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散掉的骨架給打撈帶來空前難度, 撈屍隊一忙就是一日一夜,除了一開始李家祖墳旁邊的河彎之外, 廖無言又推測出了另一處沉屍地點, 同樣撈出許多屍骨。

死去的孩子們都太小了, 饒是基本确定全是女孩兒,可因為身體還沒發育完全, 個人特征不明顯,外傷也不多, 導致根本沒辦法具體到個人。

晏驕和聞訊趕來增援的郭仵作、賈峰,并都昌府內幾名仵作埋頭苦幹,也只能勉強根據屍骨的大體年齡分成幾堆。

火把已經換過一輪,東方的天際開始泛起魚肚白, 可晏驕還沒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都昌府幾名仵作年紀偏大,這會兒已經快撐不住了。

都是常年跟衙門打交道的,大家對政治風向也頗敏感:

都昌府境內出了這樣綿延多年的大案, 前頭已經卸任的知府們暫且不提,孟徑庭這個在任的着實脫不了幹系。

眼見正主都不在,龐牧又一副随時要殺人的架勢, 便都不敢吭聲,只是偷偷活動下僵硬的手腳和腰背, 又繼續睜着腫痛的雙眼忙活起來。

晏驕機械的梳理着那些白骨,腦海中空白一片,好像只要再努力一點, 這些可憐的孩子們的亡魂就能……

不,她現在所做的,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死者,永遠不可能再複活。

“差不多了,”龐牧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她身邊,低聲道,“歇歇吧。”

晏驕擺弄骨頭的動作不停,兩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手中那顆小小的骷髅頭,聲音沙啞,“你說,我們為什麽不能早一點發現?”

她想拼湊來着,但大家的骨頭都太像了,根本無處下手,最後不得不放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龐牧嘆了口氣,不由分說把人從地上提起來,按到一邊的躺椅上,又強行給她蓋了毯子,“先睡一覺,等會兒還要審案呢,沒精神怎麽成?”

因受害者出乎意料的多,龐牧索性命人就地安營紮寨,如今河岸上已經一溜兒排開十幾頂半開的帳篷,供大家輪流休息。

晏驕還想掙紮着起來,可一撐胳膊才發現身上軟綿綿的,所有的力氣都被耗盡了,龐牧伸手一戳,她就再次躺了回去。

“我睡不着。”晏驕搖頭,一雙眼睛紅彤彤的。

只要一閉上眼睛,好像就能聽見無數女孩子凄厲的哭喊,看見她們絕望的掙紮。

她們還這樣小,死去的時候,該多麽無助呀。

龐牧重新替她掖了掖毯子,極盡輕柔的吻了吻額頭,“睡吧,有我呢。”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帶有難以形容的安撫力量,晏驕只覺沉重的倦意滾滾襲來,從四面八方将她包裹,來不及再說什麽,便已沉沉睡去。

等晏驕睡着之後,龐牧又親自去查看了進度,打發幾名仵作暫且休息,并安排林平等人分兩班倒換作業。

已經暫時徹底丢開弟子的廖無言同樣熬紅了眼,同樣睡不着,正抱着一壺濃茶不斷的喝,又念念叨叨的在紙上劃拉着什麽。

見龐牧過來,他面帶急色道:“眼下我做兩種猜測,一是這種魚只吃腐肉,這倒也罷了;二是也吃新鮮血肉,別處也有,卻有些不妙,須得叫百姓們留神才行。”

龐牧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奪了茶壺,随手丢給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小八處理,“我已問過林平,他算是見盡了都昌府內外九成九的魚,只說與原先一種魚頗像,我又問過幾個本地漁夫,也沒在別處見過。”

“大人的意思是,”乍一沒了茶壺,廖無言還有些不适應,習慣性的抓了抓手指,這才道,“這些魚本也是尋常魚種,只是恰好薛家莊的人年年活祭,它們吃了腐肉,有了變化?”

“我是這麽想的,”龐牧點頭,“我也打聽過了,因這一帶多有墳場,本地人十分忌諱,從不肯在本條支流內捕捉河鮮,自然也不大留心裏頭有什麽魚。”

聽了這話,廖無言才算放了心,又難掩好奇道:“只是我不大明白,他們要如何用這魚?”

龐牧本是過來勸他睡覺的,畢竟文人總是體弱些,奈何對方此刻明顯是濃茶喝多,過于亢奮,勉強無用,也只好說了。

“那薛氏倒是想交代,奈何薛家莊的人從來不許女子參與正事,她也只是隐約偷窺過幾眼,貌似是只取魚骨,魚肉之流都喂狗……薛家莊私兵雖已被仲雲剿滅,下剩的卻都瘋魔一般,聽不進人話,口口聲聲河神、祖宗的,”龐牧厭惡道,“如今即便審案也只是雞同鴨講,我懶得廢話,且多多的餓幾頓再說。”

這一餓便到了次日晌午。

睡夢中的晏驕是被飯香熏醒的。

她記得入睡時天色微明,可這會兒,卻已日頭高照,而瞧着外頭情景,怎麽都不像只過了半天的樣子。

“醒了?”龐牧笑着招呼道,“你都四頓沒吃了,先喝碗熱粥。”

四頓?晏驕迷迷瞪瞪的走過去,猶如一團漿糊的腦子漸漸回神:她足足睡了一整天還多?

不光她,廖無言和龐牧他們也都輪着休息過,前後腳起來,衣裳頭發都不大整齊。

濃郁的米香瘋狂朝晏驕襲來,她這才後知後覺的感到胃壁都快被自己消化了,忙去龐牧身邊坐下,捧着碗就喝,結果又被燙出眼淚。

衆人失笑,龐牧忙将自己那碗反複倒了幾個來回,又狠狠吹過,“你先喝這個。”

晏驕是真的懷疑自己下一刻就要餓死了,也顧不上推辭,一口氣灌下去半碗,等腹中饑餓感淡去,這才有工夫問回來的齊遠。

“發現了幾個地窖,除了剩餘私藏鐵器之外,裏頭有十來個女子,其中三個還大着肚子。”說起這些來時,齊遠的表情中充滿極度的鄙夷和憎惡,如同在描述一堆會喘氣的垃圾。

“女人?”晏驕驚訝道,“也是薛家莊的?”

“應該不是,”齊遠搖頭,“我叫薛氏認過了,她說從未見過。只是莊上偶爾也突然會有嬰兒出現,可她确認期間并未有女子有孕,但每每官府來查驗人口時,卻也有了爹娘……”

大約是被囚禁的年月太久,中間又遭受着非人的折磨,那十來個女子都不同程度的瘋了。會打人還算好的,大多數便如行屍走肉,不管他們問什麽都沒有任何反應。

剛捧起第二碗米粥的晏驕頓時覺得吃不下去了。

素來少年老成的圖磬此刻也有些抓狂,“沒法兒審,知道內情的無非薛家莊的人和這些女子,可前者認準了什麽河神,死不開口;後者卻又這般……”

齊遠冷笑一聲,“依我說,左右都是些走火入魔的死腦筋,倒不如就地殺了幹淨。”

話雖如此,可他也知如今不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時候了,總得照規矩辦事。

這時,劉捕頭從遠處跑來,緊繃許久的臉上竟意外有了點輕松。

“大人,有消息了!”

原來并不是每個人都是鐵打的,在經歷了齊遠“慘無人道”的屠殺,以及連續兩天水米不沾的對待以及他的各種死亡威脅後,終于有幾個意志不那麽堅定的年輕人動搖,此刻被遠處飄來的飯香一勾引,主動招了。

薛家莊的人确實如廖無言所料,是早年從西邊逃竄來的,最初那些年着實凄慘,只能捕食那些當地百姓避之不及的水産吃,不過還是堅持活祭,求河神庇佑、祖宗庇護。

誰知幾年之後,意外有個人發現:這些漸漸習慣了吃腐屍的魚骨內,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帶上了一股奇異的香氣!

只要一經過文火烤制,那些原本怪裏怪氣的魚骨,便會散發出難以形容的誘人香氣。

有位族老當機立斷,帶領大家制香,并堅稱這就是河神賜予他們的財富……

“那些畜生得了實惠之後,越發變本加厲了,”劉捕頭說這些話的時候,還在不斷幹嘔,“後來又趁着中間兩次瘟疫和戰争,天下大亂的時候,拐帶了不少女子,藏起來替他們生娃……”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在營地內蔓延。

齊遠一把捏碎了碗,“殺了都便宜他們!”

打從确認活祭的時候起,晏驕腦海中就不斷回憶着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覺得倒是能借鑒一回,看能不能以毒攻毒。

龐牧等人聽了她的主意後,紛紛贊同。

稍後,那些被餓的氣息奄奄的莊民們死狗一樣被拖了來,軟趴趴跪在地上。

前排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妪那就是巫師。

她分明也是女人,可多年來卻助纣為虐,尤為可惡。

龐牧大馬金刀坐在前面,極其緩慢的将一大碗香噴噴的粥喝完,滿意的看着前面一群人渣眼冒綠光,這才嗤笑出聲,“你們如此愚蠢,惹怒河神尚且不自知,所以才導致人口凋零、河魚減産!”

薛永等人被她戳到痛腳,齊齊擡頭,表情驚訝中又透着懷疑。

可他到底是承認了河神的存在,而不像之前那帶頭殺人的年輕将軍般一味否認,薛家莊的人先就從心理上不那麽抵觸,也不知誰啐了聲:“你懂個屁!”

“河神正是被我們的誠心打動,這才賜予發家致富的香魚,你,你這什麽都不懂的蠢貨。”氣若游絲的薛永越說越激動,臉上帶了不正常的潮紅,整個人都要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時,又被黑着臉的齊遠狠狠一腳踹回去,噴出一口血後再也動彈不得。

薛家莊衆人紛紛驚呼出聲,薛氏的長子更是帶頭沖在前頭,才要張開雙臂做出保護的姿勢,就被齊遠一把抓住頭發,冷笑道:“好一條衷心的狗,這厮意圖将你母親、妹妹趕盡殺絕你不管,如今不過吐了點兒血,卻忍不住了?”

“族長大人是為了全族人!”這個已經被徹底洗腦的年輕人聲嘶力竭的喊道,“你這”

齊遠最聽不得這些颠倒黑白的話,拽着他的頭發猛地往地上一磕,頓時清淨了。

齊遠朝薛家莊衆人掃視一眼,被他目光觸及到的人盡數瑟瑟發抖,生怕他下一個就拿自己開刀。

呵,說什麽河神,什麽奉獻,不還是怕死的麽?

齊遠露出個譏諷的冷笑,起身對龐牧抱拳道:“屬下一時失手,請大人怪罪。”

龐牧都恨不得自己動手,又哪裏會計較?只是随意一擺手,這事兒就算揭過去,又對薛家莊衆人言歸正傳道:“說你們蠢還不自知。既然知道河神賜予香魚是滿意,如何就不明白如今它老人家叫你們人口減少、香魚減産,便是不高興?”

鬧騰的最歡的族長和狗腿子已經先後昏死過去,衆人一時沒了主心骨,竟都下意識順着思索起來,并隐約覺得……好似是這麽個理兒!

龐牧來了勁,索性指着他們大聲唾罵起來:

“你們這些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便是得了金山也是個死!”

“人日日吃一樣的東西,時候久了還會膩煩,更何況河神?偏你們這些夯貨腦子都被狗吃了,不曉得變通就罷了,竟連問一問都不會!”

“什麽巫師,什麽族長,不過是挂羊頭賣狗肉,其實全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騙子!”

他指尖一轉,刷的指向薛永和那老巫婆,“幾十年過去了,焉知河神的口味沒變?或許如今它喜歡大一些的,或是這種老貨勁道!又或是想吃陽氣重的男娃,甚至是豬狗牛羊!偏偏這些厮裝模作樣糊弄人,什麽知曉河神心意,實則連河神一點兒聲兒都沒聽見!”

薛家莊衆人先被齊遠屠殺,又被餓了兩日,中間還夾雜着各種刑訊逼問,如今打頭的厥過去,剩下的被龐牧這麽劈頭蓋臉一通罵,想反駁都找不到突破點,都有些懵了。

“既如此,我便替你們拿個主意!”龐牧一擡手,“來啊,且叫這巫師親自去問問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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