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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薛氏證詞, 但眼下龐牧他們并沒有切實的證據,仍只能算一面之詞, 所以他先命齊遠帶人将薛家莊團團圍住, 然後徑直帶着廖無言和晏驕等人沿河奔走, 尋找可能堆積屍體的地方。
廖無言舉着孟徑庭找出來的都昌河圖紙細細查看,又時不時停下與眼前實物比對, 最終竟停在一處墳場外圍。
晏驕舉目四望,隐約覺得有些眼熟, 突然擡手往遠處一指,“那兒是不是當日李青與薛家莊衆人聚衆鬥毆的地方?”
大家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此。
衆人面面相觑,過去幾日發生的零星片段竟都在此刻慢慢串聯起來。
龐牧沉吟片刻, 示意衆人就地紮營, 準備下水。
正忙活着,忽聽身後一陣喧嘩,有人來報, 說是正命人清掃祖墳的李青聽到動靜前來查看,聽說是衙門衆人在此辦案,又特意叫人擡了許多桌椅板凳并水餅瓜果下來。
晏驕看看左手邊那條極有可能沉屍無數的河流, 再瞅瞅右手邊确實埋屍無數的李家祖墳,衷心覺得此處絕不是什麽适合野炊的場所。
龐牧和孟徑庭要辦正事, 沒工夫招呼李青,正好由偶像晏驕上前接待,順便進一步打聽點消息。
“李老爺, 你怎麽今兒還在這兒?”
見她親自過來,李青一張胖臉都笑開了花,忙拱手作揖,誠惶誠恐道:“哎呦喂,可當不起姑娘一聲老爺,您喊我老李就成了。”
晏驕見他一張滿是熱汗的臉上笑的憨厚,既感動又好笑,順口慰問幾句,李青果然十分受用,簡直有問必答。
“姑娘有所不知,薛家莊畢竟人多勢衆,上回的事兒雖了了,可我總覺得不安心。況且又到了這個時候,擔心他們背地裏再使壞,這幾日就日日守着。”
晏驕心頭微動,追問道:“什麽又到了這個時候?哪個時候?”
李青親自拿大手巾把才剛小厮擡下來的靠背大椅子擦得閃閃發亮,熱情的請晏驕坐了,這才道:“正如小人上回所言,薛家莊的人常來此地捕魚,每年這個時候便會十分隆重的祭祀。小人雖不常來,可聽守墓的人說,一連好幾天,天不亮便烏拉拉又吹又打鬼哭狼嚎的,十分瘆人。”
經過挖祖墳一事,李青算是跟薛家莊的人正式撕破臉,便是僅有五分的事兒也恨不得誇大成十分,更何況此刻他所言句句屬實。
祭祀!
晏驕語氣急切的問道:“你可知薛家莊的人祭祀時會做些什麽嗎?”
“這小人就不知道了,”李青老實搖頭,又壓低聲音道,“以小人愚見,那薛家莊神神道道的,怕不是藏着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別處祭祀都恨不得引了外頭的人去瞧熱鬧,偏他們多少年都藏着掖着,防賊似的,每到這個時候,略靠近他們莊子一點兒就要被打出來呢。”
若沒有薛氏的事兒,晏驕沒準兒還是覺得薛家莊此舉雖然有些過分,但并不算出格:
畢竟人家可是以制香為生,或許這段時間正是配料的時候呢。
但現在……
見她兩道秀眉微蹙,李青也不敢胡亂插話,只是小心翼翼的問道:“晏姑娘,小人還能幫上什麽忙麽?”
回過神來的晏驕想了下,“你和守墓人平日偶然瞧見薛家莊的人在此地活動時,可瞧見他們做什麽了麽?”
“打魚啊。”李青肯定道,又指着眼前河面,“就是從這裏打魚,寶貝的很!哦,原本多在前頭河彎處,可近幾年也不知是魚少了還是怎地,來的少了。”
“只是打魚?”已經大膽設想的晏驕現在覺得薛家莊衆人的每一個舉動都很可疑,并不相信那群人真的會老老實實過來打魚。
“可不是麽,”李青點頭道,“不怕姑娘笑話,有個守墓的小子好奇,也偷偷去摸過兩條,可不管怎麽做都難吃得很,一股怪味兒!也不知那群人到底怎麽吃得下去。”
他還要再說什麽,那頭下水的衙役們卻已經有了動靜,晏驕忙打發李青先回去,自己趕緊也提着裙子奔過去。
頭一個冒出頭來的是林平。
他叔父是積年的老漁夫,他與幾個堂兄弟從小跟着在河上長大,所以水性十分好,竟比孟徑庭手下這群東道還快。
林平抹了把臉,面色凝重的對龐牧和晏驕道:“大人,晏姑娘,都只剩下白骨了,七零八落,拼不成塊。”
晏驕一聽就覺頭大,“這可真是麻煩了。”
她又轉頭去催另一個衙役,“賈峰和郭仵作還沒到嗎?”
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時辰裏,從這處河彎內撈出來的白骨竟擺了滿滿一地,整段河床都下降一尺有餘!
日光正盛,春風如酒,可任誰看了這如畫春景下擺放的滿地白骨,都會本能的感到一股寒意游走全身。
涼風吹過,晏驕木然看着眼前又短又細的白骨堆,久久無法出聲,只覺得喉頭好像有什麽東西堵住了。
她緩緩蹲下去,手指虛虛停在骨頭上空,聲音幹澀道:“年齡,大約都在三到六歲之間。”
“他們還太小了,”晏驕轉過頭去,看着龐牧,忽然就噼裏啪啦掉下淚來,“不太好分辨男女……”
還都是些小孩子啊。
龐牧上前攬住她,擡手幫她擦了擦淚,又輕輕吻了吻她的發心,“我們給他們報仇。”
衆人都恨得牙癢癢,白寧禁不住哽咽,連圖磬這個家教嚴格的君子也忍不住罵道:“簡直豬狗不如!”
“哎呦!”正忙的團團轉的林平不小心被河底石頭劃破手指,本來沒在意,誰知竟被一條魚狠狠咬住。
他一把掐住那魚的腮将它提出水面,看清後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就見這條不過手掌大小的魚兇悍無比,口中竟生着幾排尖銳無比的長牙!
林平愣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麽,狠狠打了個哆嗦。
“大人!先生!晏姑娘!”他顧不上繼續摸骨,抓着魚跑上岸,氣喘籲籲道,“你們瞧瞧,這魚的牙齒可跟白骨上面的劃痕對得上麽?”
三人聞言一怔,果然捏着魚鰓蹲下與幾根痕跡明顯的骨頭細細比對,最後俱都張大了嘴巴:
對上了!
饒是廖無言知曉天下事,也被這新得出的結論驚得連退幾步,捏着眉心不住打晃,聲音發顫,“這些孩子竟,竟是……”
龐牧捏碎了手邊石頭,咬牙切齒道:“如此牲畜,不殺之不足以平民憤!”
這些孩子分明是溺死後,被河中魚群吃了,所以才會剩下這樣幹淨的骨頭……
晏驕腦海中嗡嗡作響,不斷回蕩着剛才李青的話:
“薛家莊的人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便會祭祀。”
“……打魚!味道怪得很!”
“……配置香料,神神道道的……”
有什麽真實到殘忍的信息在她腦袋裏轟然炸開,令她眼前發黑,渾身發抖,胸腔內憋悶的厲害,随時都要爆裂開。
龐牧覺察到她的反常,忙一把扶住了,關心道:“你臉色很難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晏驕才要張口,卻猛地轉過身去哇哇吐起來。
其實因為薛家莊外逃母女的案子,她今早并沒什麽胃口,吃的不多,可這會兒卻在拼了命一樣的嘔吐,直吐到最後只剩一口一口的酸水,胃裏絞的生疼。
龐牧替她拍着背順氣,又遞上清水漱口。
晏驕胡亂喝了幾口,突然死死抓住他的手,泣不成聲,“這些孩子活着時被薛家莊的畜生用來祭河,便是死了,也被喂了魚。他們的香料秘方,就是這河裏的魚!”
真真正正的死無葬身之地!
她自認見過世上最惡心的屍體,最慘烈的場面,那種時候都不曾嘔吐。可就在此時此地,人心的險惡與醜陋卻令她作嘔!
孟徑庭渾身冷汗淋漓,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
他從未想過,這塊看似平靜富足的土地下竟還隐藏着這般罄竹難書的滔天罪惡。
衆人都被晏驕說的話驚呆了,一時間竟找不出合适的話來形容,現場一片死寂。
晏驕強壓住惡心,木然望着滿地屍骨,啞着嗓子道:“在此定居的百十年裏,薛家莊的人每年都以活人祭祀,後來因為堆積的屍骨過多,導致河道變淺變窄,這種魚的生存環境受限,便遷徙到別的地方。薛家莊的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卻不敢清理河道,而是異想天開的想要拓寬,于是位于河岸另一側的李家祖墳首當其沖……”
強烈的不适過後,晏驕的聲音平靜到詭異。
她就這麽站在累累白骨中,一字一句說的清晰,聲音随風飄出去老遠,叫每個人的心都狠狠縮緊了。
最後一句話的尾音尚且飄在半空中,同樣木着一張臉的齊遠回來了。
他身上隐約帶着血跡,下馬對龐牧禀報道:“回禀大人,薛家莊衆人不服管束包藏禍心,暗中私藏兵器并訓練私兵。方才意圖沖卡,與我方發生沖突,我方零損傷,薛家莊一衆非死即傷,聽候大人發落。”
薛家莊的武裝情況有些出乎意料,但在齊遠率領的這支騎兵隊伍面前卻不夠看。
當花架子步兵遇上真正鐵血淬煉過的騎兵,這樣的戰力對比便好似開玩笑一樣。
齊遠不過帶人來了兩個沖鋒,就看不到能站着的了。
龐牧等人都是聞慣了血腥味兒的,自然不覺得有什麽,只是苦了還在地上癱着的孟徑庭,離着一丈遠就被齊遠身上濃烈的血腥氣熏的白了臉,本能的往後縮了下。
龐牧面不改色的嗯了聲,臉上沒什麽溫度的看了他一眼,“有勞孟大人跟着走一趟,将薛家莊還能喘氣的都帶過來,本官要親自審訊。”
孟徑庭聽出他話中不滿,頓時抖若篩糠,唯唯諾諾行了禮,如喪考妣的跟着齊遠去了。
越往薛家莊走,空氣中的血腥氣就越濃,等到了約莫還剩一裏地的位置,騎在馬背上的孟徑庭已經能看見散落一地的斷臂殘肢。
他終于忍不住趴在馬背上嘩啦啦的嘔了出來。
淚眼婆娑中,他又看見齊遠用始終如一的木頭臉冷漠道:“都昌府城外不過幾十裏竟有多達數百人的鐵甲武裝,而你在此執政數年,竟絲毫不知?”
到了這個時候,他終于不再是跟在龐牧身後嘻嘻哈哈的親衛頭領,渾身的殺氣如同千鈞大山般朝着孟徑庭滾滾壓去,令他呼吸困難。
原本黑色的土地都被染成了可疑的深褐色,空氣中腥甜的氣味濃烈無比,齊遠一手持槍,單手控馬,馬蹄踩過的地方,甚至都會再次滲出一點濕潤的水跡,可他連眉毛都沒一下,仿佛這滿地的斷肢殘骸,也不過是随風吹落的樹枝枯草。
面無人色的孟敬亭渾身發抖,有心想替自己說幾句話,卻發現提不起一點勇氣。
他再也無力支撐,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哆嗦着跪好了,以頭搶地,“下官,知罪!”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空前清醒的意識到:一直以來,龐牧對自己是多麽的溫和可親,而自己這個真正意義上的文官與這些曾征戰沙場的武将之間猶如天塹般的鴻溝……
原來殺人如砍瓜切菜,并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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