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小公子穿着新衣跑向葉氏所居住的宅院裏。葉氏蹲下身張開手臂,等待着兒子的來臨。小公子跑到葉氏跟前時,硬生生剎住了腳,恭敬施了個禮,喚道:“見過娘親。”

葉氏嗔笑一下,将小公子拉進懷裏,重重親了一記他的臉頰:“在娘親這裏不用這麽拘謹,阿潛想吃什麽想玩什麽,都可以對娘親說。”

一整天裏,葉氏都陪着小公子玩耍。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心思,總是在背後拿出各種靈巧的小東西,引得小公子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陶響球、竹蚱蜢、八音盒、孔明鎖……一衆小孩玩具堆在小公子面前,他拈起這個看看,摸着那個聽聽,一時之間還不知該如何取舍。

葉氏問:“阿潛下過棋麽?”

小公子搖搖頭。

葉氏拿出田字型模具棋盤,微笑着說:“時常在院外聽見阿潛嚷道‘沒意思’‘沒意思’,現在娘親拿出來的這盤狩獵棋,可是很有意思的,阿潛想試一試麽?”

小公子連忙重重點頭。

葉氏含笑着拈起棋子,當仁不讓擺出了陷阱攻勢。小公子看見獵物棋子雕刻得光滑瑩白,心裏很喜歡,伸手去挪動那些兔子、松鼠、狐貍跳過一道道栅欄,結果不可避免陷落在娘親的坑洞裏。他接連兩盤都輸得徹底,才回過味來嘟囔道:“娘……娘……不對吧……怎麽前後兩次規則不一樣啊……”

葉氏莞爾一笑:“和姑娘家下棋哪能計較這些。”

小公子呆滞了一下,才應道:“娘親說得對。”

葉氏留小公子吃晚飯,添置了多道湯食丸子。小公子吃飽過後将紅豆手镯挽在娘親手上,緊巴巴地念了一遍綠玉教會的詩句,并說道:“我時常思念娘親,那些開在窗前的花兒,就是我變成的。”

葉氏摟住小公子,笑道:“阿潛學到了窗前的花語,學到了‘相思’的詩詞,不再是《商君書》裏那些打啊罰的東西,看來長大了不少呢,娘親真是高興。”

小公子倒在娘親懷裏,聞到一股淡淡的熏衣香,在一片柔軟的衣襟裏摩挲了下臉,只覺這是天下最溫暖的懷抱。窗戶外面雪花飛卷,冷風刮得直響,房內燃着暖香火爐,還有娘親在他背上輕輕拍出的那些助眠曲,都成了他深遠記憶中最寧靜最珍貴的東西。

久候在梅園的李複趕到葉氏內室裏,看到小公子已經睡着的模樣。葉氏将紅豆手鏈系回兒子手上,見夫君急匆匆走進門,連忙又将兒子衣袖拉下,遮住了他的手腕,避免引起夫君怪責,說她整治一些尋常的飾物來浮動孩子的心思。

李複滿臉憂愁,哪裏看得到其他的東西,只低聲嘆道:“往日一到年底,皇上必定提我進宮責難一些事情,趁機折磨我一番,今年卻遲遲沒有動靜,莫非皇上在背後還安排了其他事情?”

葉氏将小公子放進軟和床鋪上,回身寬慰李複道:“這年底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宮裏也在大操大辦忙着慶賀,或許就沒有時間去關注夫君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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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複長嘆:“如此甚好。”他走到床邊坐下,看着小公子熟睡的面容,眼底的輕愁如同山岚霧氣一般,許久都散不開。葉氏挨着他的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低低說道:“夫君勿要憂慮,不管皇上怎樣安排,他總不能在皇太後還護着我們葉家時,就對我們下了狠手。”

李複将枯瘦的手覆在妻子纖秀的手掌上,回道:“你有所不知,我害怕的不是皇上故意整治我們的那些手段,而是他要對我們趕盡殺絕的心思。”

葉氏将頭靠在李複肩上,柔聲說道:“不管怎樣,我們一家人現在一起,已經讓我很滿足了。”

李複摸了摸妻子的臉,低聲道:“就是苦了你,跟着我這個沒落的王孫擔驚受怕的,還得提防皇上的責難。”

葉氏嫣然一笑:“瞧夫君說的,我們不是一家人麽,自然應該同甘共苦,熬過一次次的劫難。”

李複摟住妻子的秀肩,将頭抵着她的鬓角處,陪她一起看着琉璃罩中的燭火,聽着窗外的風雪漫舞之聲。

難得的寧靜并沒有持續下去。

亥時末,來自皇宮的兩千禁兵鳴金急馳,趕到汴陵葉府外,将整座府宅圍得水洩不通。首領拿出皇帝的诏令,在正門前大聲宣讀,聲稱葉府聚衆謀反,有危害社稷之隐患,必須斬草除根。讀罷,首領不管門仆傳喚的李複是否趕到了,立刻下令清剿葉府。

兩千禁軍舉起屠刀,層層逼進,從外到內清殺葉府中人,連老者孩童也不放過。慘叫聲鋪天蓋地傳來,李複急匆匆趕往前院,被上代弘毅太子遺留下來的侍衛們死死拉住,他不由得怒道:“你們快放手!怎能任由那狗皇帝殘殺我們李家的人?”

侍衛隊長跪地死谏:“公子別忘了,現在我們寄身在葉家,擔負的是葉家逆反的罪名。公子沖出去,只會白搭上一條命,不如抱起小公子逃出去,以待日後東山再起。”

李複聽着越來越近的喊殺聲,看着平日侍奉他的家仆們慌亂逃竄,長長一嘆,下定了決心:“我不露面,狗皇帝勢必還要追查下去,屠殺更多的無辜民衆。你們若是尊我為主家公子,聽我命令,一定要拼死護住小公子逃出去,将他送到皇太後手裏。其餘人的死活,你們不必回頭瞻顧。”

李複磊落說完,掀起長袍下擺,落地重重一跪,朝着侍衛們恭敬磕了個頭:“李家最後一點血脈就捏在你們手裏,請受我李複一拜。”

侍衛們慌忙跪地,緊咬牙關磕頭還禮,然後起身跑向葉氏宅院。

李複打開院門,迎着沖天的火光、飄卷的紅雪走了過去,再也沒有回來。

內宅裏,葉氏将迷藥滴入小公子嘴角,用抱毯将他團團圍住,親了一下他那熏得紅撲撲的臉,轉身對趕來的侍衛們說道:“有勞各位大哥了,至于我,自有去處。你們若是看不過眼,要助我逃出去,我必定先死在你們面前。”

葉氏手持尖利發釵對準自己的脖子,一步步退出了房門。她忍住不去看小公子那邊,只看着侍衛隊長的眼睛說:“我從嫁給公子那天起,就已經準備好了,若是遇見這樣的夜晚,我應該怎樣做。現在我要追随公子而去,你們不得阻攔。”說完後,她就徐徐走向風雪中,曳地的裙擺不沾一絲污穢,永遠鮮亮得灼眼。

侍衛們抱着小公子突圍,怎奈不敵兩千數目的禁軍,漸漸被逼到了死角裏。這時牆外傳來一陣辇車紗帳上的叮咚銅鈴響,他們知道是皇太後趕來了,連忙攢起最後一股力,将抱毯裏的小公子抛過牆去,而自身死在禁軍的亂刀之下。

呼呼的北風似乎更加悲鳴了,漫天的大雪阻隔了人世間的一切溫暖。冰冷的濕意蓋過了迷藥藥性,迫使小公子在圍毯裏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時,天地間已經徹底變了個模樣。

大批的屍骨堆積在葉府正門前,鋪滿了石子路。烏黑的濃煙沖天而起,污染了潔白的雪夜。他所能看見的地方,全部都是血水泥漿,散成淩亂不堪的紅塊。他剛要呼喊,就被聞訊趕來的皇太後捂住了嘴,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父母雙親的屍身在大火中熔化。

父親眼角的輕愁、娘親臉上的笑容,全部消失在火光裏,再也看不見了。

綠玉讨喜的臉龐,每晚輕輕哼唱的曲調,被噼剝作響的火光吞噬了。

小公子睜大了眼,看着一道道原先還是熱的、說着笑着的婢女們的身體,也被抛進火塘裏,逐漸化成一點點煙灰飄揚到夜空裏,仍然幹啞得說不出話。

世間最殘忍的一幕清洗,沖透雪霧沖破煙霭,剛好落進一個六歲孩子的眼裏。大片血水蜿蜒流到他的腳邊,讓他感覺不到一點暖和的氣息,一顆仇恨的種子突然像這場大雪一樣,冷冰冰地落地,在他心底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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