善”的眼神。
齊遠和他的馬:“……”
那頭憋了許久的小白馬一朝迎來解放,完全無法克制內心歡喜,整個兒恨不得蹦着走,這兒紮一腦袋,哪兒瞄一眼的,又叼幾根鮮嫩的青草吃,還一馬臉稀罕的去觸碰那些色彩鮮豔的花兒,最後搞得自己噴嚏連連。
一開始晏驕還有控馬的打算,可後來看它雖然胡鬧,倒也能跟上大部隊,也不偏離路線,索性由它去了。
只是往往跟人沒說兩句話就詫異的發現自己又“飄”出去,不光她自己無奈,衆人也都哄笑不斷。
“你啊你啊,這都什麽騷氣走位!”晏驕哭笑不得的,揪着它的大耳朵,偏又舍不得使勁兒,搞得小白馬越發以為主人跟自己鬧着玩兒……
白寧看着這一人一馬笑了一場,又見圖磬自打出門就憂心忡忡,便出言關切道:“可是有什麽心事?”
圖磬神色複雜的瞧了未婚妻一眼,忽幽幽道:“此行,恐節外生枝……”
白寧給他說的滿頭霧水,還以為去都昌府另有隐情,本能的握緊了那杆從不離身的長槍,警惕的望向四周。
誰知,卻見圖磬超前頭擡了擡下巴,“你只管盯着她就成了。”
白寧順勢望去,“……”
同在一地當差,這麽攻擊對方不大好吧?
她才要開口打圓場,就見再一次被小白馬馱着飛奔出去的晏驕突然勒住馬缰,立在前方一處高地往遠處眺望片刻,忽然轉頭朝這邊揚聲道:“那邊有兩夥人沖突起來了,似乎還動了家夥!”
圖磬刷的轉過臉去看白寧,面無表情,“你剛才想說什麽?”
白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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