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23)
粗暴,看來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皇後……”
“嘿!這方面……皇後與陛下自是同心同德。”
“那也太……”
“你可知,我同你講這番話是何意?”
“呃……笑瀾愚鈍,請大兄明示。”
楊素敲了楊笑瀾的腦袋,道:“元日裏,你被太子一頓痛罵,這會兒都忘了?我該說你宅心仁厚還是缺心眼?”
“他是太子,我總不能在他上街的時候套個麻袋将他一頓打吧!”
“匹夫之勇!你可有想過,若是他做了皇帝,你的下場?高仆射确能将他說服一陣,若是高仆射不在了呢?”
“他做不了皇帝啊……”
“哦?你又知道?你又知這一切皆是不容改變的?”
“這……”給楊素這麽一吓,楊笑瀾原本對楊勇成不了皇帝的篤定一下子消失了一半。她都可以從今至古,又有誰說歷史是不會改變的?就算她堅信歷史無可逆轉……那萬一呢?“應該……不會吧……”
楊素嘿嘿一笑,道:“其實太子也算得上是寬仁和厚,率直性情……”
“寬仁和厚?他要是寬仁和厚還會對着我劈頭蓋臉一頓罵?你是不知道那語氣之惡毒,态度之惡劣,簡直人神共憤!”
“你可知,在本朝之初,陛下以山東百姓多游離于農牧之外,想派人将百姓遷徙到北方充實邊塞?是太子上書勸阻,懇請陛下對百姓懷柔,對于民俗當逐步引導?彼時,陛下樂意聞之,但在平陳一役之後,陛下已覺不耐。你可記得,平陳之後,晉王一再請求陛下封禪,陛下總推說不妥,但最終還是允了的?太子卻不似晉王這般懂得揣摩聖意,以至于……陛下對其越發不滿。”
“若依兄長所說,太子也算得有些主見……奈何……”
敲門聲适時響起,“大兄,是我。”門外之聲刻意壓低了,像是暗示着來人目的的不可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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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素與楊笑瀾對望一眼,竟是楊約趕在宵禁之前來訪,楊約來得突然,這場對話勢必漫長。楊笑瀾戴上面具,心念一動,依稀記起從前在歷史書上看到過這一幕。
楊笑瀾的在場給了楊約一個很好的開場,對過年宮宴上太子對楊笑瀾的痛斥表示了深切了慰問,之後話鋒一轉,談到幾日前他與壽州刺史總管宇文述有過一番交談,宇文述既為太子在陛下面前說晉王壞話感到不齒,亦為太子如此不知輕重為楊笑瀾感到不平。楊笑瀾讪笑,到底她丢臉被罵一事傳到了個什麽程度,都過去半年了還那麽深入人心。
楊素笑而不語。只聽着楊約分析朝堂內外,從楊堅與獨孤皇後對太子的日漸不滿,到晉王的文治武功,他一脈的聲勢暗湧,還特別點出,當初楊堅找人替蘭陵公主婚事看相時,還曾問過那人,誰人能得承大業,這看相之人恰是南朝來使,見楊堅即說他是真命天子之人。說明對于太子之位,楊堅一直心存猶豫。
論身份,楊笑瀾總是幼弟,故而順水推舟地躲在一旁觀察着楊約對楊素的察言觀色。曾聽楊玄感說起,這楊約在少時頑皮,從樹上墜落,性命無礙但那活兒卻因此受損,沒有少受別人的嘲笑。長大後性情沉靜,狡詐多段,楊素向來對他信任,軍事也常與他商量。而如今能在楊笑瀾面前如此直言,楊約想是有了充足的準備。
于情,有太子楊勇對楊笑瀾惡言在前,已是失德;于理,楊素是尚書右仆射深得楊堅信任,理當為了國家社稷做出更好的選擇,晉王之策沿襲楊堅的脈絡;于利,楊勇之女嫁于高颎的兒子高表仁,而楊勇對高颎的聽從衆所周知,若是楊勇即位,楊素能否還能像此刻這般受器重已是未知,可若是楊素能為楊廣美言,即是楊廣即位後的功臣,楊廣必尊他重他敬他。楊約更點出,在幾個兄弟姐妹之中,晉王妃與樂平公主關系最佳,晉王又一向對楊笑瀾十分欣賞,曾幾次三番在屬下面前贊譽笑瀾,相較于太子對柳述的信任,楊笑瀾自該明白,何人才是當效之君。
一番陳情之後,待楊素和楊笑瀾終點頭與楊約達成一致,已然是另一個天明。
楊約走後,楊素看了楊笑瀾一眼,說道:“命運與歷史,看來真是無法逆轉。”
“可是大兄,為何我并不因此而踏實,反而覺得越發忐忑呢?”
“你已是局中人,一進一退,一撥一動都與你有着密切的關系,現如今你不是一個人,你的存亡衰敗與你的家庭,與我們的家族息息相關,自然會覺得忐忑。”暗啞的晨光輕壓在楊素的肩頭,他的表情看來深遠,有一絲擔憂,一絲沉思,還有一絲冷酷,“別忘了慈悲心與出離心,你若沒有出離心,不僅身陷,心亦陷于這朝堂風雲,有違前人的一番教導與犧牲。莫要忘了那些與尉遲熾繁一起苦讀過的經文。”
對楊素此時提及尉遲熾繁頗感詫異,但随即又心領神會,楊笑瀾問道:“兄長可是想到了世雲師姐?”
“正是。此刻我竟對她很是想念,每當我決定一件重大的事情,必定會想,世雲若在會是怎生想法。她會支持還是反對。今兒我們商議之事,她……未必贊同。”楊素自嘲一笑,又道:“可要我使人為你打掃房間在這裏歇息一會兒?”
“不了。”楊笑瀾推辭道:“興許是談了一夜頗有些驚世駭俗之事的緣故,總覺得此刻想見家中的人。就好像之前行軍在外,焦躁難安之時,唯有念及公主、師姐才能使自己逐漸平靜起來。”
“也好,這便是家與柔情對我們的意義了。若松始終在外等候,我着人喚醒他。”
“多謝兄長。”離開之際,楊笑瀾又道:“兄長,有些事情,立場不同必然想法不同,因此……”
楊素哈哈一笑,拍一拍她的肩膀,道:“我理會得。”
報曉鼓響起不久的大街上行人稀稀,楊笑瀾歸心似箭,若松偏拉住她的馬讓她緩行。自從楊福跟在楊麗華身邊協助,若松就擔負起他安全的職責,是她的親衛。楊笑瀾斜眼以對,等他解釋。
若松鄭重相勸,最近收到暗鬥士小隊的風聲,京中出現一些陌生的面孔,暗懷目的,不知是尋人還是尋物。鑒于楊笑瀾之前被暗襲的經歷,暗鬥士小隊長楊幺再三囑咐,最近她的進出,還是多帶些人在身邊為妥。
暗襲麽。楊笑瀾下意識地捂上胸口,那一箭至今讓她痛徹心扉,心有餘悸。
“郎君失蹤那會兒,若松一直伴在公主身邊,眼見着公主日益消瘦。驸馬府上下,無不為郎君感到憂心忡忡。若松懇請郎君,萬勿托大,小心行事。”
“是啦……都挨了一箭了哪能不小心,年紀大了折騰不起,我的安全就交給若松你了。”楊笑瀾以輕松口吻說笑道。
若松并沒有笑着答應,反而極為慎重地點頭道:“若松必定會保護郎君周全。”
楊笑瀾一笑,道:“回府吧。”
此時不過五更三刻,還沒進得日常居住的小院,就聽有短兵相接伴着呼呼喝喝的聲音傳來,聲音聽着愉悅。
原先交手的兩人見着她來,都沖她笑笑,手上卻不曾緩了少許。冼朝與陳子衿的功夫,她都是領教過的,原以為子衿略遜于冼朝,這會兒瞧着,倒也旗鼓相當,不足只在經驗。兩人均是換上了窄袖胡服,一海棠,一石青,一笑顏一冷峻,相映成趣。
瞧得興起,驚鴻來尋:“郎君一夜不歸,可是快活?”
“快活地又困又累,驚鴻滿意了?”
驚鴻撲哧一笑,道:“公主說你必是一臉沒睡醒的樣子,還帶着酒氣,着你先去洗漱,再與她們過招不遲。”
随着驚鴻往裏走,楊笑瀾道:“公主簡直是神仙,什麽都知。方才她在此處?”
“是,兩位娘子很是潇灑,公主看了許久。”
收拾幹淨,楊笑瀾喝了一碗熱水才又重回院裏。冼朝與陳子衿一戰方酣,見她又出來,笑她道:“不服氣出來找打麽?”
楊笑瀾也笑,“今非昔比,我們非要過招才能定勝負麽?”
冼朝冷哼道:“現如今蠻力确實比你不過,但是……哼哼,別處有你好瞧。明兒開始,與我們一道練武,最近手疏了許多。”
“好啊,只要你能起得來,樂意奉陪。”楊笑瀾看了在一旁扇着風的陳子衿一眼,道:“子衿的武功也委實厲害,我吃過她幾劍,印象深刻。”
陳子衿收了長劍,沒好氣地說道:“我可不曾傷你分毫,若真傷了你,還不曉得有多少人要找我拼命。”
“好子衿,想你也不舍得。”
冼朝嗤笑道:“你這人,沒臉沒皮堪為一絕,難怪皇後會賜你面具一枚,如今倒是也真服了她的苦心,先見之明。”
楊笑瀾還待分說,陳子衿給了她一個眼色,道:“昨日公主與我們閑聊,問起蜀地風光,還言道虧得我與冼朝師妹會武,能伴你出行。”
“哦?驚鴻還道,适才,她也在此處看你們習武。我且去看一看她。你們及時擦了汗,可別着涼了。”
屋內,楊麗華正側頭看着府中銀錢往來的卷宗,見楊笑瀾跑入房內,忙放下卷冊起身相迎,讓驚鴻給楊笑瀾取些清粥當作早膳。驚鴻前腳剛走,楊麗華就給她一把抱住。“怎麽了?”
“唔,想你了……”
這肉麻的話聽得楊麗華一呆,她心裏盤算着笑瀾是不是又做了什麽叫人生氣的事情出來,要說些好聽的逗她喜歡。任疑問盤旋着,忍了沒有開口相詢。
笑瀾問:“怎得這樣早起?”
楊麗華笑道:“平日裏都是這個時辰,你在時才會晚上一會兒。”
“你總是這般為我。回來的路上若松說起那年我私自去軍營遇險的事情,隔了這好些年,我只覺自己愚蠢。公主,瞧着你我常想自己能為你做些什麽,想來想去,好像又沒有什麽可為你做的。有時甚至想把我的命也給你……”
“笑瀾,夫妻本是一體,我大着你些許,又不若子衿和冼朝那般紅顏俏麗,能文能武,自該多為你想一些。”
“你又何苦妄自菲薄,府中上下皆為你馬首是瞻,他們都聽你的,不聽我的呢。”
“這是在埋怨我?”
“怎會……我也是聽你的,那他們……自然也都聽你。”
笑楊笑瀾這般讨好,越發覺得她是有事瞞她,只聽笑瀾又問:“公主是和晉王妃關系好些,還是與太子妃關系好些?”
如此明知故問,楊麗華一怔後頓時明白過來,想來這一夜的酒委實嗆喉。想一想才說:“自是與晉王妃私交深些,笑瀾都想清楚了……”
親親楊麗華的唇,楊笑瀾道:“只要日後能容我們離開大興,安居江南即可。你久居大興,未嘗見過江南的清秀,我想,你定會歡喜。”
夢是好夢,只恐難圓。只聽聞有老去的大臣還鄉,不曾聽說有皇室中人歸隐田園。一入宮門深似海,楊麗華知之甚深,但楊笑瀾所述正合她心中所盼,她點頭應了,道:“無論何處,天涯海角,我總是随你。”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三十五回 兩瓣銅鏡
天光,楊麗華習慣性的醒來,她本就淺眠,與楊笑瀾的關系緩和後,才漸漸睡得踏實,故而,楊笑瀾那時與她同床,夜裏的夢噩她都聽了去。據楊麗華所知,她的母親獨孤皇後與尉遲熾繁也是與她一般早醒易醒。只這楊笑瀾好睡,有時夜間累着了能抱着她睡到太陽西沉,那時她就在她懷裏睡睡醒醒,看一眼睡得安寧的笑瀾,心裏是被蜜意掩蓋了的百感交集。
昨夜裏,聽笑瀾念叨着溫潤的江南,笑瀾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繁花似錦的秀雅令她憧憬,笑瀾又道“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她問,若是游人最終無法在江南老去?笑瀾道,若是能夠,她想在她的懷中老。她眼裏立時就有了淚,相士曾道,少年夫妻難到白頭,只是對這個女子,她真是愛極了。如若世上有一條路能指向兩人的相守,要用她的半世榮華相換,她願意,用她的命來換,她也願意。
“夫君……”楊麗華捋開楊笑瀾散在耳上的頭發,輕聲叫道。
細若游絲,楊笑瀾皺了皺鼻子,縮了縮脖子,沒有應聲,被下攬着楊麗華的手卻緊了一緊。
楊麗華故作不知,貼着她的脖子,又輕喚道:“四郎……”
楊笑瀾看似依舊睡得深沉,身子卻更貼緊了楊麗華。
只聽她又喚一聲,“笑瀾……”
楊笑瀾這才睜開眼,對上她笑意盈盈略有些潮氣的眸子。将喚醒她的始作俑者略施薄懲,親了又親,道:“無論公主怎麽叫我,我心裏都歡喜地緊。”
“花言巧語。”楊麗華一手環着她,一手在她身上慢慢游走,微閉着眼,像确認什麽似得。“叫你的人呀,可多了去了……”
“唔,但只要公主叫一聲夫君,笑瀾立刻骨頭酥酥地就應了,這夫君二字唯獨公主叫得銷魂……公主是在給我摸骨麽?這般認真。”
楊麗華微微笑了,道:“唔,不管是樣子,身形,聲音,還是別的,我須得仔細仔細再仔細,将她們都記住了,這樣,無論我将來怎樣都可以認出你來。”
“如此,我也得好好捉摸公主,免得以後認不得了……唔,就從味道開始吧……”楊笑瀾鑽進被中,在楊麗華的胸前一陣輕齧,楊麗華由得她鬧了,臉上是淡淡的歡喜與情潮。
過得幾日,楊素受邀進宮赴宴。今次入宮,實合他的心意,他恰可以趁此機會,探一探獨孤皇後的口風。獨孤皇後說得直言不諱,楊堅确然不喜太子楊勇,為着此事,還特意問過尚書左仆射高颎是否可改立太子。但高颎的态度異常堅決,長子繼位,國之正統,而楊堅對于高颎亦是十分信任,故而在太子一事上,幾乎無可轉圜。
“晉王比之太子,确實要懂得孝順得多,治理江南亦有聲有色。太子雖平庸,若來日繼承了大統,有楊公與高公輔佐,想必也無大礙,只要他能守着這江山,也就是一樁功德了。”說及太子,難免會想到元旦宴上太子對楊笑瀾的訓斥,獨孤皇後有些無奈道:“怕只怕太子繼位之後,依舊對笑瀾有着嫌隙,不顧麗華便對她不利。待我百年之後,着笑瀾離開大興,尋一處山明水秀隐居,楊公以為何?”
獨孤皇後能說出這番話來,已出乎楊素的意料,只是他也不曾想,改立太子一事竟如此周折,如若高颎執意,那楊廣是半分機會都無。他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涯海角,她又能去到何處。幸好,我那四弟陽壽有限……”
陽壽有限四字再一次觸動了獨孤皇後,“袁相士曾說笑瀾有三次大劫難,三十八歲是一道坎,她今年二十有六,所幸還有些年月可以想出法子來救她。”獨孤皇後說得斬釘截鐵,她定是要救她的。
楊素聽她算着楊笑瀾的年紀心中總覺異樣,又與她說了些笑瀾和朝中之事,答了她關于袁守誠的一些疑問,這才走了。
幾天後,楊素将與獨孤皇後會面的結果說與楊笑瀾聽,若要廢除天子,必要先除高颎。楊笑瀾卻搖頭表示,她并不願意去對付高颎,她素來欣賞仰慕高颎,沒有必要将他拖下這渾水,高颎是好人。
楊素直罵她婦人之仁,是個蠢人。入了朝堂就再也沒有無辜的人,人人都在這渾水裏頭淌着,風若是起了,好人壞人都是天家說了算。給楊素罵了幾句,楊笑瀾也不着惱,反而說起最近她的人發現京城中有些來歷不明的人,卻不想因此發現了前陳樂昌公主陳子悅的侍女和一個年輕男子接上了頭。
“哦?子悅這幾日不能食亦少言,難道是為此?那年輕男子是何人?”
“前陳太子舍人,樂昌公主的驸馬,徐德言。”
皺一皺眉,卻見楊笑瀾正假裝不經意地打量着他,楊素笑罵:“你這是不安好心想看你兄長的笑話?”
楊笑瀾嘻嘻一笑,道:“哪敢。這徐德言本該在蒲州好好待着,竟擅離職守跑來大興,只要兄長一句話,自有人将他趕出城。”
眼見楊笑瀾這模樣,活脫脫一個惡霸頭子,楊素也是一笑,道:“京城耳目衆多,羽翼還是要小心收斂,這種小事就不勞四弟了。”
“那麽兄長的打算是?”
楊素略一沉思,道:“若那徐德言真是有官職在身,怕是在京中留不了多久。且看那陳子悅作何打算了。”
楊笑瀾還待做聲,有侍女來報,陳子悅在門外有事求見楊素。
戲份來得如此之快,楊素示意楊笑瀾戴上面具,道了聲“請。”
一臉憔悴不施脂粉的陳子悅向兩人行了禮,這黯然神傷的樣子與當初的尉遲熾繁實在有幾分神似,楊笑瀾發了愣忘了要先走。陳子悅一時難言,楊素見她不語他亦不語,只看着她與尉遲姐妹相似的臉,如若真是世雲,不會哭泣不會示弱,眼下想是正明明白白地告訴楊素她的想法。世雲一向豪氣幹雲,幹脆利落。
既然她難以啓齒,那他就幫她一幫,楊素道:“子悅有話但說無妨,四弟不是外人,你無須擔心。”
“郎君……”陳子悅深吸一口氣,取出兩塊破損的銅鏡與一張紙放在楊素面前的幾案上,将當年城破之時,她與驸馬徐德言相約,在街市售半面銅鏡以報平安之事說與兩人知曉。又講前幾日侍女在街市遇上了徐德言,這張紙即是他所作之詩“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複姮娥影,空馀明月輝。”“妾身這幾日思及此事舊情難免悵然,昨兒郎君問了,未曾告之全貌,今日特意将前事予郎君說明,請郎君勿怪。”
楊素與楊笑瀾皆是一嘆,不是不感動的。
而那陳子悅只将這原委講了,并沒有提出任何要求,楊素的心卻因此有些煩悶。若是她懇求楊素将她放還,楊素可言,她是陛下賜予他的妾室,早與亡國之臣沒有半絲半縷的關系。她只是眼含悲切地将事情告之于他,做一個交待,卻讓他有些為難。他是可以将她放走的,完璧歸趙,許能成就一段佳話,但是他不舍得這個溫婉的容貌好似尉遲世雲的女子;還照原先那樣,他很難不想起,這個女子曾經多麽深情地講到過另一個男人。
想了兩日,楊素遣人找來了即将回蒲州的徐德言,又增了金銀布帛給陳子悅,若是她心裏有他,他絕不會将她送還給徐德言,只是這世上的事情實在難言,他并不是樂意成人之美的君子,但對着這酷似尉遲世雲的女子,他委實心硬不起來。
楊笑瀾聽說了楊素的決定唏噓之餘也不免佩服,這般大量,也唯有她的兄長了。換做是她,她寧可霸着,占着,死不放手。感慨楊素,暗自慶幸自己如今的幸福,趁着旬休,帶着楊麗華、陳子衿與冼朝一同出城騎馬散步。成親多時,還是首次見着楊麗華帶着帷帽騎馬,倒也別有一番飒爽的風情。一群人說說笑笑,路過城外密林,楊笑瀾與陳子衿對望一眼,這是她們曾經遇險的地方,就算未曾入林依舊有些心有餘悸。
冼朝瞧着林中有些陰沉,提議離了官道進去看看。随行的天鬥士、神鬥士小隊都曉得楊笑瀾曾在這林子裏慘遭不測,勒了馬看向笑瀾,等她的指示,冼朝不解,但看到陳子衿頗有些難看的臉色才福至心田似的明白了點什麽。
忽然陳子衿道:“笑瀾,我依稀聽得林中有打鬥聲。”楊笑瀾這才下了決定,揚一揚手,示意衆人輕聲往林中行去。楊麗華是初次與他們一起行動,見衆人各司其職,結成陣型前後進入林中,不僅多幾分新鮮好奇。楊笑瀾囑陳子衿與冼朝小心,自己則始終與楊麗華并行。
入得深處,急促慌亂的腳步聲愈來愈明顯,只見五個手執武器的蒙面男子将一男一女團團圍住,似在向他們索要什麽。一個蒙面男子搶過那女子手中的包袱,衣服、金子、銅錢,散落了一地,男子想要擋在女子的跟前,卻還是給蒙面男子拉了開去。來不及細想為何這些蒙面人看起來熟悉,就見那逃命的女子露出掉落幕籬後的真容,楊笑瀾一驚,取過行囊裏的折疊弩箭瞄準便射,蒙面男子躲避不及,腿部中箭跌倒在地。衆人策馬迎上,剩下的幾個蒙面人眼見人少寡助,逃脫無望,竟迅速地服毒自盡。
眼見這慘劇,楊麗華低呼一聲,楊笑瀾忙下馬走過去安慰,待那逃命男子将女子扶起,兩人齊齊上來答謝。楊笑瀾将楊麗華扶下馬,才免了兩人的禮。
那男子,三十多歲的樣子,看起來斯斯文文也算是正派,一副讀書人的樣子總不及楊素來的威武。只聽他道:“多謝郎君搭救,某感激不盡。鄙人徐德言,不知郎君如何稱呼,他日也好圖報。”聲音也不比楊素好聽多少。
楊笑瀾擺一擺手道:“恰逢其會,略施援手而已,不必客氣。倒是你們,不是回蒲州去了麽,怎得會在此處遇匪?”
徐德言十分驚訝這攜家眷護衛出城一派官宦子弟浪蕩模樣偏只以面具示人的男子會曉得兩人的行蹤,同兩人說話語氣又這般熟絡,還是那女子向他解釋道:“這位是人稱阿修羅王的大驸馬,亦是楊仆射的四弟楊寧。”
這樹林中遇險之人,正是被楊素放還的徐德言與樂昌公主陳子悅,陳子悅與樂平公主、陳子衿和冼朝都曾有過照面,故而一一行禮答謝。對于被襲,他們深覺不解,這夥人似是算好了他們的行程,早早在此地候着,還一心問他們索要地圖,他們又哪裏會有什麽地圖。徐德言特意在楊笑瀾的面前将散落一氣的東西重新收回囊中,楊笑瀾一想便覺有氣,待要出言相激,卻給楊麗華拽了一拽,楊麗華眼波有些笑意,溫柔地搖了搖頭,想是她也猜到了徐德言與笑瀾心中所想。
這前腳盜匪才出現,後腳他們就來救人,盜匪見了他們還即刻死了,确是太過巧合。楊笑瀾也覺好笑,才想使人讓出一匹馬來讓他們上路,就聽陳子衿言道,“四郎可覺得這群人的衣着有些眼熟,與早前那一批……”
一揚手,天鬥士小隊将蒙面人面巾扯開,容貌是意料之中的不相識,但這身衣着,做工也算考究,并不是随随便便街市上可以買到的,細看之下,真是有幾分眼熟。如果這一批人,與之前偷襲他們的那一批人同屬一處,那即是說,又與楊諒有關,可楊諒到底在找什麽地圖呢?而這兩個亡國之人,到底會有什麽地圖?
楊笑瀾的沉思讓徐德言有些警惕,縱然是這個人救了他們,但是此人的面具與出現的時機都讓他覺得不可信,唯有那三個遮着臉但身材窈窕的女子讓他稍稍安了心,一般人出來作惡該是不會帶着妻子家眷的吧。
思來想去亦無跡可尋,楊笑瀾也不好多留,令天鬥士讓出一匹馬來給兩人乘坐,若不是需要過關的文書,她還會派天鬥士護送陳子悅與徐德言回蒲州。陳子悅取出兩塊半面的銅鏡遞于楊笑瀾,有此物才有他們夫妻重逢的一刻,對于笑瀾的恩情他們無法回報,這銅鏡就當是讨個口彩贈予笑瀾。
這禮物倒像是神來之筆,楊笑瀾笑着接過,心中有些犯疑,她素來馬虎,從她手中掉落的銅鏡沒有八/九十次,也有十七八次,次次都結實非常,緣何這銅鏡卻能給兩人敲成兩瓣還做了信物?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三十六回
兩瓣銅鏡就放在冼朝處,她翻來覆去看了無數個究竟,終還是不得究其竟。她有些為樂昌公主與徐德言的故事所打動,一個是流落異鄉不奪其情,一個是備受鐘愛不奪其心,楊笑瀾與陳子衿卻道,間中更有楊素成全之功,若是沒有楊素的大方,哪裏來得這般美談,而此刻的美談誰也不知今後又将變成一個怎樣的故事。
楊麗華聽了這個故事隐隐有些不愉快,樂平公主一貫賢淑,平時不會将不快流露半分,今次是她一人獨處時發愣給楊笑瀾窺見了她擡頭那一瞬眼底裏疑問。楊笑瀾猜想,她多半是想到了早前她與尉遲熾繁的那段過往,對于子衿、冼朝,楊麗華遠沒有對尉遲熾繁來的介意,礙着她與尉遲熾繁共事一夫的過去和頗有些荒謬的接觸,她多多少少心裏是有着一點隔閡的。楊笑瀾自是百般撫慰,楊麗華在她多方示好之下,也曉得她知道了自己所思所想,見她眼波裏不複往日的閃躲猶豫,一片赤誠誠的坦然,身上時刻帶着自己做的放有尉遲熾繁設利羅的舊的佩囊,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接受她的柔情,将舊事揭過。
一日晚飯罷,四人圍坐着吃茶聊天,陳子衿不經意提到曾聽她母親說起過,樂昌公主陳子悅因其溫婉的性格深得陳宣帝的喜歡,宣帝還将西方一個小國的供物賜給了陳子悅。
西方小國?楊笑瀾追問,是哪個小國?在她的概念之中,西方小國就是那英法德西意葡了。
冼朝笑她多此一問,西方小國,若不是附國便是女國或是羊同了。楊笑瀾撓頭,她就只知道唐僧路過的那個女兒國或者是西梁女國了,不曉得那個女兒國同這個女國有沒有關聯之處。冼朝道,以她的見識之廣,只知這三個國家在窮極遠處,彼處重山峻嶺空氣稀薄人煙稀少,聽老人說,那片天地原是一片海洋但因受了詛咒變成了高山,去到那裏的人很容易就得病死了。
空氣稀薄重山峻嶺?海洋變成了高山?說辭聽來這樣熟悉。楊笑瀾又問,可是比蜀地還要遠的西面?
冼朝點頭應是。
楊笑瀾一拍大腿,大海變成山,那不就是地殼運動嘛,空氣稀薄又多山,比四川還要西面一點,不就是西藏嘛!去那裏很容易得病死,不就是肺氣腫,高原反應嘛!當然此時不叫作西藏,連吐蕃都不曾有,附國?女國?羊同?随便什麽都好,大概就是吐蕃的前身。若是她沒有記錯,毗盧遮那師傅曾說過,四件寶物之一會在滄海桑田之處,青藏高原原本是海洋,如今成了高海拔的山地,那就可以算是滄海桑田了!而那面銅鏡的材質或許是傳說中的藏銀實際上的白銅?因此會這樣輕薄!
着人取來銅鏡又看,破損之處雖早已磨得光滑,但不難看出與她們平日所用之銅鏡截然不同,拿在手上更輕,質感是稍差了些,但在這物以稀為貴之處,西方部落所供自是稀罕之物。将兩瓣銅鏡拼湊在一起,點上通明的燈火。将滿是詫異的三人招近細看背面的花紋。背後赫然顯示一只大鳥自東飛往西面,而西面有着層層高山和長着長毛有些像羊有些像牛的動物,那高山的空隙間又有形似大門的圖案,只是此處磨損得太過厲害,實在難以辨識。
如果真如她們所猜想的這般,銅鏡背後指向西方,那楊諒為何又需要這樣東西,還将它看成是地圖?難道說,楊諒與她們在尋找的四件器物也有些脫不開的關系?楊笑瀾、陳子衿與冼朝三人面面相觑,陷入沉思。楊麗華卻首次如此清晰地察覺,這三人之間還隐藏着一個重大的秘密未曾告之于她。這個秘密使得才定下心的她又湧起不安來,她難免會想會否與楊笑瀾的安危息息相關呢?
這些個問題,四人皆是沒有答案。
這一年底,曾奉命查辦過楊笑瀾的上柱國、右武侯大将軍虞慶則以謀反罪被楊堅處死。這虞慶則為着楊堅出生入死,可謂是位高權重,與楊堅族子廣平王楊雄、蘇威、高颎并稱四貴,可想其尊榮。而他卻只因被與小妾私通的妻弟告發,說他在征讨嶺南李賢時想着獨霸一方占山為王,意圖謀反,就被楊堅罔顧滿朝文武的求情處以極刑。這對于和虞慶則同時代的老臣們來說是一個信號,皇帝對于舊臣已着手清洗。一時間滿朝老臣人人自危,朝上的眼色多了,聲音卻越發少了。
高颎亦為此心生警兆,他與虞慶則雖不是至交,但也是頗有些往來,若說楊堅此舉沒有震懾警告的成分在,他怕是也不信。這些年他眼看着楊堅由衰而盛日益自大,已竭盡全力勸谏告誡,連帶着楊勇,他亦時時刻刻提點着為君之道,國之方成,穩為其要。楊勇不同于其他皇子的踏實守成,是他極為贊賞的,盡管楊堅對楊勇越發不滿,他仍堅持着長幼有序,長子為繼,只他在位一日,若非得到他的同意,楊堅想要廢除太子,是萬萬辦不到的。只是,這江河日下,他已不知,自己幾時會像那幾位被楊堅問罪的大臣一般,就此失勢,他不擔心自己的權勢榮華,他擔心的是,彼時,敢于谏言的臣子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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