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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議倒是正中楊素的下懷,他也早有此意,故而平時練軍時,更着重操練騎兵的戰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一次各軍擺開騎兵陣勢,其雄壯彪悍不亞于在草原馳騁的突厥兵。
達頭見此陣仗,喜出望外,只覺得是天賜良機。在他的記憶中,漢人狡詐,每以陰謀取勝,唯有突厥人才是真正的勇者,突厥騎兵,更是天之勇士。喜極之下,達頭竟下馬仰天而拜,之後大呼着“天助我也。”率十萬精騎直撲隋軍。
達頭的小心思自然早就落在楊素的算計之中,眼下達頭軍求勝心切,不顧長途行軍,還未整好隊形就匆忙攻來,恰是良機。周羅睺當即請令率精騎五萬迎擊,楊素準許,同時令楊玄感與楊笑瀾協同,自己則随後續進,以添聲勢。達頭是西突厥出了名的戰士,只可惜,今次他同時遇上了因陀羅和阿修羅王的化身,一個是天神降臨,一個是殺神轉世,他豈能讨得半分好去。這殺伐之聲,震天徹底,隋軍一鼓作氣勢如猛虎,突厥軍死傷不可勝數。楊笑瀾雖是首次出現在突厥戰場上,但随着她槍下亡魂增多,阿修羅王之名也令突厥人漸生懼意,只見她黑甲銀槍一身浴血,馬術精湛追擊着達頭,如風如雷,全然不顧楊玄感在身後呼喊着窮寇莫追。她腦海中只一個想法,就是追上達頭。
達頭被她追趕地火冒三丈,眼見着她逐漸遠離人群,幹脆勒馬轉身,沖向楊笑瀾。他知道這戴着面具的是大隋的驸馬,楊素的親弟,若能将他殺死,雖無法一雪戰敗之恨,但對于楊素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打擊。他達頭怎麽說也是西突厥第一勇士,自小就是拳頭底下見真章的,氣力驚人,縱然阿修羅王再英勇,他也不會将他放在眼裏。順手一擲,即将手上套馬索投了過去。
才避過達頭擲來的馬絆,長刀已至面門,楊笑瀾不慌不忙舉槍相格,虎口竟生生被振出血來,銀槍險些脫手。達頭招式并無花頭,卻刀刀以命相博,女子的氣力本就小于男子,雖說楊笑瀾練過,但哪裏能和可徒手撕裂活牛的突厥人相比,幾十個回合之後,體力漸漸不支。
這時,隋軍的追趕聲已然傳來,達頭暗忖自己無法在幾個回合之內将楊笑瀾力斃馬上後全身而退,故而佯作逃跑,賣個破綻,取出弓矢,射向楊笑瀾。
楊笑瀾避之不及,腰間一痛,顯是中了達頭的暗算。她一手捂住傷口,咬緊了牙關,僅以雙腿操控戰馬,只聽得嗖嗖兩道勁風呼嘯而過,之後是一聲慘呼,達頭身形一晃,幾乎落馬,但随即又正了身子,一夾馬肚,逃命而去,只一道青光從他的懷中一閃,似是掉落了什麽。楊笑瀾才欲查看,便覺周身發軟,搖搖欲墜,之前已然力戰脫力,後又中了一箭,此刻再難支撐,跌下馬的當口,一雙素手将她穩妥抱住。
“冼朝……”她聽到自己叫出那人的名字,有着驚訝,也有着安慰,迷糊間,她依稀看到了那人未被面紗遮去的雙眼裏閃着兩道寒芒,透着怒意,也透着擔心。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三十九回
清風拂動營房幔帳,夾着微塵,偶爾還有春季特有的山花爛漫的芬芳。軍營內,操練聲,巡邏聲,均是整齊劃一,營中兵士雖多,但均是各司其職,沒有突兀的嘈雜,可見楊素治軍之嚴。
大營的一角,有一間獨立的小營帳,營門緊閉。路過營帳的軍士,隐隐會聞到一股子藥味從門內傳來,他們好奇地偷看營帳,之後便目不斜視。趁着吃飯的檔口,也會小聲地議論營中那唯一女人的身份,還有這個女人和常年帶着面具的大驸馬的關系。他們之中的有些人,昨兒是親眼見着楊玄感将軍和那女人把追擊突厥首領達頭後受傷了的大驸馬帶回軍營的,他們雖看不到那女人的表情,但是她肢體的緊張與不曾轉移的目光訴說着她的擔憂。那女人與大驸馬的關系只是話題的開始,說到最後,他們會露出無限向往的表情,軍營裏一般不能有女人的出現,更何況,有人說他看見了那女人在進帳前無意間的一個側臉,便被深深吸引,他們從沒見過如此美貌的女人,更有人說,她甚至美過皇後公主。只可惜這兩日,這女人只偶爾出來幾次,身邊陪着的不是楊總管便是楊将軍。有這兩人在場,他們連偷望一眼都不敢,只能遠遠地眺望着背影,猜測着幕籬下的容顏是何等傾城。
楊玄感此時倒是正看着這朵似疾風驟雨般降臨到軍營裏的花。年少時覺得她美得張牙舞爪,美得不可一世,他欣賞她的美麗與狡黠,卻不喜她肆無忌憚地與人說笑,玩笑中半分真情全無。甚至,在他聽說冼朝與楊笑瀾的傳聞後,開始為他的四叔擔心,四叔溫和好玩,若是兩人成了親,怕是要被這個兇巴巴的女人給欺負了去。可是,世間事真是難料,這個女人竟全然不在乎名分與名聲,不管不顧地跟着楊笑瀾,如今還跟到了軍營裏來,連日來的趕路和照顧令她俏麗的面上多了疲憊,他禁不住有些佩服她的勇氣,還有些感激。
若非她及時出現,他倒是懷疑楊笑瀾的傷勢還會不會更重一些,也許,還有性命之憂。他與達頭有過交鋒,蠻力驚人,他的臂力尚不及達頭,何況是楊笑瀾。他是看着楊笑瀾從馬上落下的,鞭長莫及之下,心跳幾乎停止。待他到了那處,冼朝已将楊笑瀾的戰甲解開,迅速地上藥、草草包紮。他看到楊笑瀾面具底下那張許久未見的臉,那張臉上全然見不到半點男兒的樣子,戰甲下是瘦弱的身軀,單單薄薄,輕輕軟軟。他無法想象,這個與他一向交好的和氣的四叔,竟是個女子。
震驚之下,聽得冼朝怒道:“她被突厥人暗算,腰間中了一镞,我只能暫時替她止血,等到了營裏……大夫可有傷藥?”來不及細想,楊玄感點頭,下意識地答道:“傷藥常備,四叔從不讓随軍大夫替她診治,故而每次都是讨了藥來自己敷上。”楊笑瀾間中醒轉了一會兒,由得冼朝一邊埋怨她,一邊替她系好戰甲戴上面具,勉力爬上馬去,感受到冼朝将她抱緊時的用力。她沖楊玄感笑一笑,沒有為楊玄感曉得自己的真實身份而尴尬或是擔憂,她的笑容疲憊又有些惋惜,她道:“達頭逃走了。”
“逃便逃了,倒是叔父你,窮寇莫追,若不是冼家娘子,你……哪有命在。”楊玄感心情複雜,對楊笑瀾沒有及早告知他自己的身份覺得不忿,在她受傷的當口偏偏知曉了真相覺得尴尬,他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他的叔父。可在她的坦然下,一顆不安的心,漸漸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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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笑瀾歪歪地靠在冼朝的懷中,強忍着因騎馬颠簸牽連的腰上的痛,有聲無力地答:“我只想着要追上他,其他的什麽也都沒想……”
“是,你就想着要追上那突厥人,全然将自己、将皇後公主師姐和我,統統抛在腦後。有勇無謀。”冼朝冷冷地說道。
楊玄感為楊笑瀾不平道:“你一個女人,哪裏會懂得一個戰士的使命和榮譽。”
“我不懂,我只知,每一個戰士身後都有父母妻兒在為他們擔心着,日夜牽記。”
許是冼朝講這話時将她對楊笑瀾的不滿與自己的感情表露無遺,楊玄感想起家中的母親妻子,想起那些陣亡将士的家人,也覺動容,沉了聲去,不再反駁。
楊笑瀾一直默默地忍着,忍着,想提氣說話,又覺得無力,強撐着聽着兩人說話。等到了營地,還是被楊玄感和冼朝兩人連抱帶扶攙進了營帳。
楊玄感問明了大夫要用些什麽藥,由冼朝代勞,外敷內服,忙活了一大輪,才聽到冼朝道:“她信你,我也信你。”這話有些沒頭沒腦,但他随即明白過來,悶哼了一聲道:“她是我叔父!”他以為冼朝還會像小時候那樣有理沒理地訓他一頓,誰知,她只是沖他笑一笑,說:“謝謝。”那笑裏有不曾識錯人的寬慰,還有他從未見過的真誠。他別了臉,帶着幾分別扭地說道:“不用,她是我叔父。”
楊玄感看看坐于榻邊不管藥味熏人,始終守着,替楊笑瀾濕潤嘴唇,深情凝視的冼朝,想到遠在京城的樂平公主和陳子衿,想到很久以前楊笑瀾同他說過的話,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終于,醒過又昏睡過去的楊笑瀾動了,嘴裏支支吾吾地不曉得在說些什麽。冼朝倒是懂了,連嗔帶笑地罵她,也不管她神智還未清醒能否聽到她的話。楊玄感不解地問:“你能聽明白叔父在講什麽?”
嗯,冼朝笑,“我自然懂。”桃子精,桃子精的,這個人不就是在叫她麽!她眼睜睜看着達頭偷襲,這個人受傷落馬,躺倒在她懷中,虛弱,無力。在馬上這人忍着傷痛,發着抖,她知道,她心疼,她也氣惱。這幾天一直提心吊膽,也顧不上自己的不适與不便,只看着她。她會想,這人出征多次,家中的公主與該是如何度過這為她祈福擔憂的日夜。在等待她思念她的日子裏,從沒有一刻,會像等她醒轉這般漫長而焦慮。
“桃子精……”楊笑瀾終醒轉了過來。
“嗯,在。”冼朝免她辛苦,湊近了聽她說話。
“渴……”楊笑瀾道,還拖着長長的尾音。
冼朝将她稍稍扶起,将一旁早就備下的溫着的液體喂到她的嘴邊。
楊笑瀾聞着苦味才算是徹底醒了,努力睜大了眼睛,面前端着的竟是一碗黑乎乎的藥,不可置信。
“不是渴了麽。”
楊笑瀾皺了臉,想表示不從,可冼朝的語氣有調侃也有氣,就是沒有半分讓步的意思。她只得乖乖苦了臉,就着冼朝的手,将那藥老老實實地喝完。
“腰間可痛?”
楊笑瀾點點頭,又搖搖頭。
“下回還這般不要命?”
楊笑瀾忙搖頭,動作大了,扯着傷口,連罵了幾聲達頭,道:“哪裏敢不要命。可是,可是,你可有找到那個……”
“哪個?”
“我分明見着從達頭身上掉下點什麽。”
在一旁看着冼朝整治楊笑瀾默默偷笑的楊玄感哈了一聲,道:“叔父,原來你是看中了那達頭身上的物件,才下狠手追的呀!”
冼朝白她一眼,從身上摸出一塊大鵬鳥狀的小銅牌遞了過去,楊笑瀾才接在手就咦了一聲看向冼朝,冼朝點了點頭。那日她先一步接住楊笑瀾,又在她昏迷前的指示下,在草叢中撿到了這塊銅牌,和笑瀾的感覺一樣,這銅牌握在手上十分輕巧,質地和花紋與先前陳子悅給的銅鏡頗有幾分相似。當時她滿心只想着笑瀾的安危,也沒有空去仔細端詳,眼下笑瀾提起,倒也覺得玄妙。幾個人都看不出這銅牌有何用處,只想着當是與那個銅鏡有些關聯,收好了也就是了。
不過,為了這銅牌一路追擊達頭到自己受傷,顯然是無法說服冼朝的。她悉心照顧楊笑瀾之餘,也時不時尋些因頭懲治她一番,楊笑瀾知她辛苦,又知她憋屈,故而老老實實得聽命受教,楊玄感見在眼裏,難免嗤笑笑瀾一番,可冼朝素來護短,自己怎麽整治笑瀾都可以卻容不得別人笑她,楊玄感若是要笑,她也是沒有好言語相待。過陣子楊家軍拔營回京,為使冼朝路上有個照應,楊素同意讓冼朝一同上路,對于冼朝就這麽單人匹馬求得通關文書只身來了,他覺得莽撞至極。
回了朝中沒幾日,楊堅決定将東宮衛士的名單交給禁衛諸府管理,同時抽掉東宮勇健衛士宿衛皇宮。高颎覺得若是将聰明伶俐又勇敢的東宮衛士都調走了,東宮的安全令人擔憂。楊堅卻板着臉駁斥,他進進出出日理萬機,自然要那些厲害的衛士,等他挑好了,這撥衛士兩邊可以輪班,多好。還陰絲絲地用前朝的事影射高颎與楊勇為兒女親家,高颎被這話噎着,半天出不了聲。
楊勇嗅到了這緊張不安的氣氛,惶恐難安,請來術士替他辟邪。聽說此事,楊堅派楊素與楊笑瀾前往探視。楊勇知道這兩人代表楊堅前來,早早穿戴整齊,恭敬等待。誰知,楊素明知他候着,故意與楊笑瀾東拉西扯,在東宮門口左顧右盼就是不進門。楊勇本就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且覺得楊素是故意為之,有心刁難,一時按耐不住,鐵青了臉瞪着姍姍來遲的兩人。這兩人也妙,态度依然畢恭畢敬,誠惶誠恐。一轉身回楊堅處複命,楊堅問起太子,楊素也算是照實回答,說這楊勇一臉怨念,須得小心提防他情急生變,狗急跳牆。楊堅聽得入耳,派人偵查楊勇的動靜,以防有變。楊廣這邊,不知怎的,竟似要有大動作的光景,他派人威脅利誘東宮幸臣姬威,要他将楊勇的一舉一動統統秘密地向楊素報告。
楊笑瀾與楊麗華一起進宮面見獨孤皇後,路上遇見個生臉的女孩子被宮女帶着向兩人行禮。這個女孩楊麗華見過幾次,是她某個叔叔的女兒小名绾,最近才被接進宮裏養着教着,還封了個公主。楊绾看起來幹幹淨淨溫溫柔柔,對楊麗華禮貌,對楊笑瀾好奇,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舉手投足間進退自如。楊笑瀾看她除開溫和的外表,眉宇之間藏着幾分倔強,很有些楊麗華年輕時的樣子,禁不住心生好感。
獨孤皇後比起出征前,氣色大好,人雖消瘦了些許,但也精神。見着楊笑瀾,一抹喜色上了眉頭,聽完笑瀾的彙報,她坦言,自上次笑瀾被楊勇叱責後,東宮少不了她的耳目。她從楊麗華處知道了楊笑瀾被達頭所傷之事,吩咐雨娘将藏着的生肌藥膏給她。她知道将士在外許多事情身不由己,你若是不能專心致志地忘我殺敵,那怕是要沒有命回來了,只是她實在可惜笑瀾那一身皮囊而今傷痕累累。這一點,楊麗華亦是理解的,在聽完冼朝加油添醋的控訴後,她溫柔的眼神裏,充滿着對笑瀾英勇的贊許。夜裏,她輕輕撫摸笑瀾腰上新傷,為她抹上生肌的藥膏,心疼也驕傲“我家笑瀾是個一往無前的英雄。”她道。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四十回
自楊笑瀾從靈州回來,白天在府中常不見楊麗華的蹤影,有幾日夜裏,楊麗華使人來說留宿宮中,她有些疑惑,又過了幾天,楊麗華依舊早出晚歸難見蹤影,楊笑瀾瞅着她出門前關照早點回來吃飯,她應了。楊笑瀾特地在府裏候着等她回來,誰知,到了黃昏時分,還是侍衛回報說,公主留在宮中。楊笑瀾問,陛下病了?侍衛答,不曾。又問,是皇後病了?侍衛答,也不曾。那究竟是為何?晚膳時,她思來想去寡言少語,冼朝與陳子衿還以為她舊傷仍痛,早早讓她沐浴歇息。她在榻上睜眼閉眼,琢磨着明裏暗裏看她不順眼的,會不會害到大公主身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許久,始終想不出一個楊麗華需要留宿宮中的理由。
夜裏,陳子衿執燈回房,原以為她已睡下,誰知,她吥噔吥噔眨着眼,看起來很有些焦躁的樣子。檢查了腰間,傷口已愈,陳子衿尋思半響,笑出了聲來。
“笑什麽。”楊笑瀾不滿。她越是嘟囔,陳子衿笑得越是歡樂,一時竟停不下來。
“喂喂,桃子精附體了?笑成這樣。”
陳子衿停了片刻,又覺好笑。
楊笑瀾重重哼了一聲,将自己埋進了被子裏,好一會兒,才等到陳子衿來掀,見她始終別扭,陳子衿躺下,輕聲嘀咕道:“都快做外祖父的人了,怎得還這般孩子氣!”
過了片刻,楊笑瀾才反應過來,“不是吧!”
“唔……”原想逗一逗笑瀾,豈知,她表情竟如此複雜,震驚大過歡喜,與楊麗華知道此事時的喜悅相去甚遠。“娥英有孕,不足三月,如今在宮中安養,公主得知此事,喜不勝收,故而常去宮中陪伴照料。笑瀾當明白一個母親将想要做外祖母的心情。”
“唔,可是為何,她沒有告訴我……”
“傻子,禦醫說,還未過三月,讓公主勿要外傳,免得楊将軍的煞氣沖了胎氣。”
迷信!不過,謹遵醫囑是應該的,可楊笑瀾心裏仍舊覺得有些不快。
“笑瀾不覺得開心?”
“開心自然是開心的,怎麽說我都是娥英的阿耶,我們一起生活了好多年。只是這感覺,怎麽都有些奇怪。”
“哦,怎麽個奇怪法子?”
“我這個樣子,做人阿耶已經感覺詭異,莫說是外祖父了。子衿真不明白?”
陳子衿輕撫她的胸口,似是安慰,“笑瀾可喜歡孩子?”
“唔,算不上讨厭,也算不上喜歡。子衿可喜歡孩子?”
“算不上讨厭,也算不上喜歡。”陳子衿學着笑瀾的語氣答,兩人對望一眼,均是一笑,子衿又道“冼師妹也是這麽個态度。故而……”
“嗯?”
“笑瀾不必覺得內疚。”
“嗯。”
“也不用忐忑孩子出生之後會分散公主太多的注意,她總是在意你的。”
“我又沒這麽講……”
“也不曾這般想?”
“哼!”
陳子衿笑笑,吹熄了燭火,道:“早些安睡,你呀,煩躁幾日,不覺累麽。”楊笑瀾打了個哈欠,換個姿勢将她好生抱好,這幾天的胡思亂想實在令她疲憊。至于那尚未出世的外孫,當是楊麗華唯一的後代,她無法給她孩子,那麽至少對她血脈的愛護與關心是應當給與的。
若是個粉嫩的女娃兒倒也不錯。無論是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都該是個聰明伶俐的美貌孩子。甚好。想着自己的外孫怎麽都會是個美人,楊笑瀾終能夠心滿意足地進入夢鄉。
到了八月,朝廷上風暴來襲,年前王世積那案子終于牽連到了高颎,縱然朝中大臣,上上下下都在為高颎喊冤,但是這一次,楊堅是鐵了心的要将高颎定罪,将他罷免。不久之後,高颎的兒子被身邊人揭發,勸其父做司馬懿,暗含謀反之心。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子虛烏有可笑至極,可楊堅卻以此為由,将高颎抓入內史省審問。這一審,又審出好幾條罪證來。比如某個和尚同高颎說明年有國喪了,某個術士同高颎說明年皇帝大危了,恐怕命不久矣。
楊堅是何其迷信的一個人,聽聞此證更是大怒,朝廷上下則像是炸開了鍋一般,與高颎親近的大臣噤若寒蟬,不敢出聲,但求明哲保身,不惹禍上身,可有些人不出聲也不能免禍。楊堅正在氣頭上,随意地掃視下方,想起某個人曾說過,“楊素性子疏粗,蘇威怯懦,江山社稷能托付的唯有高颎”,就将那人喚至跟前痛罵一番。那人回到家中,憂懼難耐,日夜難安,竟因此擔心至死。
見楊堅如此态度,內史省上下拟議處斬高颎。獨孤皇後知楊堅罷免高颎心意已決,之前種種都未曾開口相勸,由得他去,可若是真要将高颎處死,她于心不忍。高颎的高才,高颎在獨孤家對她的助力,對她的忠心,她皆是心如明鏡,但高颎在某些要緊事上毫不松口,恰是犯了楊堅的忌諱。若是從前,高颎的治國之策、他的勸告、他的建議,楊堅都能聽得入耳去,可是楊堅老了,楊堅變了,楊堅曾經的志向為皇權日益腐蝕,他最關心的不再是天下蒼生,黎民百姓,他最關心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不被旁人窺觊,就像他曾經奪了別人的皇位一樣。他需得牢牢守好了這一切。
高颎垮臺,對誰的影響最大?那自是太子楊勇,若不是高颎一再阻撓,楊堅早已将這個不讨他歡心又威脅着他地位的兒子廢去。故而,在楊堅看來,高颎必須辦。王世積案的牽連,楊堅順水推舟,高表仁手下的舉報對楊堅來說則是錦上添花。
獨孤皇後或可坐視高颎的失勢,但她絕不忍看着高颎因此枉死。她與楊堅分析利弊,“去年殺虞慶則,今年殺王世積,若不出幾月又斬殺了高颎,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天下人怕是無法明白陛下的苦心,反而誤以為陛下是要肅清舊臣。這于陛下的英明實在有所損害。”
楊堅雖日益擅權,但對于獨孤皇後素來信服,皇後這般說,他聽着也覺有理。近年來連連大案,一年斬殺一個上柱國,外邊看起來實在有些過分,因而就此赦免了高颎的死罪,将他除名為民。
高颎被貶為庶民,楊笑瀾覺得內疚,她總覺得,自己也是在高颎被貶的事情上插上了一腳的,心中總是難安。一日,她瞞了公主家人,獨自帶些禮物,只身來到坊巷間探視高颎。
對此巨變泰然處之的高颎正在接待蘭陵公主,對她的到來有些意外,但沒有推卻她的好意,他相信楊笑瀾必然知道,此舉實在是冒險。
蘭陵公主見到楊笑瀾更是驚駭,像是被窺破了什麽秘事,稍稍寒暄了會兒,便匆匆起身告辭。
疑雲掠上心頭,蘭陵公主的表情楊笑瀾至清楚不過,她的臉上寫滿了愧疚,可她為什麽要愧疚呢?難道說,高颎被罷免一事,柳述有參與其中?可是……柳述與太子交好,若高颎倒了,太子也就失了後盾,這對于柳述來說又有什麽好處?何況,楊笑瀾對柳述印象頗佳,他始終覺得柳述是個正人君子,斷不會在背後搞些陰謀詭計。定是柳述身份尴尬,自己不便前來,便讓蘭陵公主代為探望,想通此節,楊笑瀾松一口氣,釋了疑惑。
高颎的眉宇間沒有半分怨氣和衰敗之相,還取出南茶奉于笑瀾,說到當年剛出任尚書左仆射時,母親就曾告誡他,富貴已極,福禍難料,讓他謹慎小心。他始終記得母親的告誡,近幾年更是常恐禍變,楊堅之所為,讓他難以施為,還頗有些寒心,如今貶為平民,倒是一身輕松,他的使命終結了。“大驸馬定會不解,為何某會将此事說與你聽。不知大驸馬有否察覺,朝上如今氣氛詭異,原本屬于兩股勢力的臣子合流,朝間一股暗流蠢蠢欲動。大驸馬宅心仁厚,又得皇後信任,只是人心難測,世事難料。謹慎小心四字還請大驸馬牢記。”
楊笑瀾一揖到底,許久。對于高颎,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崇敬之情,隋唐盛世起于大隋,而隋的繁華,高颎功不可沒,若是沒有高颎,楊堅焉有今日。只是,建國的理想抵不過歲月的蹉跎,抵不過權力對人心的腐化。楊笑瀾無比清醒的知道,高颎的志向要待幾十年之後在另一個君王的手中完成,彼時,江山易主,他們理想中的大隋,終會沿着歷史的車輪前行,最後終結在楊廣手中。楊笑瀾不知為何英明又有作為的楊廣會将大隋的江山速速耗盡,但她知曉,她曾見過的歷史無可逆轉,而個人的命運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不過滄海一粟。
朝堂上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長孫晟終于帶着染幹駛入長安。對于染幹的到來,楊堅十分高興,重賞染幹之餘,還封了長孫晟為左勳衛骠騎将軍。到了十月,楊堅冊封染幹為意利珍豆啓民可汗,同時命長孫晟率五萬人在朔州築大利城安置在戰争中歸依隋朝的萬餘突厥人。鑒于原先嫁于啓民可汗的安義公主早早去世,楊堅又将一名宗女楊绾嫁給啓明可汗,封號義成。
楊笑瀾再次見到已被封為義成公主的楊绾是在楊堅跟前,獨孤皇後也在,宮人向楊绾講述着嫁去突厥後的種種事項。楊绾聽得認真,臉上沒有絲毫的不願。末了,楊绾道:“陛下交給绾绾的不是兒女私情,是軍國大事,绾绾深知,請陛下放心,謝陛下。”尚存些稚嫩的面容莊重,擲地有聲。
楊笑瀾聽來心酸。楊绾溫和堅定的神情令她想到了少女時期的楊麗華,那時她聽着父母要将她嫁于宇文赟,會否也是這般堅韌的認命。楊麗華會否也這樣同楊堅與獨孤皇後講,嫁于宇文赟,不是兒女私情,而是家族大事,事關興亡。聽宮人稱她為義成公主,楊笑瀾才猛然想起,原來這個女孩就是她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的義成公主,在很多年之後,她曾為了她的經歷而唏噓不已。
這個肖似楊麗華的堅強女孩,将先後嫁給啓民可汗、始畢可汗、處羅可汗和颉利可汗;她将救助在雁門被突厥軍包圍的楊廣;她将把蕭美娘從窦建德處接走,一同在塞外生活一十八年,還因是否要為楊廣報仇與蕭美娘産生嫌隙;最後李靖打敗突厥,而她,以隋朝公主的身份終将死于李靖之手。楊笑瀾曾經想過,蕭美娘尚且能安然回到長安受到李世民的照顧,她緣何不能?只要她願意,就必然會受到李靖的禮遇,只是……她想,她興許是自殺的。這個女孩今後的一生将在陌生遙遠的突厥渡過,但她的心卻時時刻刻系着大隋,至死不渝。
想到此處,楊笑瀾一個晃神,險些落淚。
她的表情從來不會漏過獨孤皇後的眼去,回永安宮後獨孤皇後問她怎麽了。楊笑瀾答道:“想到義成公主将來未知的命運,便覺難以抑制的傷感。”獨孤皇後道:“義成尚且懂事,明白這事關國家,緣何笑瀾……”
“是,我懂得。縱然都是為國,可是又有誰會記得?戰士們在前線殺敵,攻城掠地,一将成名,永載史冊,可是她們呢?有多少人會記得,為了讓一個幾乎滅族的突厥人和他的同族對立,要犧牲一個又一個的宗室女子,這些女子嫁去之後,還不能與她們的夫君同心,因為她身上還背負着國家的使命。更別說,為了所謂的家族利益去聯姻,為了籠絡一個看似有才華的下屬,将女兒下嫁……我只是在想,究竟到幾時,女子才能擺脫作為祭品作為犧牲品的命運……”
獨孤皇後注視着平靜道出大逆不道之語的楊笑瀾,她能明顯地感覺她的憤怒、無奈與哀傷,她記得自己曾同她說過,莫要再說這些,免得招惹是非,楊笑瀾聽了,但多少年之後,她天生的正義感又一次沖破了她的勸告。這一次,她不欲教訓她,她只覺得,此刻,眼前義正辭嚴的女子散發着一種特別的光輝,那是一種獨屬于楊笑瀾的正氣的光華。她擡起手,放于楊笑瀾的臉側,感受她逐漸發燙的皮膚的溫度,她在心裏默默說道,若是上蒼有眼,她能棄後稱帝,君臨天下,那麽眼前這個小人願望當有希望實現。
只是,這一世,她終究是不能了。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四十一回
自從宇文娥英有了身孕,備受珍視,原先住在李敏家中也算太平,但楊麗華總想着前朝諸多轶事,生怕她唯一女兒腹中的孩兒有個閃失,在楊堅與獨孤皇後均贊同的情況下,索性讓宇文娥英住在宮中,由得宮裏頭的人照顧。丈母娘發話,李敏豈敢不從,也就多些腳程每日來看看妻子。宮中滋補佳品不斷,大夫的叮囑一一做足,楊麗華比自己懷孕時更盡心,更悉心,因楊笑瀾無法脫去面具的關系,她也狠狠心只讓兩人見了幾次,就怕她一身煞氣給沖了這寶貝外孫。
古人迷信,楊笑瀾可以理解,但是當從楊麗華口中委婉地聽明白她并不希望她多去看宇文娥英時,她心底裏仍舊像是被針紮了一般。旁人可以這麽講,她自己也不會常去探視以防萬一,但是她覺得,這話絕不該從楊麗華那裏聽到,她是母親,但她也是她的妻子。面上和和氣氣說好,心底裏卻因這事總是有氣。
楊麗華為着宇文娥英忙前忙後,常常五句話裏有三句是說孕婦該怎麽不該怎麽,還有兩句是對腹中孩兒的無限憧憬和疼愛。這些話聽一次兩次尚能接受,若真是講個十七八次,聽者才聽到開頭就知後續,這滋味怕是不那麽好了。所幸的是,這段日子楊麗華很忙,在家中的時間并不多,但就是這不多的時間裏,也足以聽得陳子衿、冼朝與楊笑瀾連連皺眉。這些話,不聽不是,聽亦不是,于是三人商量定了,平時得空了就躲到寺廟裏頭去。
這一日三人起了床,用了早膳,說笑着從院裏過,才打算出門,就被楊麗華叫定了。三人齊齊回過頭來,雖不曾有過眼神的交流,但同是為自己躲着她出門有些不好意思,笑容均是一滞,那默契的樣子看得楊麗華心頭發酸。昨兒還是獨孤皇後提醒她,總在宮中陪伴宇文娥英,笑瀾可有不滿。她才答沒有不滿,就想起自己已然多日不曾與笑瀾好好說過話,每日不是自己在宮中,就是她去了大興善寺,想着今日笑瀾旬休,特意和宇文娥英說要在家陪笑瀾,豈知三人原本嘻嘻哈哈地有說有笑要去別處,見着她卻都勉強起來。她自省,這段時日許是真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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