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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朝夕相處的時日到底還會有多少。

摸摸笑瀾的臉,親吻她的額頭,替她戴上青銅面具,冼朝道:“我們走吧。”

兩人沿着水道繼續往前,随着犬吠聲越來越近,溶洞裏也越來越亮,最後在岩壁上映出了幾道人影。

“是子衿!”

陳子衿的身影還未出現,馄饨倒是先一步飛奔上筏,楊笑瀾歡喜之餘,也不好怪它四肢踏水就撲到了她的身上。

随後是涉水而來的侍衛和陳子衿,看着子衿□沒在冷冰冰的水裏,滿是狼狽,笑瀾一陣心疼,跳進了水中,将子衿打橫抱起,放在皮筏之上。

他們尋兩人,已過一夜又一日,若不是有馄饨引路,他們實難找到這地下的溶洞,見着兩人安好,子衿一直懸着的心這才放下。

不說還真是不知,冼朝先前進入的是當地人所說的迷霧森林,好些人到那林中,都曾遇見過鬼魂,運氣好的出得森林神志不清,運氣差一些的,死在洞口林中皆有。

冼朝自責,令大家連番折騰,陳子衿只說,平安就好。

皮筏承載三人重量剛好,體恤天鬥士們浸在水中太過痛苦,楊笑瀾忙令衆人趕緊離開,走了一段路,積水變淺,馄饨不知怎地對着笑瀾大聲嚎叫。笑瀾朝它的方向看去,隐約可見一邊的岩壁上有一道亮光。

取來火把近看,那亮光所在之處是一個太陽紋的金色标識,冼朝和陳子衿見着那圖案立時想到了她胸口的印記,齊齊向她看去。笑瀾從佩囊裏拿出獨孤皇後的戒指,大小剛好與這個金色标識相等,戒指與标識貼合,只聽“轟”的一聲,岩壁處開了一道齊人高小口,似一處暗門,聲音雖不大但衆人皆是一驚。

沉吟片刻,笑瀾道:“我進去探探,楊豐,你們帶着兩位娘子先行出洞。”

“不。”無論是天鬥士還是冼朝、陳子衿,都齊齊表示反對。

楊豐道:“不若我們随四郎一并下去。”

笑瀾還未答應,馄饨先叫了起來,吼聲甚是堅決,表示不行。

“看來,馄饨的意思是,只有我一人才可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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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噢了一聲,意指同意。

查看了周圍的地勢,發覺有好幾處地勢高的石臺,笑瀾當下就命楊豐等人上石臺等候,“你們也上去等我就好,我會小心。”柔聲交待陳子衿與冼朝一番,又将斜跨包囊中的被單取出,剩了水袋和些許肉幹,執了夜明珠,随着馄饨進了那窄小的石縫。

她沒有說,适才冼朝替她戴上面具的剎那,她又見到了幻象,這一次這個女人僅罩着外衣帶着傷,女人身上流着血,傷勢極重。她也沒有說,此刻,她的心幾乎就要跳出來了,越接近石縫,她越覺得惶恐和期待,她不知石縫背後藏着的東西是否與救世有關,她只知那背後必定有她想要尋找的答案。她唯獨不知,這答案會是喜還是悲。

陳子衿與冼朝看着她深吸一口氣沒入石縫中消失在黑暗裏,互望一眼,四手交疊在一起,按捺住不安,彼此鼓勵。

起初還需以夜明珠的光亮照明,跟着馄饨腳深腳淺,慢慢地意随身動,不需要有什麽想法念頭,每一個擡腳轉彎都是那樣自然而然,就好像曾在這裏生活過一段時間似的。

移動一株青銅神樹上的一只鳥,打開另一道石門,亦是看起來淺淺一道石縫,馄饨自覺地蹲守在門口,楊笑瀾走了進去,将夜明珠放置于青銅燭臺之上,整個石室頓時亮了起來。

首先進入視線的是一尊青銅人像,齊人高,眉宇分明,雙手橫在胸前做執物狀,人像邊有三個石質的跪姿小人,手背在身後,臉上表情痛苦,像是在忏悔,像是在受刑,小人的眼睛裏沒有瞳孔。

笑瀾的臉上劃過一絲輕蔑的冷笑。

自進入石室,她不再忐忑,反而有一種歸家的輕松,但是這份輕松裏卻帶着濃濃的傷情。取出佩囊中的太陽紋戒指,輕輕一吻,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不再像是自己,總有一些不屬于自己的情緒和記憶畫面湧現,就像是之前出現的幻象變得真實起來,幻象……這幻象從何而起。佩囊中淡紫的舍利射出一道圓潤的光芒,在光芒中,楊笑瀾閉上了眼,回溯起關于幻象的記憶來。憤怒地失去理智殺人,悲傷,無窮無止的悲傷……這怒與哀的最初,最初出現幻象是在……

面具。

獨孤皇後将青銅面具交給她之後,她便戴上了,随之出現的是令人心碎的幻象。

眼淚,毫無預兆的從眼眶中流下,笑瀾揭了面具摸一摸臉,滿是淚水。

摘下面具之後,除了悲傷尚有餘韻之外,一切如常,聯系幾次的幻覺來看,這面具當是始作俑者。

将面具取在手中端詳,這些年來,青銅面具是她至為親密的夥伴,它是它的面具,也是它的臉。它将她的秘密,她的情緒統統遮掩起來,多年來它一直在守護着她,但是它卻也有它自己的心事。

只是,這一份無可抑制的哀傷這樣真實,有幾分可能是單單屬于面具的?還是說,面具僅僅是一個媒介,傳遞着在輪回時已然忘卻的往事。

是不是從戴上它的那一日起,就已經預示着今日的必然,終有一日,她會來尋找另一個與她的使命和性命相關的物件。

無論她有意或是無心,她都會被指引到這樣來,宿命之輪從不曾停歇。

也許這一切的答案能從此處得到,笑瀾定了心神,繼續向裏走,看陳設,像是日常起居的內室,石室的最深處是一個石床,石床上似是躺着一位女子,女子的面容被薄薄的黃金面具罩着,黃金面具與她的青銅面具極為相像,眼、鼻、口處皆有空隙。一雙青蔥般的玉手交疊在胸前,右手上臂和下臂的姿勢很是奇怪,似是脫了一截,笑瀾曾在戰場上斷手的士兵身上看到過這樣的姿勢。

斷手……笑瀾咽了咽口水,這女子似是沒有因呼吸而引起的身子的起伏,手顫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沒有呼吸,可身體卻沒有屍體該有的僵硬和冰冷,若說是才死的,笑瀾也無法相信。理論上來說,縱使她一度馳騁沙場,脫下面具的她,對着這樣詭異的情景,怎麽也該有些害怕,可此時她心頭萦繞的唯有傷情。

下意識地按上那雙手,卻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然滴在了那雙手上,一邊流淚一邊看着戴着黃金面具的女子道:“從文,我是不是很沒用,只懂得哭。”

原該有一個聲音對她說,你呀,你确實沒用。

可石室裏唯一回蕩着的,只有楊笑瀾的抽泣。

從文?這石床上的女子可是叫做從文?笑瀾一愣,她沒有戴面具,為何會脫口而出這麽句話,還會這樣哭泣。無意中一瞥,才看到石室的另一邊有一個青銅神壇,神壇的邊上是個和進門處幾乎一致的青銅人像,兩者除了發飾不同,其他都十分相近。

擦了自己的眼淚,揉了揉眼睛,順手就将青銅面具挂在了人像的臉上,只聽見咯噠一聲,青銅人像的心窩處開了一道口,彈出的暗格上有一枚小巧精致的十節玉琮,還沒等她伸手去摸,玉琮通體散發出一道柔和的光來,之後在石床邊顯出一個淡淡的人影,人影由淺至深,漸漸顯現出一個溫和男子的樣貌來,但始終看起來模糊,唯一可辨識的唯有那男子臉上的面具,赫然就是方才笑瀾挂在人像上的她平時戴着的那一個。只見那男子先凝視石床上的女子良久,幽幽嘆了口氣,最後摘下面具。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二十二回緣啓

那男子的服飾并不是當朝所有,看起來與石床上的女子十分相近,精致有餘華貴不足,但仍能使人感覺的到這兩人的身份尊貴。讓楊笑瀾深感錯愕的是,這男子看起來柔和纖弱,眼底卻帶着化不開的悲傷,面上的三分恍惚之色與她十分相像,他笑一笑問:“現在……是什麽年代?”熟絡的語氣好像舊識。

“開皇十六年,也就是公元五九六年,現在是隋朝。”楊笑瀾答道。

那男子依舊迷惑,“隋朝?公元?距離商?”

“只怕也有千多年……你是……商朝的鬼魂?”千年老鬼?一張圓臉很是年輕,看起來不像壞人,楊笑瀾卯足了眼力打量,見他不解,幹脆掰着手指頭數給他聽,“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然後就到了現在的隋,隋之後是唐,中間還出現了一個女皇帝武周,武周還政于唐,之後是五代十國宋元明清,中華民國,最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再然後我就不曉得了。”

男子留神聽着她将之後的政權一一報來,覺得十分有趣,問道:“那都是中原的王朝,你可曾聽說過蜀?”

“蜀?自然,古蜀,蜀漢,後蜀?你既然是商朝的鬼,那問的當是古蜀,我只知戰國時期秦滅蜀。你是……古蜀國的?”古蜀國,果然是古蜀國,男子這一問印證了楊笑瀾的猜測。四大器物之一的面具在這裏,看來,那面具就該是石床上女子臉上戴着的那一個。

男子露出感傷之色,将戰國與秦念了幾遍,才道:“我确是蜀人,但此刻卻不是鬼,鬼在陰間延續陽世的身份,你所能見到的我,只是一縷神思。”

神思?楊笑瀾撓着頭,神思是什麽?腦電波?三魂七魄之一?

看着楊笑瀾一臉迷茫,男子微笑道:“你可理解成神思是靈魂的一個部分。你可知我在此就是為了等你,等你的同時能讓我陪着從文。”說到從文,男子的臉上顯出溫柔緬懷之色,再次看向石床上的女子。

“從文……她真叫從文?她明明沒有氣息,該是……死,唔……去世了吧,為何屍骨不腐還有餘溫?為何我會知道她是從文?你靈魂的其他部分一直在面具裏?适才,你将靈魂附在我的身上,所以,在看到她的時候我會忍不住傷心?還是……我是你的轉世,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楊笑瀾思緒飛快,一下子将問題抛出。

而那男子聽到她那許多問題,禁不住露出為難之色,他聽得混亂,幾乎跟不上她的思路,甚至,他無法明白全然明白她那番話的意思,如果從文在,怕是又要笑他。

從文當是能明白她的意思吧,至少比起他來,要明白的多。

“唔,你的問題,有些我不知該如何作答,轉世該作何解?你又怎會是我?我不明白。她是叫作從文,以前是我們族裏的巫神祭司,而我是族中的王,從啓。”

笑瀾抽了抽嘴角,若非那男子是虛幻之身,她真想上前拽住他的衣襟狠狠地搖。

這人居然是王,蜀王!

傳說中的王者霸氣半分沒有見着,柔柔弱弱的倒是像個小媳婦。

她才不要是這人的轉世,簡直坍臺!

方欲解釋轉世之說,才憶起,轉世是随着佛教的文化進入中土,從啓所在的年代,根本沒有這個說法,難怪他全然不解。假如從啓的靈魂在面具裏在玉琮裏,那即是說,他沒有進入輪回,而她自然就不是他的轉世。那自己為何會知曉從文的名字,看見從文沒有氣息的身子會這般悲傷?疑惑更多,笑瀾問:“你在此等我,為的是什麽?”

“面具。”從啓指着從文臉上的黃金面具說道,“你來此的目的,不正是為了從文的面具麽?”

這話笑瀾聽來不喜,好像在說她對這黃金面具有窺觊之心,可她分明是被那馄饨和青銅面具指引來的,她或許對四大器物好奇,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要為自己找尋這些東西。笑瀾沉了臉,道:“非也,來到此處純屬偶然,一開始只是因為迷路。”

“這世上,并沒有太多偶然。”從啓不以為意,施施然道,“迷路者千千萬萬,但唯有你有着能進到此處的信物。面具、戒指、主人的血缺一不可。青銅面具與你手中的戒指,原本都是從文之物,後來她見我生的柔弱,就将青銅面具交了給我,讓我添些英武之氣,也虧得面具認我為主,受了我的血,我方能自由出入此地。”

“她……她也是這般同我說的……為的是掩我的女子身份,還有增些威武……”從啓的話讓笑瀾記起當初獨孤皇後将面具交給她時情景,還有初初戴上面具時出現的幻象。

殺戮、浴血的女子,圍着她用各種利器傷害她的男子,美麗妖嬈的容顏……

笑瀾喝問道:“你們戰敗,她做了俘虜?為敵人所辱?那時你又在哪裏!”

“當時我為從衣所囚禁,就在離她不遠之處,眼睜睜看着她受辱,那些使她受辱的,恰是我們的族人,她一心保護的族人。”從啓語帶蒼涼,望向笑瀾,眼裏是掩不住的傷痛。“也罷,能知曉這些又能進得這裏,也許真是像你所說的轉世也猶未可知,既如此,且聽我告知與你,間中或許有與你息息相關之事。”

“請說。”

從啓颌首,顯出回憶之色,道:“如方才所言,從文是巫神祭司,而我是王,她代表神,我則代表了世人,神與人的代表為着利益相互制約侵軋着,到了我這一代,神權與王權的鬥争越發尖銳。神想着該如何懲治貪婪的人心,人想着如何将神推下神壇,讓權力合二為一。

如果祭司不是從文,我想,我興許就會聽從族人兄弟的勸告,将祭司殺了之後取了她身為巫神的信物,取而代之。可如果不是從文,我是否還會是王也猶未可知。

從文……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從初見她的那一眼起,就再也挪不開眼去。我不知你是否能夠明白,那是一種很難言說的奇妙感覺,就好像見着一個人之後,你已不再是你,你會為了那個人……發瘋發狂,甚至,心甘情願的為之死去。”

笑瀾點頭嘆息道:“我明白。你愛她,對她一見鐘情。”

“一見鐘情。”似是從沒聽說過這個詞,從啓有些新鮮,回味一番後覺得十分妥帖,道:“正是如此。當時我并不明白這是一種多麽危險的情感,只覺得從文在我的心中與旁人不同。直到後來,很久很久之後,蒙瑤姬告知,我才知道,世上竟還有一種情感叫愛,原來在乍見從文的那一刻起,為她眼眸中所露出的與年齡不符的智慧光芒所震懾,我便已沉溺在愛之深淵,再無回頭之日。

那時我生的瘦弱,族中兄弟常常會欺負我,有時我會找從文哭訴,她會笑我只懂得哭泣,還會替我教訓那些人,我很是高興,因為從文素來不對旁人假以辭色。從文與我不同,王是上一代的王所挑選的,而祭司生來就是祭司。她與生俱來的聰穎與神力使得她不屑于與族人交談。

幼時我便躲在她的羽翼下,盡管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可是她肩負繼承祭司之位的重任,對我們一族的生死延續有着極大的責任與擔當,對于一個孩童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背負。

随着年歲的增長,我們逐漸長大,從文接替了巫神祭司之位,王權與神權的沖突導致了族中兄弟對她極不友善。她原是個美麗動人極具魅力的女子,他們亦對她有着野心,而這一點是我無法容忍的。我想要幫她,想要保護她,故而更加努力地使自己不落于人後,因着這番改變,我終成了王。

王的使命是保護族人,為了繁衍後代勢必要與許多女子交合,族中的女子乃至外族的友邦女子,任我挑選,只要我開口。或許你會笑,但是除了從文,我真的誰都不想要,就算只是滿足身體最基本的需求,也不想要。

因我遲遲不娶妻,身為祭司的她就代表巫神來提醒我我的責任。她的警告讓我很是生氣,也很委屈,那是我第一次和她争執,在這之後我告訴了她自己對她的渴望,對她的感情,她一貫平靜的眼眸裏,頭一次有了一絲詫異和喜色。

可是她說,她是祭司我是王,我們不可以。

巫神的祭司不能與人相親,她們是神的使者,每一代新的祭司都需要神的指引,神的代表與人,不能在一起。

她說不,我便休,之後一切如常。

只是她比之前對我越發關切一些,她知我性子溫和就将她的青銅面具給了我,讓我多些震懾之力。

後來在一次與外族的戰争中我負傷歸來,傷愈後她終允了我,我欣喜若狂,那夜我同她說,如果我們有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兒,我就将王位傳給女兒,了卻這糾纏日久的神權與王權的沖突。

族中兄弟常告誡我,從文野心極大,我從不在意。為了她,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又何況是王位。何況從文的智謀遠甚于我,若她為王,必能庇佑我族。

許是看出了我和從文的感情,族中兄弟感受到威脅,有一天我帶着族人應對來襲的外族,等我回來的時候,落入了從衣的陷阱被他囚禁,而從衣是我的親兄弟。”

“你完全無法想象,這群人,竟将巫神祭司,将一直保護他們的從文□的綁在石柱上。他們拿着應該對着敵人的武器,對着從文。男人們用石頭砸她、用箭矢射她,女人們用樹枝抽打她,用發笄插入她的身體,他們折斷了她的右手。她的臉上,身上全是鮮血,可是她,還是那樣的從容淡然和不屑。直到她腿間有鮮血流下,我才知道,她有了我們的孩子。那個孩子會成為神與王的最終接替者,那個孩子與我們血脈相連,可是,那個孩子尚沒有成型,就已經死在了她母親的腹中。

而我就在對面的牢中望着她,帶着絕望,撕心裂肺地看着這一切,我喊啞了聲音卻只換來一句,她與凡人私通,會觸怒神靈,給族人帶來不幸。若真是如此,那麽就讓神來懲罰我呀,我才是這罪魁禍首,天打雷劈我也甘願!可為何要害從文!

夜裏,我終于逃出了囚牢将她救出,在族人的追殺下,背着她一路逃到了這裏。

這裏曾是她聆聽神明旨意的地方。

那樣重的傷,那樣重……從文的身上都是血污,我替她包紮傷口,可是沒有用,她的傷口太多,傷勢太重。

她就躺在這張石床上告訴我,她已算出,她腹中的孩子是個女兒。她原本想等我出征回來就告訴我,可是……

第一次,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不甘,還有痛。那種痛,像火一般燒灼着我的心。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可是從文,從文卻說,那不是我的錯……她已然奄奄一息,卻仍舊在安慰着我,她說,如若她能将萬千權力集于一身,那麽她便有了天下都無法撼動的能力,便不再會重蹈今日的覆轍。

直至今日,我仿佛還能看見她那雙眼眸裏閃動着火花,她對我說,從啓,若是要保護自己,保護在乎的人,就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之後……她沒有再同我說過一句話,她也沒有再睜開眼。

那一刻,世上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我的恐慌與絕望,我身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好像随她一起去了。

傷心?不,一點也不,沒有從文,我便沒有心。

那時我只懂得抱着她,死命地抱住她……眼淚流着也絲毫未覺,直到,直到我意識到,我要為從文報仇。

我一把抹了眼淚,将從文的戒指戴在手上,臉上戴着她的面具,拿起武器回到族人的駐地,見人就殺。

面具與我手上的王器飽飲族人的鮮血。

以血還血。就算他們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抵不上我的從文,我們的女兒。也無法消融我的痛,我的恨。

擋我者,惟有死!

族人紛紛逃竄,直到我來到從衣的面前。我與他大戰一場。原本,他的武藝是勝過我的,但是他怕死,我卻不怕,所以我重傷,他身死。

在他死前,還在嘲笑我的懦弱,嘲笑我一輩子只會躲在從文身後,嘲笑我絲毫不知從文對我的利用。

那個女人為得不過是謀奪你的權力,他這麽說着。

我不理他,只回到從文的住處取了她的衣服,她愛潔。

回到此地,取了水,将從文受傷的身子擦淨,又替她換上幹淨的衣服。

然後我也爬上了石床,和她躺在一起。這一生,惟有從文知我憐我,也惟有我愛她,她必定會在黃泉路上等我……”

第五卷 兩件物事

第一百二十三回何從

無論是以神思出現訴說故事的從啓,還是默默聽故事的楊笑瀾,都是滿面淚水,無可抑制。她終于知道了幻象背後藏着的是怎樣的哀傷往事,難怪這傷情積蓄千年,永不彌散。

“後來呢?”

“後來……”從啓抹了眼淚,對自己的軟弱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續道:“後來瑤姬出現了。”

“瑤姬?你不是說,這裏要信物才能進入,她是怎麽進得這裏?”

“瑤姬本是炎帝之女,因不願聽從父命嫁人郁郁而終,後被封作巫山女神。此地本就是巫神祭司接受巫神指引之處,阻得了人,卻阻不了有心的神。她此來是要與我做個交易。”

“交易?”

“是。她可以讓從文的身體不腐不敗,讓從文巫神祭司一代的使命得以延續,而我須得用唯有蜀王與巫神才有的能力,王以玉為介,巫以金為介,皆是以血為媒,将神思封印在玉中,等着下一個阿修羅王進入此地,之後将黃金面具的來由告知于她,讓她獲得面具從而得以完成她的使命。青銅面具認你為主,你又以血相祭,解了封印,那麽你便是瑤姬所說的那個阿修羅王。”

笑瀾又是不解,面具就在從文的臉上,她只需輕輕一掀就可取下,何用如此麻煩?而那救世的使命,竟然緣起于商朝,還與炎帝之女巫山女神有着牽扯……委實不可思議。原是為得解惑遂了心意來到此處,怎料想,這迷惑越滾越大,一樁一樁,牽絲攀藤一般的糾結交錯。

“原本只需将這來龍去脈告知于你,只因你說你知道從文,見着她時很是難過,而我又無法全然解你之惑,故而才破例說了我們的往事。之後,那重任就徹底交給你了。

關于這黃金面具,還得從我們的先祖說起。

我們蜀國一族,本是黃帝之子青陽的後人有缗氏一支,因不服夏族之王履癸,在一次會盟上率先離開,履癸親率大軍征讨,有缗氏敗退後獻上美女以惑履癸,我們一族的先人對此不滿,率族人遠赴西蜀,歷經多代。

巫神祭司世代為女,她們并非以血脈相連,傳承祭司身份的是與生俱來的命運,間中玄妙,我也不得深解,只聽從文偶爾提及。瑤姬倒是提過,巫神祭司的先祖是兩名女子——嫘祖與嫫母,她們同為黃帝的妻子。

傳說嫫母是個相貌極醜但是品德賢良的女子,當時女子稀缺為了繁衍搶婚盛行。黃帝看中她醜陋的外表,不怕招人來搶才娶了她。嫫母身負異能又頗為能幹,在黃帝出征之時與嫘祖相處融洽,而嫘祖是唯一不嫌棄她相貌真心待她的人,兩人漸生情感。誰知嫫母因嫘祖的真心而褪去了醜陋的外表,嫘祖将自己最為喜歡的戒指給了嫫母當作信物。不曾料想的是,嫫母竟有了身孕為嫘祖生了個蛋下來,兩人不知所措之餘就将那個蛋丢棄。她們都不知道,這枚蛋中,原來還藏着一個女孩。

後來黃帝歸來,嫫母不欲給他睹了真容,就帶上式樣可怕的面具,又将自己的臉畫成比原先更駭人的樣子。黃帝覺得她面目可憎,足以威懾四方,授了她方相氏的官位,并賜黃金面具一枚。在嫘祖死後,嫫母病重之際,那蛋中的女孩長大來尋,嫫母才知道她與嫘祖竟還有一個女兒,于是在死前将面具、戒指都傳給自己的女兒。

那女子帶着從她的母親處得到的三件神物:黃金面具、青銅面具與太陽紋的戒指,到了另一位母親嫘祖的故地——西蜀。她本就有這兩位母親的才能與神力,又對自己曾經被遺棄忿忿不平,她發誓要得到永生永世的權力覆滅黃帝的政權取而代之。她的後人遇上我們蜀國的先人,一同在此地紮根駐地,一掌神權,一掌王權,共同維護蜀國一族的繁榮。

故而,巫神祭司永世追尋着地位與權力,這是她們無可逃開的宿命……也是她們最深重的悲哀。

黃金面具曾在某一代祭司手中遺失,不知怎的又到了瑤姬手中;三件信物傳到從文時便只有青銅面具與太陽紋戒指。從文之後,巫神祭司本不複存在,但是因黃金面具的關系,使得她們這一族的命運延續,也即是說,縱然她們自己并不知曉,但是她們就是巫神祭司。瑤姬曾說面具與戒指只會認兩種人為主,巫神祭司和她動了真心真情所愛之人……”

“巫神祭司和真心真情所愛之人?”念及彼時獨孤皇後将此面具交付與她,笑瀾心中一酸,她竟不知,從那時起,皇後竟已用了真情。

“是……”從啓瞥了若有所思的楊笑瀾一眼,續道:“瑤姬曾道,阿修羅王是個好戰的惡神,我卻沒有想到,這一代的阿修羅王,竟是一名女子。”

“女子怎麽了?再過個幾十年,女子還要做皇帝呢,女性終将獲得她們應得的權力與榮耀,這不正是從文所期盼的?”

“你說的是。瑤姬曾無不感慨的言道,女子向往權力從來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就像最後一代炎帝一直對蚩尤與黃帝懷恨在心,被打敗之後仍舊生生世世念着要使蚩尤滅族,要颠覆黃帝的地位,而第一代炎帝的女兒們卻須得和蚩尤一同救助蒼生,扶持正統。我雖不全然贊同,但大抵是同意的。”

這一番話涉及面太廣,楊笑瀾一時也難以理清這來龍去脈,只挑自己想到來問:“瑤姬和你的交易,對你可謂沒有半分好處,為何你會同意?難道,只是讓從文的……身體不腐?可是即便不腐,終還是,還是死去了的。”

“那是巫神祭司一族畢生的追求,從啓豈敢不予成全。若你傾心愛一個人,她未盡的事業你會否助其實現?”

傾心愛一個人這個說法顯然觸及到了楊笑瀾心中的痛處“那個……若是真的愛一個人,是不是此生此世,就只愛一個人,無論你是得到還是遠望,就只有她一個人?如果有幾個人……是不是……說明……不愛……不夠愛?”

從啓露出為難之色,道:“這個問題我不知如何答你。從啓此生并不長,在有限的光陰中只愛過一個女人。而且,這份愛還是從瑤姬處得知,否則,我都不會明白這份情感謂之何物。不過,我想,倘若你要說你全心全意地愛着幾個人,也是可以說通的,只是你不對其中任何一人全心全意罷了。”說到最後,從啓自己也覺得拗口,摸了摸腦袋,讪然一笑道:“我只知,無論你愛着幾個人,你都得擔負起相應的責任。也許你生命中會有許多種選擇,但只要你選擇好了,就一直往下走,如此而已。”說完,深情無限地望了石床上的從文一眼,道:“是了,答應瑤姬的任務已然完成。今後該如何抉擇全在于你,替我好生照顧混沌,它可是比你我年歲更大的神獸。”

笑瀾仍覺迷惑,見從啓的身影慢慢變淡,急問:“抉擇什麽?喂,那我們到底是什麽關系?你也是阿修羅王麽?”

僅剩一個極淡影子的從啓頑皮一笑,還眨一眨眼,那模樣與笑瀾實在有着幾分相像“從文曾經替我祈福,求巫神助我每戰必勝,保佑我永世平安,巫神允諾,并賜我心口太陽紋的烙印為記……”

下意識地按下自己的胸口,眼睜睜看着從啓的樣子在空氣中消散,一時石室內一片沉寂。若非青銅人像身體裏玉琮仍在,帶着黃金面具又有體溫的從文還在石床上,楊笑瀾幾乎要以為剛才的那一切又統統只是她的幻象。

取下人像上的青銅面具,端詳石床上的從文。心中籠着的那層傷感仍在,也不知是錯覺還是被從啓的故事所引導,她越看從文露在面具外的部分越覺得和獨孤皇後相像。從啓雖自稱軟弱,但他對從文的專情令人心折,相較之下,她倒顯得薄情。也許皇後贈她面具的另一層含義在于,從最初就已預知了她沒有面目去面對愛她之人的事實,獨孤皇後不是巫神祭司麽,興許她有此神力。

她搖頭苦笑,不欲再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的不堪,越想越不知該如何是好,橫豎都已成定局。

情,她負了,罪,她背了,眼下的難受也好內疚也好,都是她該承受的,她種的因,她承擔果。

眼下,她雖無意于這黃金面具,但既然來了,也聽說了面具的來歷,盡管她仍舊不知那與她的關系究竟有多密切,也惟有将其帶走這一途。手指剛觸碰到面具,金屬的冰涼感傳來,她清楚地感知到面具的抗拒,那感覺古怪至極。

從啓說過,進得此地,面具、戒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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