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1)

在這種生死關頭陳子衿聽得楊笑瀾還能這般侃侃而談,自嘲嘲人,也不知當笑當罵,但十分明顯的是,她是真的很想掐她讓她閉嘴。

可楊笑瀾閉不了嘴,這種危機時刻,就是要攪得對方亂了方寸才好乘亂行事。

人會說人能聽懂的話,動物不會。這是人和動物的一個本質差別。

這也是那狩獵一生的獵人所不會明白的事情。他只是覺得有趣,在這種時候,這個男裝女子竟然還能自得其樂至此。他久居山林,平時乏人講話,有時也難免寂寞。眼瞅着這兩人落難,基本沒有逃脫的可能,又聽得楊笑瀾信口胡謅,覺得她不過是一介弱質女流,所謂阿修羅王的傳言言過其實,這才稍稍放松了一下警惕。

就在這時,楊笑瀾隐隐約約聽到有一個熟悉的旋律被竹哨那尖銳的聲音吹出,細細分辨着,竟是“小兔兒乖乖把門兒開開的”調子,大喜過望。這分明就是她骷髅大隊裏尋人專用曲,傳遞的信息是,他們在找她。随着哨聲漸進,她越發篤定,而獵戶卻不免起疑,也豎起耳朵聽着。

就在他聽聲的當口,陳子衿在笑瀾的暗示下,将一直藏在身上的甩棍飛出,打掉了獵戶手上的弓箭。撐着一口氣,被陳子衿拉着就往外跑。這藥确實兇猛,才出了門口,就跌倒在地,還滾了幾滾。獵戶拿着弓箭追出,才欲張箭,就聽得一聲慘叫。

獵戶的弓箭脫手,手臂上已然中了一箭。

由楊福帶領的骷髅大隊終于來了,這次出動的還是骷髅大隊的精銳暗鬥士小隊中五人。見着笑瀾,楊福激動萬分,收弓飛身下馬。

天天帶着人馬幾經尋找,終于讓他們找到這失蹤多日的郎君。

陳子衿不知來人是誰,再度将笑瀾護在身後。楊笑瀾心中是千萬個冊那奔湧,胸口疼痛萬分,她的傷口如無意外又裂了開來,還真是托了那個獵戶的福。

“冊那,你們終于來了。老子差點就翹了。”靠在子衿的懷中,楊笑瀾指了指正欲逃跑的獵戶。

暗鬥士成員楊幺識趣的緊,一個飛索過去,就将獵戶牢牢套住。繩子一收,把獵戶拖到了楊笑瀾的面前。

“塞了嘴,抓起來。”不容獵戶開口,楊笑瀾先一步命令道,過了一會兒又道:“打一頓先!”

待将楊笑瀾扶回屋子坐下,楊福這才看清楚陳子衿的容貌,清麗冷峻地讓他一顫,可這女子面容雖冷對着笑瀾倒是不乏關切,任他依着靠着,暗道“樂平公主為了郎君的事情日夜憂心,這郎君倒好,不知哪裏又惹了情思。”當下把楊笑瀾失蹤後的事情一一彙報,其中自是包括了公主的焦慮公主的記挂,笑瀾失蹤後,尋人事宜都與公主接洽商議,公主的能力、沉穩令他們着實敬服,甚至在某些方面,更甚其夫。又将一包衣物遞給笑瀾道:“郎君,公主念着你不是流落何處,又知你愛幹淨,沒有清爽衣服換洗,總是不适。故而,每一隊出外找尋你的,都會帶着兩件替換衣物。”

沒有想到大公主竟細心到這等地步。

楊笑瀾一時有些怔忪,陳子衿看向笑瀾的目光更是複雜。她都能一眼看出她的身份,就算有面具遮臉,她不信那個蕙質蘭心、體貼入微的隋朝大公主會全無察覺,明知她的身份卻不吐露還這樣關切愛護,那公主莫不是也喜歡同樣身為女子的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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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過衣服又重新包了傷口,笑瀾才覺得真神清氣爽,囑咐陳子衿換上另外一件,自己則去好好教訓那敢欺到她頭上的獵戶來。

見着獵戶那害怕的樣子,笑瀾微笑,此時才覺害怕是不是晚了一些。

“嗯,就是你垂涎我們家陳子衿還用我來威脅她是麽?還敢給本人下藥,很好,你真是做得太好了。我還從來沒想過,人真的能壞到這個份上。你說,我該如何報答你才好呢?把我當成哈羅凱蒂,哦,是了,你不知道什麽叫哈羅凱蒂。那是一只沒有嘴的貓,一種玩具,布娃娃,唔,曾經有一個案子,有人把人的頭割下來,塞進這只貓的腦袋裏……”

這輕描淡寫的語氣叫獵戶害怕,笑瀾又是微微一笑,道:“如果就這麽讓你死了,還真是便宜你了,打你又嫌髒了手。是砍你雙手雙腳,順便閹了你好呢,還是把你裝進個壇子裏當盆栽養好呢?真叫人為難呀!可是我又不喜歡見着血淋淋的,當成人甕吧又太浪費,你這臉長得真心不讨喜。你說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唔,有了!”

命人在屋前挖一齊人高的深坑,将獵戶種了下去,土虛掩着,沒到胸口。又将暗鬥士和楊福、子衿一起叫了出來。

子衿不解,這是為何?

楊笑瀾又讓大家撿些石塊丢那獵戶,還聲明,萬不能就這樣丢死了,暗鬥士嬉笑游戲,直丢得獵戶一臉鮮血。笑瀾看着那已滿臉傷痕和那坑坑窪窪的痘痕相映成趣,既覺不夠過瘾又覺厭惡,順手操起一旁的棍子便向獵戶抽去,這個舉動,讓在場的衆人都是一驚。

暗鬥士向來都只知郎君可親,郎君和藹,誰也沒見過楊笑瀾如此暴戾的一面。陳子衿雖覺可怕,但知自中箭以來,笑瀾的情緒從沒有好過,兩人同榻而眠,夜半總是會聽到笑瀾的哭聲和夢裏頭呼救的聲音。

親眼見着坐騎被亂箭射死,是重大變故;受重創而亡,是重大變故;死而後生,又是重大變故。楊笑瀾再堅強也是凡人,故心中有結再所難免。

子衿見衆人只是看着,也不相勸,只得上了前去,拉了笑瀾的胳膊道:“這樣動手,也不怕傷口又裂開。笑瀾……”

陷入某種情緒只知發洩的楊笑瀾聽得她的聲音,手上立時緩了下來,低頭看看已然不成形的獵戶,将棍子一丢,拉過陳子衿的手,道:“好。”

楊福見機道:“郎君,此地距離京城還有段路程,不如就此上路?公主在府中等得該很是着急。”

笑瀾點點頭,見五個暗鬥士少了一個,問道:“已經派人回去保平安了?很好,那麽走吧。”

楊福又問:“此人……如何處理?”

“唔,房子拆了,連同那個人渣一起,燒了。”

暗鬥士想要讓出兩匹馬來,楊笑瀾看了看陳子衿,道,“她與我同乘就好。”

當日天色晚了,在京城外最後一個小鎮的客棧住下,笑瀾依舊看了看陳子衿道:“她與我同屋就好。”

楊福與楊幺互望了一眼。楊笑瀾沒有向他們隐瞞陳子衿的身份,只是請他們代為隐瞞,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也怕進京後萬一有什麽變故需得要向部下全盤托出。推翻謊言再說究竟,部下有沒有想法她不知道,但如果換成是她,她會覺得不舒服。

夜裏,陳子衿問沒有睡着的笑瀾:“能回家,你不高興?你那妻子心中有你,待你很好。”

笑瀾睜開眼道:“我心有愧疚。”

“就沒有想過全盤說出?”

“說什麽?是女子還是穿越的?前者有,後者沒有。你覺得,她會信嘛?這種事情,怎敢輕易說之。而且……關于前者,若是說了她不理解,怨我怪我,又該如何?我不欲騙她,可終還是騙了。她确實待我很好,欠她的,我還不清。”

“可是……你就沒有想過,她不想你去還什麽?”

“她要一個好的夫君,我給不了。所以……注定如此。”

沒想到笑瀾如此冥頑不靈,陳子衿氣道:“也許她要的不是一個好的夫君?也許……也許她要的只是一個知心人。”

“是……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一個一直在騙她的人,是不是?”楊笑瀾心煩,翻過身和子衿臉對着臉,想說“你有完沒完”脫口而出的确是“你躺着的樣子最好看。”話一出口,自覺輕言,這話不管怎麽理解,都有些輕薄的意味在。

果然,這從來冷漠的女子紅了臉,狠狠白了她一眼。

笑瀾也覺得造次,閉了嘴也閉了眼。

到了大興城門外,等候楊笑瀾一行的,已遙望可見。

楊幺高興地對楊笑瀾喊:“樂平公主也出城迎接郎君了,可是怎得有兩隊人馬,還有一路……”

“公主,她也來了……”回家在即,依稀看到楊麗華的影子,心中難免激蕩,無論楊笑瀾如何嘴硬,在楊麗華的賢淑柔情面前,她自慚形穢之餘又忍不住向往。

一點點的接近,一步步的接近,待看清楚楊麗華帶着帷帽的樣子,楊笑瀾一勒馬,幹脆跳将下來,直向楊麗華奔去。

楊福趨前替陳子衿拉住了馬,他也知道這位陳朝的公主并不會騎馬,見陳子衿看着楊笑瀾發足狂奔的樣子,道了一句:“能等到郎君我家公主如今算是苦盡甘來,這些日子她真是百般憂心。幸而我家郎君虧得有娘子照顧。”

不知楊福說此話的用意何在,陳子衿冷冷一笑,不置一詞。

被楊笑瀾緊緊抱住的楊麗華,更是激動萬分,也是牢牢抱定了她。朝也思暮也想,生怕這個人真的一去不回,生怕再見時她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楊麗華不敢想。

一早聽人來報,有了這人的消息,知道了這人的下落,還聽說她一度受了重傷,她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憂,那一刻幾乎昏厥。算好了時間,早早跟着侍衛們在城外候着,哪怕早一眼看到她,也是好的。如今這人在懷中,有血有肉有溫度,先前再如何叫她生氣,她都全然不在意。

“咳咳……”兩人難得重逢的溫馨被一聲清咳所打擾,只見一位錦服少年立于一旁,有些尴尬地說道:“公主、驸馬勿怪,只是臣奉了旨意,要将前陳的公主送回到掖庭宮去。”

第七十五回 相見難

“什麽前陳的公主,什麽掖庭宮?你是誰?又是奉了誰的旨意!”楊笑瀾暗叫不好,看定了那錦服少年怒道。又是自己疏忽沒想到對方行動如此之快,一步也不讓她停歇。

錦服少年倒是不見怪,也不管楊笑瀾惡劣的語氣,只恭恭敬敬地說道:“臣柳述,太子親衛,奉的自然是太子殿下的旨意。驸馬應當知道,這前陳公主是罪臣之女,應當沒入掖庭,充作宮奴。驸馬若是不記得這女子是陳國公主,那麽可記得有一名親兵叫作肖樯的?”

肖樯?果然是他!這個叛徒,逆賊。害得她中伏,知道她沒死又要來害子衿!

楊笑瀾待要争辯,只聽得陳子衿道:“我是陳朝的公主,陳叔寶的妹妹,我跟你們回去便是。”

“子衿!”

陳子衿在楊福的攙扶下,下了馬,臉上是笑瀾一早關照她戴上的紗巾,一雙清冷的眼睛掃過楊麗華打了個轉,取出一直收着的甩棍交還到楊笑瀾的手中。

楊笑瀾接過帶着體溫的甩棍,盯着眼前恢複到原先冷漠樣的女子。日日相伴日日相依,出生入死,上窮碧落,就算她沒有說救她的過程,看她之後的體弱,笑瀾亦知道必定是以極大的代價換回了她的生命。她如何能忍心讓她去做什麽宮奴!

“子衿!”

“多謝驸馬一路照應。子衿銘記。”

這一路上的點點滴滴閃過,就像是發了一場大夢。“子衿!”

“你放心。”陳子衿語氣堅定,頭也不回,心頭卻苦笑,說她是心善還是婆媽,這個人總是這般扭扭捏捏。

笑瀾的掙紮,楊麗華看在眼裏,只對那柳述道:“柳親衛可是柳刺史家的郎君?”

柳述施禮道:“公主有禮,家父柳機。”

“這位公主對驸馬有恩,本宮就暫時交予柳親衛照顧,明日回過皇後,本宮可要去掖庭尋人。還請柳親衛好生照應。”

楊麗華的話,柳述懂得,道了聲“是。”請那陳子衿上了馬車,走了。

這一場久別重逢相見的歡喜,就在陳子衿被帶走的陰影下蕩滌一空。

若是她知曉了寺裏的那一位,還不知要生出什麽事端來。想到尉遲熾繁,先前見着笑瀾的柔情頓時化成了無奈。可是她總還是會知道的。

楊麗華的維護,楊笑瀾也懂得,心裏又是一陣感激,“公主……這段日子,真是說來話長,叫你擔心了。”

“夫君,我們入了馬車再談不遲。你兄長清河公也在,大家都很擔心你。”

馬車內坐定,楊笑瀾拉住楊麗華的手想要抱她,楊麗華卻有些抗拒,笑瀾不解“怎麽?”

她離開的這幾個月裏,發生了什麽?

“怎麽了?”笑瀾難得的小心翼翼,帶着略微惶恐的心,問道:“可是娥英……有事?”

楊麗華搖搖頭。

“是皇後殿下有事?”

楊麗華還是搖搖頭。

“你……有了……新……歡,你歡喜了別人?”笑瀾問出這句話時,自己都意外,連心都是抖的。

楊麗華掩住了她的青銅嘴,道:“休要胡說。”

笑瀾方舒一口氣,“吓死我了。”

楊麗華白她一眼“笑瀾也會擔心。”

“擔心……若是連公主都不要我了……我可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說完往楊麗華身上蹭了一蹭。這一句,倒是楊笑瀾心裏頭的大實話。她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按照她原先的預期,最好是公主能愛上別人,與她和離,皆大歡喜。可若是現在,公主如她所想,她指不定自己會瘋成啥樣。

她只覺自己脆弱,一如那驚弓的大雁。

楊麗華還是給她這句帶着些許悵惘、恐慌和緊張的話給感動了,她從來不知道楊笑瀾也會有如此不安,她從來都不明白笑瀾要什麽。她與太多人有太多的交往,心似浮萍不依,她的心不定。若說感情,也許笑瀾的感情在冼朝、在尉遲熾繁、在深宮後頭,在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陳國公主,可是在她身上?楊麗華從來都不這麽認為。

照這個情況來看,笑瀾對她,終非那般無情。

只是……她們之間尚有心結未解。在解開心結之後,還有一樁事情,她須得告訴她聽。

想到笑瀾聽完之後可能有的反應,她有些為難。換做其他人,說不定就等着笑瀾自己去發現那個事實,可是楊麗華這個人,從來不會将自己放在最先,永遠考慮別人比自己更多。

所以,她還是說了,“華首師傅……”

“怎麽?師姐怎麽了?”笑瀾身子有些僵,想不出師姐可能會怎樣。

“華首師傅……剃度了。”

剃度?楊笑瀾腦中一炸。師姐剃度?師姐之前是帶發修行,現在剃度是要完全遁入空門,再無轉圜了嗎?

松開握緊了楊麗華的手,笑瀾難以相信,“為什麽師姐要剃度?是皇後逼她?為什麽要逼她?為什麽容不得我師姐?為什麽!已經逼到我自投羅網成了親,為什麽還要逼我師姐削發為尼!”

自投羅網成了親。方才的感動還有一絲缭繞在心,立時又是一場現實的殘酷。誰說笑瀾癡傻?她也是個聰明的孩子,自己明白的事情,她又怎麽會不明白。她定是以為這是她們母女倆做好了圈套讓她鑽。楊麗華苦笑道:“與母親沒有關系,母親也沒有迫華首師傅剃度的意思。是她自己……”

“為什麽?”笑瀾瞪大了眼睛抓緊了楊麗華的手臂:“那又是為什麽!”

笑瀾的手勁很大,手上傳來陣陣的痛。如果這便是這個人的真面目……楊麗華也不想掙開,她只用她一貫從容的語氣說道:“自從知道了笑瀾失蹤,華首師傅似是日日自責,深覺有愧,麗華幾經勸解全無效果,誰知等麗華再去的時候,就見到她已削去了頭發。”

“為什麽要告訴師姐,你明知道她就是這麽個多愁善感的性子,自從你前夫為了得到她殺了她前前夫,她就一直覺得是紅顏禍水,你為什麽要告訴她,還不勸阻她!!!你明明可以!停車!”

失去理智的楊笑瀾一掀車簾,跳下了車,跨上一匹馬,一鞭子抽下,自顧自往大興善寺方向去了。

随行的侍衛面面相觑,方才的對話他們也聽在耳裏。笑瀾與華首師傅的感情,他們清楚。公主對笑瀾的感情,他們更清楚。在經過了這次對笑瀾的搜尋之後,對這位主母所表現出來的堅韌與智謀只有越發的敬服。

今日,這小郎君着實過分。

是誰說,這大興的春天已到。楊麗華分明覺得遍體寒意,心似刀絞。沉默了片刻,抹去了眼淚,她竟還有眼淚。

“楊福。”

楊福策馬至車邊,“公主。”

“笑瀾去了大興善寺,請楊嵩跟着以策安全。派人去永安宮報個訊,說是驸馬已經接到,明日再去皇後處請安。還有,請清河公來府中晚膳。”

“若皇後殿下問起……”

“……就說笑瀾傷重,救她的陳公主又被太子押解到掖庭。”

片刻,楊福又道:“公主,小郎君他只是一時的氣急攻心,他和華首師傅相識甚早,感情篤深,他……”

楊麗華寡然一笑,道:“我明白。”

抽了風的楊笑瀾哪管大興善寺眼來眼往,跳下馬只管一路奔向尉遲熾繁的房間,一邊跑一邊叫“師姐!師姐!”

門開,曾經長發細如雲藻的尉遲熾繁戴着缁帽,低眉順目在佛像前誦經。聽着叫聲,猛然擡頭,回轉身子,“笑瀾。”只見楊笑瀾依舊戴着個獠牙的青銅面具,毫無形象地大呼小叫。心下稍安,能這樣跑又叫得如此大聲,那身體必無大礙。

“師姐……”在尉遲熾繁面前脫了面具,笑瀾無法相信,站在自己面前,比之先前越發超脫凡塵不像世間人的女尼就是尉遲熾繁。“頭發……師姐,頭發。”

尉遲熾繁雙手合什淺笑道:“三千煩惱絲,去之無挂礙。來日得解脫,此中有君恩。”

“師姐……”

“怎麽哭了?笑瀾見到華首一心向佛,将來得證大道不高興嗎?”

細看尉遲熾繁的眉目,原先那淡淡萦繞的煩愁倒是散去了好些,可是……“師姐……”

“聽樂平公主說起,你無恙歸來,華首很是高興。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公主有多擔心你。笑瀾這個時辰來寺裏,可是沒有見到公主?”

“公主?見到了。”恢複理智的楊笑瀾想到剛才對着楊麗華的那一幕,慚愧地無地自容。

看笑瀾這幅樣子,尉遲熾繁不難猜想到發生了什麽,搖了搖頭,道:“笑瀾已長大成人,怎可還如此任性妄為?公主縱容你,包容你,你便是這般回報的?她如此情深,孰輕孰重,還不會分辨麽?無論男子女子,理當擔負的責任确是無甚差別的。身為人夫,自當以妻子為先,笑瀾不懂得麽?還是說,師姐以前沒教好你,沒能讓你明白這些道理?”

這一番話,讓楊笑瀾更覺羞愧,低頭道:“是笑瀾錯了。”

“那就回去同公主認錯吧。”

“可是……師姐……”

“華首已入空門,往事種種終成一夢,與情愛一事再無牽扯。笑瀾,去吧。”

那一句再無牽扯,使笑瀾心痛,當日那一箭穿心也不過如此。

師姐的房門關上,師姐曾對她敞開的心門也由此關上,和尉遲熾繁的緣分是終了了麽?

就算早知道師姐不會屬于自己,可為什麽如今卻還是有種被抛棄的感覺。

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魚和飛鳥,一個在天,一個深潛海底。

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尚未相遇便注定無法相聚,而是花才含苞待放,卻已衰敗。

世上最遠的距離,是一個在僧,一個在俗。同處一個時空,一個城市,可是一個遁入空門,一個在塵世裏完成衆人期盼的大業。

從今往後再沒有尉遲熾繁,有的,只是大興善寺裏侍奉佛前的一名女尼,華首。

作者有話要說:師姐還在,一直會在。以後也會出現的。

第七十六回 難相見

夜已深,紅燭已盡,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卻依舊沒有歸家。

楊麗華只坐在了榻上等,不言不語,無淚無恨,只在那裏等。

天微亮,敲了五更三點的“開門鼓”,府中才有了聲響,楊嵩将渾身散着酒氣的楊笑瀾扶進了房,滿是歉意地對楊麗華交待了始末。楊笑瀾離開大興善寺之後就去了平康坊的雙星伴月喝酒,楊嵩勸阻無效,只能陪在一旁,等解了宵禁才帶笑瀾回家。正說事的當口,笑瀾哇啦一聲,吐了。楊麗華等她吐幹淨了,才命人取了水來,服侍着她又是漱口,又是換衣,因她身份的關系,也不好要人幫忙,只自己替她脫衣又穿衣。

解開層層的束胸,看着長年勒着布條的胸口和微微有些變形的胸,又不免有些心疼。兩人成親以來,笑瀾為了掩飾身份,不得不日夜束胸,如果她要求分房的話,便不至于如此。至少,她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放松一會兒。

收拾幹淨的楊笑瀾雖瘦了,可先前的圓潤還留着幾分影子,粉嫩的臉,嘟一嘟嘴的樣子很是可愛,怎麽看都是個清清爽爽的動人女子,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為了擺脫自己的宿命,這樣的犧牲不可謂不大。當初對于女子的憐惜,句句出自真心真情,世間果真還是只有女子才懂得女子。

如果不是替她脫衣查看,她還真不知道,笑瀾的身上竟有那麽多的傷口,在軍營中,就算受了傷,她也無法得到及時的處理和醫治。最為吓人的是胸口的箭傷,雖已結痂,可依舊讓她膽戰心驚。

穿心之箭,難以想象,在如此重創之下,她是怎麽活下來的。

她幾乎就要失去她了,如同她先前所做的那個夢,那個蒙面男子将她按入水中。

那麽救她的,會是那個看起來冷漠的陳國公主嗎?

親了親笑瀾的額頭,親了親笑瀾的臉頰,楊麗華剛想離開,就聽得笑瀾不停地念叨,“十三、子衿快走!”“十三,十三,十三……”配合着一陣陣的嗚咽聽來凄楚。

十三是她的愛駒,十三已死。

如果她醒來之後,知道大家明知害她的人是誰,卻又無法為她報仇,是否會覺得失望呢。

連她自己都覺得失望,可是又能怎麽做呢。那個人是陛下最鐘愛的幼子還涉及當今的皇儲,空口無憑,對方只消否認便可,若說真是致命的,那麽她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生還。

而那個她至為關心在意的皇後殿下并沒有為她讨回公道的打算,她會否覺得傷心?

摸一摸笑瀾的額發,楊麗華想,以這個女子如此柔軟天真的心腸,終是會的。

楊笑瀾醒來,已是午後。屋內無人,端起桌上的水,喝了幾口。頭痛欲裂之際,發現身上的衣物已然換過,不由得一驚,是誰替她換的衣服?內中空空,再無束胸,那是否意味着她的身份,已然大白于天下。

也好,該面對的終是要面對的。

“你醒了?”這時,楊笑瀾才發現屋內有個高大的身影,散發着令她熟悉的氣息。是楊素,她的兄長楊素。

死後而生,久別重逢後的喜悅卻為更加驚恐的情緒所代替“不會是你替我換的衣服?”

“是大公主。”

“哦。”心稍定後又是一驚道:“什麽!大公主!那……那那那那……她不是知道我……是……”

楊素忍不住想白她一眼,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她憑什麽覺得自己可以瞞過身邊人?獨孤皇後、尉遲熾繁、樂平公主,哪一個看不出她的身份?只有那些豬油蒙了心缺乏想象力的男子們才會真把她當成是他們中的一員。“大公主早就知道了。”

“早就?”回憶了一下,也是,在楊麗華面前戴着面具日子日益減少,楊麗華從來沒問過她為何下巴如此光潔,寸須不生。除了剛成親的那段日子,楊麗華也沒有再好奇過她為何守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卻沒有夫妻間該有的事情,就算她以身有暗疾為借口,可是她也沒有為此找大夫看過呀!楊笑瀾自嘲地笑一笑,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都不說,每個人都看着她努力掩飾,看着她為此行差踏錯,步履維艱,像個傻子。

“她可真像她母親,什麽都知道。”

“你在胡說什麽!”楊素聽得這淡淡的嘲諷之意從笑瀾口中說出,心中不喜。

這話別人可以說得,唯有楊笑瀾說不得。她缺心眼不曉得整盤事情的始末,但楊素卻是看在眼裏的。今天他等着笑瀾起身,也是聽了大公主的話,知她因尉遲熾繁的事情傷心,讓他勸上一勸。之前已從侍衛口中聽說了那日兩人争吵之事,可大公主什麽都沒有提起,只是讓他勸她開解她。

楊素實将笑瀾當成親人,身為兄長,教訓她,自是義不容辭。當下道:“皇後讓你留守大興,別的尚且不論,但是初衷,你應當知道,她為了你也算是廢了苦心。你與大公主成親至今,你有做過什麽對得起她的事情?她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

楊笑瀾想說,“我能怎麽對她不起?”可是想到以自己的身份,和皇後的那一夜激吻,只能動了動嘴,發不了聲音。她也覺得自己實在是無恥。

“你可知道,自從你離開大興,大公主日日茹素齋戒,天天念經祈福,只是希望你能夠平安回來?在得知你失蹤的消息之後,一向冷靜自持的她幾乎昏厥。但是她仍舊是穩定了自己的心神,安排人手去找你尋你。

我不知道為何你們就突然成了親,但是大公主,她确實是個好女子,從來沒有虧欠過你半分,是個真心實意待你的好女子。你自己想想清楚,該如何對待她!

我只覺得納悶,她是中了邪還是發了什麽瘋。受了你那麽多鳥氣還要請我來安慰你。我都看不下去……”

楊笑瀾見楊素越說越氣,紅着臉,拽着楊素的胳膊道:“兄長,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了嘛。”

“敢情你就是用這副面皮博了她們的歡心?”楊素笑罵道,還待教訓幾句,就聽人傳,皇後來了。

獨孤皇後的耐性幾時變得這樣差了,這已是第三次出宮探訪笑瀾。楊素暗嘆,這會兒,牽涉得可真是廣。

多日不見,接連病了好幾場的獨孤皇後看起來有些輕弱,一進得屋來,眼神便落在了楊笑瀾的身上。

瘦了,很好,不聽本宮勸阻,自行離京;

傷了,很好,讓你早點回京你不回,偏要去呈什麽英雄;

酒醉?很好,為了你那早已經出家的師姐弄得家不回,宮門不入,就不知本宮一直在等嘛!

見笑瀾只在行禮的時候看了她一眼,便一直垂下了頭,做恭順狀,又是一陣火氣。

恭敬?很好,當初肆無忌憚看本宮,現在到知道避諱了。

她卻不知,楊笑瀾不是不願看她,而是不能看她,皇後進門的電光火石間,笑瀾聯想到了前因後果,想到了城門等候的太子親衛,想到了夢裏面依舊不肯放過她的蒙面男子,那雙眼,她記得,充滿了嫉恨,看見了獨孤皇後,她便想起了那時在楊諒的身上見過那樣怨毒的眼神。

笑瀾怕自己擡起頭來,就會忍不住問她:“你可知曉,你兒子幾乎就要了我的命。”

這一點,以獨孤皇後的無所不知,必然是知曉的。

那麽,既然知道,還由得太子搶了她的救命恩人陳子衿進掖庭,她不免要懷疑一下,這是否是出自皇後的授意。

獨孤皇後沒有想到,從前自己明裏暗裏算計着,現下不曾有所行動,卻平白為人背了黑鍋,擔了罪責。

雨娘見楊素在場,也不便離開,獨孤皇後只望着楊笑瀾等她擡起頭來,而楊笑瀾腦海中千頭萬緒奔騰,一時間,屋裏面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最後只聽得楊笑瀾躬身說道:“子衿,被太子親衛柳述帶進掖庭宮的前陳公主陳子衿,還請皇後殿下幫忙,看顧一些。”

獨孤皇後心中氣極,面上卻只冷笑,道:“前朝皇室家眷,一律送入掖庭充作宮奴,四郎豈會不知?”

“是,臣知道。只是,子衿她是臣的師侄,是世雲師姐的徒弟,是臣的救命恩人……”

子衿,子衿叫得這樣親熱,看來你這失蹤一路,倒也快活的緊。

獨孤皇後并不知楊笑瀾受傷極重,也不會想到,她确實是在鬼門關打了個轉被救回來的。只看這楊笑瀾縱馬、豪飲、醉酒,分毫不像傷重之人,她不免懷疑,這失蹤到底是為了什麽緣故,所謂的救命恩人之說,是否有誇大其詞的成分在。“本宮倒不知道,以小楊将軍之骁勇,還會有被救之時。”

骁勇,她若是真骁勇,又怎麽會連帶着十三一起被射死,之後還被人下了喂給野獸的藥,如果不是陳子衿,如果不是骷髅大隊來救,誰知道此刻會怎樣!

她會不會受辱?她不知道。子衿會不會受辱,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始作俑者就是這個她思戀之深的女人的兒子,親生兒子!

而現在她非但不幫她,還要懷疑她。

委屈、氣憤,想要哭,笑瀾咬着牙忍着淚。

楊素沒有吱聲,他從大公主那裏知曉了她的傷勢,雖不解,但楊笑瀾本身便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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