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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牆後待命,只要敵人出現在視線之內,即可以劍雨相待,但她深知,箭矢有限,不過能抵禦敵軍片刻攻擊,此時她格外期待楊豐、楊嵩的支援。
礌石過後,箭聲鶴唳,來襲者先是消無聲息暗自靠近,待遇上了前哨才明目張膽地圍将上來,想是沒料到早有防備,一時間前頭部隊略有死傷。
賈道在楊笑瀾身邊咦了一聲,道:“這夥人中竟有女國人在內。”
楊笑瀾尚來不及答話,就見來襲者以箭矢為先,掩護着沖殺過來,挖好的溝渠內藏有暗器,傷了不少人,但很快的楊笑瀾一方的箭矢用盡,短兵相間。楊笑瀾令冼朝帶着陳子衿、賈道與部分侍衛随時準備,只待她為他們開一條缺口就往山下而去與來援的楊豐、楊嵩回合。自己與裴笙越過木牆,挺槍而出,殺入人海。
陳子衿與冼朝互望一眼,揮劍殺了幾個近身的敵人,做好了向下突圍的準備。
身邊的士兵逐一減少,楊笑瀾手頭漸緊,身上傷了幾處,也情知不妙,在馄饨的攻擊協助下,挑開人群,對他們喝一聲“走!”可顯然敵人并不欲放走一人,見他們有逃脫之意,忙抽身來阻,楊笑瀾與裴笙領着僅餘的士兵齊齊斷後。
敵方亦傷亡慘重,除領頭的蒙面男女之外,不過二十餘人,但楊笑瀾這方更糟,她與裴笙皆帶重傷,同出大興的兵士幾乎均已戰死,唯家中所帶侍衛還留有幾人護着陳子衿、冼朝與賈道。
裴笙與楊笑瀾同仇敵忾,于這絕殺之際,生出一份惺惺相惜之情。只聽裴笙朗聲道:“能與阿修羅王并肩作戰,是裴某此生的榮耀。”楊笑瀾手上吃力,揮開殺來的兩個敵人,嘴上卻道:“等我們都翹了,九郎再說榮耀不遲。”
從開戰到此刻,敵方除了喊殺并沒有任何言語,但聽了兩人的說話,為首的蒙面男子沉了聲音冷笑道:“蠢人,死到臨頭還惺惺作态。”刻意變了聲音,語調卻有些熟悉,楊笑瀾聽對方終肯開口講話,忙問:“我們乃是大隋使者,奉皇命頒賜設立羅,并無閣下所需之金銀,閣下為何痛下殺手?不怕神佛有眼,遭了天譴。”
蒙面男子又是陰陰一笑,道:“若神佛當真有眼,你我又怎會同時存于此間。休要多言,楊寧,受死吧!”方才衆人力戰,他一直袖手以待,此時他好整以暇氣力盡在,楊笑瀾卻已是強弩之末。他長刀橫斬豎劈,刀刀全力,接得楊笑瀾手軟難撐,一刀劈開阻擋的裴笙,下一刀劈向楊笑瀾的面門,就在她躲無可躲之際,蒙面男子右手手臂驟然一麻,被一枚石子擊中,雖不至于脫手,卻使得這一刀失了準頭。刀鋒落在楊笑瀾的臉側,刮在面具上,帶起一陣灼熱,楊笑瀾臉上一燙,暗罵一聲冊那,生死存亡之際哪還能顧得上一向愛惜的老臉,只迅速往邊上滾了幾滾。
蒙面男子一擊不中,心下惱怒,待擡眼看清了相救之人,心中怒意更甚。只見陳子衿與冼朝各自仗劍挺立,護在楊笑瀾與裴笙之前。“呵,還真是情深一片。”
一旁未做漢人打扮的女子,用有些別扭的漢話道:“楊,還同他們廢話什麽,盡早殺了!”将手中勁弩抛于蒙面男子,蒙面男子接過後對準了楊笑瀾。
看着勁弩,楊笑瀾腦海中閃現十三死去的場景,“是你!”
陳子衿與她經歷那一場生死,她一說,她便将當日那蒙面人想起,身形,改變後的聲音,還是行事的穩狠,無一不匹配。憶起楊笑瀾的慘狀,陳子衿又往她身前掩了一掩。
蒙面男子恨道:“你是要為她挨此一箭麽?你竟為了她連自己的命都不要麽。為何你們總對她這般袒護!好好好,今日,我便成全你們。”
話音剛落,卻聽道路兩端各有異響,一端是人馬急行的逼近,一端是已方人員遇襲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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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風之聲,蒙面男子下意識地往後一撤,躲過了暗襲者天馬行空的一劍。
待暗襲者立定,天色已然大亮,地平線上升起萬道金光。漢話別扭的女人先一步看清此人,忙矮了身子躲在人群之中,陳子衿與冼朝十分意外,一臉驚詫。縱使神佛也難料,于這千鈞一發之際,如天神一般出現的人竟是已然雲游四方的袁守誠。
比起一擊未中的袁守誠,蒙面男子更為忌諱的是正加速趕來的楊笑瀾的援兵,他三箭必定能取楊笑瀾的性命,但脫身怕是不易。這次帶來的人并不多,合着那女人的族人十有八九已經折損,楊笑瀾手下之強硬出乎他的意料,想來這些年戰場上的名聲為人所刻意忽略了。而那女人顯是對袁守誠大為忌憚,竟藏頭遮尾起來,他微微冷笑,此次親自遠來居然無法取得全功,就當是楊笑瀾的一場造化。“我們來日再見。”他放下話來,收了隊伍,從從容容自來人身邊走過。
“走得這般容易!”冼朝怒道。
“不然呢?”蒙面男子反問道:“你們或可将我留下,但是須得冒她無法救治之險,我并不想和她一道死,但倘若我死了,倒是必定要拉她作伴的。哪怕你們的家将來了,亦如是。”他負手而立,有恃無恐,身旁的女人有些不耐,道:“我們走。”應聲跟從的皆是她的族人,披頭散發,以青塗面。
“哪裏走!”楊豐、楊嵩所率部悉數趕到,眼見這死傷慘重,一片死屍,忙向倚在冼朝身上的楊笑瀾請罪。楊笑瀾受傷甚重,強撐着等到他們出現,無力擡手指向沒了聲息不知生死的裴笙,說了句“救他。”便徑自昏了過去。楊豐揮手招來隊中大夫察看裴笙傷勢,傷雖重好在尚有氣息。
此時一直默不出聲的袁守誠發了話,“讓他們走。将笑瀾擡入營內,快!”之後便随着人群走動,不再看蒙面男子和他身邊的女人一眼。倒是蒙面男子身旁的女人經過他時,別具深意地望他一望。
楊笑瀾與裴笙分別被擡入各自的營帳,袁守誠強灌了些藥粉到他們口中,才讓大夫與子衿為他們上藥包紮。不幸中的萬幸,兩人均是皮肉之傷,未傷及內裏,只是這傷痕與鮮血交織,有些可怖。楊笑瀾入了帳內張開眼,她身上傷口甚多,适才不過是故意昏厥,最早的傷口血有些幹了将衣服粘在皮肉之上,扯開之時甚是疼痛。待将她清理幹淨,陳子衿與冼朝才長舒一口氣,一直懸着的心終能落了地。将手上的血漬洗淨,兩人才發現,袁守誠沒有絲毫避諱在坐在營中,旁觀她們的忙碌。
冼朝将薄毯一拉,掩了笑瀾的身子道:“袁師叔怎地不去看裴九郎?”
袁守誠笑答:“冼師侄想去看裴九郎自去看了就是。”
冼朝一愣,道:“師叔當明白冼朝的意思,笑瀾她好歹是……”
袁守誠努嘴示意帳外有耳,冼朝歇了聲,隔了一會兒,袁守誠才道:“冼師侄真不去看看裴九郎?怎麽說他也曾對你一片癡心。”
饒是為這損兵折将、傷痕累累一片擔憂,陳子衿與楊笑瀾仍是被這話逗笑了道:“師叔自己神出鬼沒,倒曉得取笑師妹。”楊笑瀾道:“九郎英勇,今兒有賴他了,子衿你且去看看。”陳子衿點頭應了,過一會兒帶着一碗煎好的藥回來道,“大夫說裴九郎只是外傷嚴重,用幾副藥好生将養即可。”冼朝點點頭,看了笑瀾一眼。她與裴笙并無半分私情,只是這一路辛勞怎麽都有些同仇敵忾的交情在,裴笙為職責所傷,她去看他一看,也屬正常。但她先前為氣笑瀾與裴笙暧昧,此舉對裴笙來說大為不妥,未免誤會她索性也就狠了心不去探望,免添無奈。
楊笑瀾斜斜躺在榻上,有氣無力地任陳子衿給他喂藥,還碎碎念道:“明明是外傷,為何偏要服藥。”
袁守誠笑道:“若非适才将珍稀的固本守元之藥先一步讓你們服下,笑瀾哪還有說話的力氣。”
楊笑瀾道:“袁世兄怎的會在這裏出現?那襲擊我們的女人似乎與你相識,可是你的老相好?”她這一問,問出二女心中疑惑,那女人避開袁守誠的樣子,她們都看入了眼去。
袁守誠失笑道:“我可沒這等福氣,女國有兩位國主女王,那女子是小女王末莎。”
“女國的小女王為何會和那人混在一起?”楊笑瀾疑惑道,“女國不願意接受陛下的設立羅故而要殺我們?”
“佛法廣大,女國早受佛蔭,又怎會不願接受。”
“原來師叔從大女王處來,可是這設立羅激化了大小女王之間的矛盾,而小女王又為那人所動?小女王見着師叔就躲,是不想直接和大女王撕破臉皮?”
袁守誠贊道:“冼師侄所料無差,方才笑瀾與裴九郎所用之藥,也是大女王所贈。大女王得知此事便在她的領地等着你們,彼處山勢更高,笑瀾需養好了傷再出發不遲。”
聽着帳外打掃戰場,議論死傷,将屍體擡走的聲音,楊笑瀾突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乏力與厭倦,她自問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那人的事情,為何那人偏偏要處處針對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親手殺死她。縱使身上痛苦難當,她依舊帶着困惑許久的疑問昏睡過去,夢裏頭也未得安寧,她夢見楊諒将她狠狠踩在腳下,那眼神中的怨毒仿佛積郁千年。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四十七回
楊豐、楊嵩與一幹手下的歸隊,令得楊笑瀾安心不少,這支不過三十人的小隊,論實力與裝備可遠超先前。只是,領着兵士奉命西來,所剩兵士不過三三兩兩的幾人,無論是楊笑瀾還是裴笙均覺得面上無光,心頭掃興,回去還不知該如何同楊堅交代。
整編了隊伍,處理了死者的屍體,将物資齊備,一行四十多人繼續上路,楊笑瀾一路都在盤算着之前能殺死楊諒的概率有多少,這般放虎歸山是不是自尋死路,恨自己為何就這樣輕易地讓他走了,面具裏的她心情不佳,陰晴不定,僅偶爾回應袁守誠、陳子衿與冼朝兩句,也懶得開口。
賈道對這群生力軍興趣濃厚,尤其是對神相先生袁守誠充滿了好奇,既想要求問自己将來的命數,又怕從袁守誠的口中聽出些不好的事來,委實矛盾。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為了維持自己神相先生的神秘形象,袁守誠面上總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楊笑瀾等人從他口中得知,自從大興善寺一別,他四處雲游,不知不覺一路向西,就到了女國,與大女王蘇毗末羯甚為投契,也得到了不少關于救世一事的信息。但是有些事情,蘇毗還是三緘其口,只說是到了該說的時候遇上了該告知之人自然會說。按照地圖所示,女國大女王所在比之羊同還要遠些,最省事的方法是先過路女國到羊同,之後才去大女王的碉樓所在,但在袁守誠的執意要求下,楊笑瀾還是決定先見一見大女王蘇毗。
此時已是冬季,時常有大風大雪阻路,若非袁守誠帶路,衆人很容易就困在這冰天雪地之間,以賈道對此地之熟,亦不敢貿貿然地在冬季穿行。待要将路記清,袁守誠卻道,路途幾多變化,記也無用。這等白茫茫一片的景致,對楊笑瀾等頗為吸引,氣候雖惡劣了些,空氣遠較之前稀薄,但呼吸間皆是冰冷的純淨。冬季的寂寥蕭瑟,沖淡了來路的艱難死亡,就好像這寰宇之間,少了許多紛争似的。
附國與女國的邊界地帶是小女王的地盤,越往西則大女王的影響力越大,待乘了羊皮筏,渡了弱水再行幾日便是大女王碉樓所在。大女王的碉樓有九層,建于高山之上,直插雲霄,比之附國所見之樓更雄壯幾分。碉樓前挖有壕溝,放下碉樓的大門即是壕溝上可通行的橋。在碉樓高處眺望,恰可見山後的錯木昂拉仁波湖,湖中有一鳥島,夏時千萬鷗鳥飛舞,遮天蔽日,甚是壯觀。每逢十月,女國巫者則依靠召鳥占蔔來預測明年的吉兇收成。
本對大女王蘇毗的熱情迎接心懷感激之情,但當裴笙看見大女王邊上着羊羔裘衣,文錦為飾,臉上兩大塊高原紅明顯,身姿眼熟的小女王時,勾起被伏擊損兵折将的恨意。他站定身子,對楊笑瀾沉聲道,“請楊将軍準我一戰,為犧牲的兵士血恨。”對于小女王肆無忌憚出現在此,楊笑瀾也大感意外,失神之下看向袁守誠,他亦是一臉的未知。楊笑瀾皺一皺眉道:“九郎先稍安勿躁……”
小女王末莎自是知道自己是衆矢之的,前腳剛殺人無數後腳又要迎賓,她也覺得沒趣,可是大女王要求,她又有什麽辦法。當下只好放低了身段來解釋,她與楊諒素來有貨物往來,今次是受了楊諒的蠱惑與挑唆,以為楊笑瀾一行是盜了大隋使團之物假冒使者,窺觊女國的財物,意圖對女國不軌。直到看見了袁守誠始覺不妙,但木已成舟,回天無力,只能向楊笑瀾等人致歉。
裴笙卻道,這分明是狡辯,若真是如此在當日為何不先行說明,反而與楊諒一并離去。致歉又有何用,那些死去的士兵又該如何?他們是白白犧牲了麽!言下之意,是要小女王賠命來的。
裴笙的激烈出乎衆人的意料,作為主事者的楊笑瀾不言不語,瞅着藏在羊羔皮襖裏的大女王,只想着小女王的言辭經不起推敲,由得他一再發揮,也不勸阻。小女王面色難看,想要發作看了一眼大女王卻又忍了下來。幾雙眼睛都齊齊看着大女王,看她如何表态。
只見大女王蘇毗末羯先是與袁守誠有了目光接觸,似是請他出言調和,袁守誠報之苦笑。她思量一會兒才将目光落到了戴着青銅面具的楊笑瀾身上,“此次末莎魯莽,純屬誤傷,還請楊将軍原諒則個。末羯約束屬下不利,亦是不該,楊将軍要末羯如何償還,末羯無不照辦。”一出口是标準漢話,衆人驚了一驚,可這話裏的意思分明是将此事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如何償還,無不照辦,她楊笑瀾能讓這一國之主如何償還。裴笙還想說話,給一旁的冼朝扯了衣角制止了。裴笙這才察覺先前自己的舉動已是以下犯上,越俎代謀,對楊笑瀾委實不敬,當下立即噤了聲,不敢多言。
這個小動作沒有漏過蘇毗的眼去,從引楊笑瀾一行入內,她的視線一直集中在面紗遮臉的冼朝身上,冼朝的身姿給她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與她從小聽過的故事裏的人頗為相似。她知道自己從未見過冼朝,也從未見過故事裏的人,但是以她多年對女國使命、岩畫和對故事的研究,她直覺冼朝便是她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的人。當即微微一笑道:“前債我們再清不遲,諸位遠道而來,歷經千難萬險,不若先請休息如何?”
“不必了。”楊笑瀾眼見這大女王仔細打量冼朝,小女王則一直打量着陳子衿,心中很是不悅,暗哼一聲,道:“某奉陛下之命,将設利羅頒賜九州,既然将設利羅交予女王,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女王乃一國之主,先前的那一筆債就待某回朝之後請陛下來為陣亡的兵士讨回公道。某尚有羊同要去,不勞女王費心招待。”這話已說得強硬,将對女國的不滿盡現。豈知蘇毗卻絲毫不動怒,又是一笑道:“與你們漢人說話真累。袁先生與蘇毗可是老相識了。當知女國本就敬奉阿修羅王為神,今日阿修羅王與瑤姬到訪,蘇毗怎能不竭誠以待。”
瑤姬?聽到這個名字楊笑瀾一愣,直直望向蘇毗,這才将這個女國的大女王看清,與小女王裝束相若,綠松石、砗磲、蜜蠟鑲以金飾累贅,裹在皮襖中的身材比小女王還要小上幾分。雙頰上的高原紅痕跡沒有小女王明顯,眼眸清亮坦蕩,嘴角的笑意則有些高深莫測的樣子。
袁守誠從旁道說,眼瞅着即将有一場暴風雪,貿然前往羊同,怕讨不到好去,不妨等風雪過去再啓程不遲。
楊笑瀾點頭說好。待安頓下來,裴笙依舊別扭,楊笑瀾只拿客觀事實說與他聽,她看着小女王心裏頭也是蹭蹭蹭的冒火,但強龍不壓地頭蛇,讓小女王賠命,不過是意氣的說法,故而她才說待回到大興讓陛下做主,只是按照目前的形勢看來,這始作俑者卻是大興的漢王。裴笙在她的指引下,這才想到關節之處,漢王,一切都是因為漢王楊諒,他一直聽說楊諒與楊笑瀾有着宿怨,今次才是真正的領教,那麽之前有傳說漢王帶人在城外暗殺笑瀾……如今看來倒也不算是傳說了。
按例夜間有女國的宴請,楊笑瀾與陳子衿、冼朝還在房內說話,蘇毗先一步找來,說是借楊笑瀾有事,一雙妙目卻盯着已然放下面紗的冼朝,油燈昏暗光影使得她柔和的輪廓籠着淡淡光芒。冼朝警覺地朝她瞪來,因着小女王的關系,她對這大女王也全無好感,美目中除了不悅,還是不悅。蘇毗微笑地請她與陳子衿先去宴席的地方,指一指角落裏的馄饨,不忘提醒,有為混沌備下吃食。
楊笑瀾的疑問蘇毗都看在眼裏,她猜想,在面具中這人該是怎樣的眉頭緊鎖,想到有趣處,臉上笑意更甚。她問,能否将面具摘下,讓她一睹阿修羅王的真容。楊笑瀾後退一步,滿是戒備,無論是提到瑤姬、混沌還是此刻的要求,都使她心裏響起警鐘,這大女王卻一派從容,興致盎然。片刻的沉默後,楊笑瀾道:“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凡事都有代價,大女王願意為之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聽出這輕松語調裏帶着的威脅,蘇毗暗嘆,還真是阿修羅王的強硬本色。她道:“代價是願為楊将軍保密,女國與隋相隔何止千裏,間中又有山川阻隔,任何不妥的風言風語,都不會吹到大興去。”
“這不過是個保證,算不得代價。不過,既然女王好奇,笑瀾又怎忍女王失望,只消女王告知笑瀾一個原因即可。”
“對于世代放牧為生的民族來說,牛犢是公是母,斷不會認錯。”
“希望不是每個牧民,都有女王這般如炬的目光。”楊笑瀾又好氣又好笑地揭下面具,眉眼彎彎。照說她如今也是三十來歲,可神情間依舊有些天真的稚态,看得大女王一愣,道:“難怪須得以面具遮面。”驀地,這溫和的容顏一變,說了句磕磕巴巴的附國話來問她是何意思。她答了,卻見她神色暗沉,恍惚間又見門口有人影晃動,同她施了個眼色,她會意垂眸,顯是有了定計。
縱然頗多不快,宴席上小女王拿酒來致歉,裴笙、賈道與她喝了幾輪,末莎碗到即幹,甚是豪爽,令得裴笙對她的惡感大減。末莎來向陳子衿敬酒,楊笑瀾接過代飲,幹淨利落,沒多久,就有些昏昏沉沉,告罪一聲後陳子衿與冼朝扶她回房。房內的爐火燒得甚是溫暖,陳子衿替她脫了皮襖擦了臉,還沒來得及與冼朝說話,就見大小女王站在門口将兩人叫了出去。兩人推卻不得,只好跟了大小女王走入另一旁的一間屋子裏。
過得一會兒,一道黑影從門前掠過向楊笑瀾所在的房間走去,冼朝待要出屋,蘇毗将她拉住,搖了搖頭,待外面沒有了動靜,四人這才無聲無息地走到楊笑瀾休息的房門外,掀開門簾一側,窺視裏邊的情況。
只見那黑影輕聲喚了楊笑瀾,都未得應聲,這才大着膽子緩緩靠近,這時楊笑瀾翻了個身,面具朝天,吓了那黑影一跳。陳子衿與冼朝見狀均是松了口氣。黑影停了半晌,見楊笑瀾氣息平緩,顯是睡熟,複又上得前去,想要揭開青銅面具下的真相。豈知這面具竟像是黏在臉上似得,紋絲不動,黑影暗道一聲不好才想離開,卻聽楊笑瀾的聲音響起。“賈先生未睹笑瀾真容,怎舍得就此離去?”
這暗自潛入想要窺得楊笑瀾真實面目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一路相伴相随的領路人賈道。賈道給她喊破了身份,慌忙轉身,換上醉意朦胧的詫異,道:“咦,我怎的會在此處……還請楊将軍恕罪,某賈實是醉了,誤入此間。”
楊笑瀾失笑道:“賈先生真愛說笑,此刻倘若是醉了,那将我軍行蹤部署傳遞出去,令我軍幾乎全軍覆沒,也是醉了?面對敵人來襲,未露絲毫怯意,也是醉了?将附國多吉的話語壓下不說,也是醉了?賈先生還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倒是沒有想到,楊将軍也懂附國話?”被楊笑瀾說破,知已無可轉圜,賈道一邊想着該如何逃出此間,一邊将心中疑問抛出,他自問,這一路未露任何破綻。
“非是如此,只是當時多吉瞄我幾眼,眼神古怪,說了整一串長話,賈先生卻只短短地譯了一句,我心中存疑罷了。之後每每回憶那場仗的玄虛,總覺得有不妥之處,想是聽了多吉的話,賈先生覺得這是個可利用的大功,但是又難以輕信,故而屢屢查探。”楊笑瀾沉吟片刻,又道,“如此說來,陛下命我西來,是楊諒早就布好的局,而你是他早早就安插好的人。他真是用心良苦,這一路追來,不覺辛苦麽。”
“漢王所想,非草民可測,某賈不過聽命辦事。”
楊笑瀾點點頭同意道:“也是……”
在門外偷聽的四人,這會兒才入了房內,宴前正是蘇毗發覺有人在偷聽對方,方與楊笑瀾定了個引蛇出洞的計策。許是颠簸之後難得的放松,許是小女王末莎那幾碗酒的功效,賈道竟完完全全地未起疑心。此刻見着大小女王同來,賈道才露出了慌張之色,途中楊笑瀾多照拂,他知她宅心仁厚。而他本是西蜀的商賈,自然也聽聞過這兩位女王的毒辣手段,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想求得楊笑瀾的饒恕。
不想楊笑瀾卻奇道,“為何先前先生沒有絲毫懼意?此刻卻想要求饒呢?笑瀾還以為賈先生是不怕死的,剛想贊一聲,英勇可嘉。”
聽聞此言,賈道咬牙起身,直向外面沖去,楊諒襲擊那一日,冼朝與陳子衿的身手他看在眼裏,冼朝手底極硬,不可小觑,故而今日挑了最弱的陳子衿作為他的生門,一出手便是殺招。他哪知,若論武藝純屬,心思沉靜的陳子衿要勝于冼朝,那一日冼朝不過是強在經驗豐富罷了。他一擡手,陳子衿靴子內的甩棍就已出手,這甩棍已經改良,棍中暗藏利刃,不過一來一去的功夫,鋒利的刀鋒就已劃破賈道的頸脖,血濺五步。楊笑瀾一拉殺人後有些發怔的陳子衿,柔聲道:“莫要弄髒了衣服,若是大女王不肯賞賜新衣,豈不難受。”
使人來收拾了屍體,五人圍着爐火喝着酥油茶、甜茶,楊笑瀾将整出戲碼同四人說明,末莎未贊她計略得當,倒先贊起陳子衿的功夫來了。誇說,無怪以楊諒漢王的身份亦如此看中,提到楊諒,陳子衿的臉色有些不自然,楊笑瀾與冼朝同時皺眉,楊諒與她們的仇怨可算是不共戴天,可這小女王做了楊諒的幫兇尚且不算,言語上對楊笑瀾頗多看輕。末了,末莎竟還邀請陳子衿與她共眠。
楊笑瀾眯起眼睛,一擡手,轉眼間拿過倚在牆上的銀槍小三直指末莎咽喉,“小女王莫要對子衿太過操心,還是多擔心一下自己。你身上還背着我們隋軍的血債。你說,這債,我幾時來讨,你幾時能還?”末莎為槍氣所逼,一時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直看向大女王。
良久,大女王收回對冼朝的注視,輕嘆一聲道:“阿修羅王好本事,難怪背負了救世的重任。不若早些歇息,明兒末羯還有個關于瑤姬的故事要講。不知阿修羅王對瑤姬的故事,是否有興趣呢?”
楊笑瀾冷笑一聲,道:“還望女王勿要藏私,笑瀾洗耳恭聽。”收了槍,末莎咽喉的壓力頓去,她才要說話,就聽啵啵幾聲,頸上的蜜蠟盡數碎裂。
才扯着末莎退出房去,就聽到冼朝的問話:“瑤姬是誰?又是你哪一個相好?”蘇毗嘴角揚起一抹笑容,心道:瑤姬是誰?還能是誰。不枉我自小傾慕,未料想真有相見一日。
瑤姬,你果真不曾令我失望……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四十八回
女國碉樓有一處地方只容許大女王進入,據說藏着女國的一個秘密,也有人說裏面珍藏着無數黃金寶藏。無數人來了去,去了來,卻什麽也沒有瞧見反而丢了性命,其實那一處地方沒有什麽機關暗道,也沒有絲毫的森嚴守衛,那些窺觊傳說中寶藏的人,也都是死在了外邊的守衛手中。
這一日風雪已停,碉樓外晴空萬裏,蘇毗站在碉樓的至高處俯瞰天下,千山暮雪,萬裏層雲。末莎在她的身邊良久,悶悶不樂,好久才埋怨道,昨兒楊笑瀾幾乎要了她的命,還震碎了她心愛的寶石,蘇毗卻一聲不吭,尤得她去,怎好讓漢人在家門口撒野。
蘇毗冷冷道,這個教訓算是輕的,若非有她在,他們早就讓她以血還血了。被人利用了殺人尚且不說,還差點引狼入室,虧得她發現得早沒有鑄成大錯,否則……女國的基業與最後的使命就毀在了她的手裏。
末莎不服,咕囔道,誰會想到那衣冠楚楚的漢王竟會曉得那麽多女國的秘密。蘇毗目露寒光,也是不解,為何那漢王看起來比楊笑瀾知曉得更多。倘若冼朝不是與瑤姬這般相似,又和袁守誠相識在前,她幾乎都要懷疑,漢王才是傳說中的阿修羅王。
忽然心念一動,轉頭望去,楊笑瀾、袁守誠、冼朝與陳子衿聯袂而來,蘇毗對楊笑瀾并無惡感,引賈道出來和對待末莎的手段足顯此人的本事,只是,在蘇毗的心中,冼朝幾乎等同于瑤姬的化身,瑤姬是神,是炎帝的女兒,是西王母的女兒,是巫山女神,與楊笑瀾一起,未免有些太委屈了。暗嘆一聲,道:“随末羯來。”徑自走入那傳說中女國的秘密之地。
所謂秘密之地,不過是一間見方的屋子,四壁空空,無甚裝飾,末莎獨自來探過多次,這會兒進來也是駕輕就熟,神情還有些不以為然。楊笑瀾等環顧四周,未見有何端倪,便靜靜看向末羯,等她解釋。只聽蘇毗緩緩道:“此地歷來藏着女國的秘密,唯有大女王方可入內。這秘密,非是外界流傳的金銀器物,說來不名一文,但卻是……女國悠久而沉重的歷史。”她口念咒語,捏一個手印,原本昏暗的屋子一下亮了起來,周身是雪山和藍色如寶石一般的湖泊,楊笑瀾等人還未緩過神來,蘇毗幽幽的聲音再度響起“有記載以來,西王母一直是女國的女王,西王母居于昆侖,此處正是王母的化境。”
“化境……難怪縱是女國的禁地,門口卻無守衛,那些人進到屋子裏的人什麽都看不到,他們又怎會想到需用惟有大女王才知的咒語和手印配合才能進得化境中來。”此番進入,也是解了末莎多年來的疑惑。
“正是,過一陣子,待你成了大女王,我亦會将這一切告知于你。化境并無甚特別,沒有仙界的繁花似錦,只有修仙人的寂寥沉靜。而我女國所守的秘密,不過是為了幫助一個人實現一件事情罷了。”蘇毗看了看冼朝,問道:“冼娘子對此處可有熟悉之感?”
冼朝奇道:“我該對這裏有熟悉的感覺?”見蘇毗面上失望真實難掩,續道:“抱歉,只覺得此處美得沉寂,倒是不曾有絲毫熟悉。我去過很多地方,未有一處像這裏這般美妙的。”冼朝沒有說,自從見到蘇毗便被她的直視與在意弄得渾身不适,蘇毗直剌剌的目光和目光中的崇拜與渴望讓她不解與尴尬。
“女王該不是覺得冼朝的某一世是化境裏的人?”對于蘇毗兩次在她面前提到瑤姬,楊笑瀾頗有些在意。瑤姬這個名字,她并不熟悉,以至于聽蘇毗提到時回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曾聽從啓提到過,瑤姬将黃金面具還給從文,保持從文的肉身,讓巫神祭司的使命延續用以交換從啓的神思留在洞中将故事說與她聽。從啓說過,瑤姬是巫神。既然是巫神,原該在巴蜀走動,怎麽又會和千裏之外的女國扯上關系?而瑤姬又與冼朝有何相關?
蘇毗微微苦笑,道:“阿修羅王無上智慧,是末羯愚笨了。我自小在化境裏聽說瑤姬的故事,便以為瑤姬曾一度跟随西王母生活,以為她對化境還有些記憶。阿修羅王一說,末羯才想到,瑤姬身為巫神,許是……”
“大女王說的是瑤姬,問的卻是冼朝,讓我好生難解。”冼朝聽着聽着才發覺問題所在,冷了臉出言打斷道。
“是末羯疏忽了。昨日乍見冼娘子,便覺得冼娘子與瑤姬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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