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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的思念,足以将她催老,情急下握住了獨孤皇後衣袖下的手,眼眸中的情真意切,分明。

獨孤皇後苦笑着由她握着,對上她自己竟有如此感情用事的時候,掐指算算袁守誠為楊笑瀾所批之命,尚有時間。可……不放心,終究是不放心,她在一日,她尚能保全她一日,若是她不在了……原本她以為,楊堅還會看在楊麗華的份上,可現如今……興許楊廣繼位了有她片刻的安穩,只是,很多事情,誰知道呢。“回去之後,你與麗華商量着做好随時撤離的準備,離開大隋天大地大,無論是嶺南、高句麗還是突厥,何處可容得你,你便準備着去那裏。”

“袁相士所說的三個劫難,我該早已經歷,這會兒不用如此防備了吧?”楊笑瀾故作輕松地說道。

“不,不到最後,誰也不知真正的大劫難為何。你呀,性子疏懶,這麽多年也不見有寸進,自己不知防人不懂害人別人就不會了麽,這些人可是時時刻刻惦記着,切勿掉以輕心。”下意識的伸手點上她的額頭。

“是,小臣記下了。”原本焦慮的心,為這微涼的指尖添上了幾分親密。

聽得笑瀾語調中的俏皮,獨孤皇後注視了她許久,軟了聲音道:“多加小心。”

“是,小臣記下了。”

獨孤皇後白她一眼,抽回了手,見她略微有些失落卻随即又換上了讨好的笑,掐着她的臉輕斥道:“谄媚。”心情不自覺地輕快了三分,一個低眉一個順眼間,目光有過剎那的纏繞,心神微晃。

走出永安宮,面具下的楊笑瀾臉容肅穆,侍衛只覺着今日的郎君眼中含着煞氣兇光,陣陣威視,回到驸馬府,命楊福将楊幺、樂平公主、陳子衿與冼朝請來一起在書房議事。楊福見她如此緊急,顯是有了大事,特意确認了是否真要将陳子衿與冼朝一并叫來,楊笑瀾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是。人齊後,她先将楊堅所派使命說了,楊麗華聽罷,想到間中蹊跷,一張臉刷白,站起身來即刻道:“我要進宮面聖,請求陛下收回成命。”

楊笑瀾搖頭拉住她的衣襟,道:“今次縱使公主面聖也是無用。你以為,陛下會沒有想到你要面聖麽?如果我猜的沒錯,此刻他定已起身去往仁壽宮,對你來個避而不見,你是碰不上他的。”

楊麗華頹然坐下,靠在笑瀾的身上,被她攬着重重嘆了口氣。

陳子衿與冼朝面面相觑,沒有想到這事情會來得如此之巧。

只聽楊笑瀾又道:“危險怕不是來自這次出使,而是回來後會面對的風雨,誰也不知彼時,陛下又會想出些什麽來。伴君如伴虎,果不其然。楊福、楊幺,那一處,進行的如何了?”

楊福與楊幺對望一眼,那一處的進展不過每年向楊笑瀾彙報進展,眼下她主動問起,可見事态已到了緊急的關頭。計劃源于十多年前,這些年來,暗鬥士一直在默默營造一個可供栖身之處,楊笑瀾并沒有想要鑄造一個鋼鐵般的堡壘,而是希望若有變故,能借由此處逃離。

那一處?楊麗華全盤掌握府中銀錢往來,只知有一筆暗賬,卻從來不知這錢是作何用處,此刻聽楊福與楊幺神情凝重一一道來,才知早在十多年前楊笑瀾已有後着。不過是在周至縣駱峪鄉山坳中的一個小村莊,其貌不揚,但備有糧食、馬匹、草藥和弓矢武器,近年來不斷向村莊輸送忠誠侍衛充當山民,有一秘道可直入秦嶺,可上太白,可繼續前行走棧道進巴蜀,與仁壽宮和大興呈三角之勢。

“楊福,楊幺,倘若我不幸身死,陛下又欲對公主不利,你們就将公主帶去那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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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與楊幺當即跪下鄭重應了,楊笑瀾才将兩人扶起。

陳子衿将随笑瀾一同前往女國,冼朝過幾日也将向楊堅申請通關的文書,若松也提出要求同行,笑瀾允了。

楊麗華自聽罷楊笑瀾的安排後便再無一語,也許是笑瀾早早将一切定妥,也許是子衿與冼朝的反應平靜的太過理所當然,她只覺得,這三人确确實實是有些事情瞞着她的。聯系從前笑瀾同她說過的話,她隐隐覺得,當她知曉了這件事情的全部,怕是要永遠失去笑瀾了,故而在滿心的疑惑下,她仍舊忍住了沒有問出口。只是夜裏就寝時,她在楊笑瀾的耳邊道:“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獨活。”楊笑瀾卻道:“不,你該要活着,你還有娥英,有小孩,不管我在哪裏,上窮碧落,我總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态度裏的堅決讓楊麗華無從拒絕起,才要說些什麽,只覺黑暗中楊笑瀾用溫熱的嘴唇吻去她的眼淚,她道:“為我,你要活着。”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四十四回

頒賜設利羅的儀式就在楊堅壽辰的當日。清晨時分,楊堅在仁壽宮的仁壽殿裏從內小心翼翼地捧出盛有設利羅的七寶箱,威嚴肅穆地走向大殿,置放在禦案之上。環顧被挑選出頒賜設利羅的三十名僧人焚香禮拜,起誓贊頌,因着面具的關系顯得有些突兀的楊笑瀾沒有按照慣例領着這群僧人,而是默默混在其中,楊堅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從她的身姿來看,當是一派乖順平靜。

那一日後,想起樂平公主,心裏不是沒有內疚感的,只是這一次,無論是獨孤皇後還是樂平公主都沒有為楊笑瀾求情,令得他頗有些不自在。他設想過假如皇後或者公主來為楊笑瀾當說客,他會如何堅持如何拒絕,他還會指責她們置他的決議于不顧,關于這一點,他來來回回想了好多天,可是她們竟沒有絲毫的表示,連一句過問的話都沒有。他不免去猜想皇後與樂平公主心中所想,是覺得君命一下無可轉圜,還是……已不願意與他再多有言語,縱然他故意在第二天就躲到了仁壽宮來避開她們。

眼見三十名僧人将設利羅分別裝進金瓶琉璃內,薰香為泥,封蓋加印,啓程前往各方,楊堅心中禁不住得雀躍與興奮,雙手微微有些顫抖,這一刻他由衷地感到幸福與喜悅,就好像這天地之間因此而變了容貌,換了新顏,草木皆含情,山水皆禀靈,一切的一切都具有了佛性與神性。

他看着将金瓶放入錦盒內的楊笑瀾,目光柔和,好似被佛光普照的慈父一般,他殷殷地叮囑楊笑瀾出門在外務必小心,任務雖艱巨,可随行一百名士兵皆是精銳又有裴笙為副将同往,連冼朝都向他請求随行。他信她的能力與運氣。楊笑瀾喏喏地答着,一派父慈子孝的模樣。楊堅身邊侯立着甚少言語的獨孤皇後則帶着一絲難以察覺地不屑的冷意旁觀,在楊堅看向她問她是否還有囑咐時,才同楊笑瀾道了一句,務必平安歸來。回答她的是楊笑瀾的鄭重行禮,獨孤皇後很是懂得楊笑瀾在戴上面具之後于人前慣常用這樣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明了和承諾。

仁壽宮外,一百軍士整裝待發。裴笙比之先前入嶺南時又壯碩了些許,牽馬而立的樣子很有幾分虎虎雄風,身畔站着個中年男人,一副商人模樣。冼朝和陳子衿與楊麗華站在一旁說着話,三人雖戴着帷帽,但都将面紗一角掀起,盡管已過韶華,但這三人或清冷,或嬌豔,或端麗,湊在一起別有一番風情,引得軍士們矚目連連。若松一身戎裝,奉着守護三人的命令,帶着穿上小衣遮掩翅膀的混沌肅容而立,他是明裏唯一一個同行的家将。另有三十個裝備精良的侍衛由楊嵩、楊豐統領在暗處護軍。

裴笙與樂平公主等三人分別行禮之後就立于一側不再言語,眼神時不時掃過三人,有對楊笑瀾的豔羨,也有着擔心。這一次任務用他叔父裴世矩的話來說,是吉兇難料,禍福難知。若說是福,地遠山高,陌生蠻荒,與大隋還鮮有來往,怎麽都覺得兇險。若說是禍,此事還只有深得楊堅信任之人方可準行,落在楊家四郎的頭上既在情理之外,卻又在意料之中。只是啊……裴笙想起裴世矩說到楊家四郎時的表情,複雜。裴世矩還道,君心難測。這一路與楊家四郎,必當全力不可疏遠,亦不可與之過于親近。裴笙看着三女目光為捧着錦盒出來的楊笑瀾所牽,暗嘆一聲,委實難為。

楊笑瀾對三女點頭示意,将錦盒交予若松後,先是向裴笙走來,拱手行禮道:“此去坎坷,還需仰仗九郎。”裴笙忙還禮道:“大驸馬言重了。”楊笑瀾又向那中年男子看去,那男子行了禮自我介紹道,他姓賈名道,與西方三國有些生意往來,對彼處頗有些了解。楊笑瀾見他方頭大耳,不似惡人,稱一聲先生,路上多有勞煩,還望相處愉快。縱有風聞賈道亦沒有想到這當朝驸馬會禮貌至此,頗有些受寵若驚,連連道能頒賜設利羅實在是他三生有幸。楊笑瀾只笑道:“托陛下洪福。”

陳子衿、冼朝與若松和衆人一起先行上馬,楊笑瀾回到楊麗華的跟前,兩人四目相望,一時間竟有些尚未分別卻已開始想念的意味在。楊笑瀾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衆目睽睽下,楊麗華沒有舍得掙開,卻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昨夜,楊笑瀾明明該去陳子衿處就寝,卻不忌諱她來了月事偏偏要與她同睡,兩人還取出成親時結發時的錦囊來看,大是感慨一晃眼這許多年過去了,很多人很多事都已面目全非,所幸的是,兩人依舊相依相伴。想着想着,楊麗華眼圈竟有些紅了。強忍着自己不去抱她,又不欲軍士們等她太久,楊笑瀾握了握楊麗華的手道:“公主,無論此去多久,我總記挂着你。等我回來,且放寬了心。”楊麗華點點頭,又是含淚又是微笑道,“夫君保重。”楊笑瀾這才上馬,揮手而去。

白天行軍趕路,晚上驿站休息或在野外搭起營帳,無驚無險。原本以為會有些隔閡的裴笙,在楊笑瀾蓄意地拉攏下,也有說有笑起來,還将自己曾經對冼朝傾心被拒的事情告知子衿,全無芥蒂,令得陳子衿對他的好感大增。賈道常年經商,往來南北,所識頗豐,把怪趣往事與西部見聞一一道來,引得大家咋舌不已,一路上衆人相處融洽。楊豐、楊嵩所率人馬始終與大部隊隔開一定距離,僅以斥候相探,連頗有軍事天分嗅覺敏銳的裴笙,也沒有發現他們的存在。

進入益州境內後,在蜀府做最後的修整。先前已發出了指令,讓在益州的骷髅大隊外圍尋覓一個通曉附國話的人,以防萬一。千難萬難之下,還是給他們找到了,當即編入楊豐、楊嵩帶着的暗部人馬裏。

楊秀除了給予配合給增給養之外按例宴請,蜀王妃見着陳子衿與冼朝,甚是欣喜,開宴前只拉着兩人敘話不已。楊笑瀾給楊秀扯到一邊,說起京中風雲變幻,均是一番感嘆,提及楊俊之死,楊勇被廢,楊秀又是感傷又是憤懑,他直道楊堅越發的疑心可怕,先前疑心他有造反之心,之後又對楊俊楊勇連連下手。楊笑瀾也是苦笑應聲,自己此番西去就是最好的例證。楊秀埋怨了楊廣幾句,無不悲涼地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為兩人所害。楊笑瀾相勸不已。宴上,興許是适才的話題觸到了心事,楊秀飲酒越發地肆無忌憚,觥籌交錯之間對楊笑瀾等人頻頻相勸,楊笑瀾推阻無門,且也是愁緒滿腸,索性盞到即幹。之後無論是裴笙、賈道還是楊笑瀾自己皆是醉了。楊笑瀾自有冼朝與陳子衿攙扶,步子蹒跚,時不時傻笑、嘆氣。裴笙被人扶下去時口中還念叨着冼娘子,似是對冼朝的選擇不甘又無可奈何,引得冼朝白眼連連。

豈知到了安排他們休息的小院,裴笙的酒勁上來,推開扶着他的侍人阻在楊笑瀾的面前竟是邀戰。

冼朝沒好氣道,軍前邀戰是犯了軍紀。裴笙卻嚷嚷道,寧被處罰,也要求得一戰,他不服氣,為何冼朝能不計名分就這樣跟随笑瀾。

冼朝心下着惱,只道她願意,誰也管她不着。

裴笙又道,冼娘子或可甘願,但楊笑瀾斷無坦然接受的道理,他之邀戰,只是為得楊笑瀾的不在乎。

楊笑瀾酒醉本是昏昏沉沉,聽得裴笙吵嚷,原不打算理會,誰知他竟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在乎,也是惱了,勉力站直了身子,搖搖緩緩挽起了袖子道“打就打,誰怕誰,誰冊那說我不在乎,我哪裏會不在乎。裴九郎,你知道什麽,你冊那什麽都不知道!”

陳子衿與冼朝再三勸了,這會是兩人都想要打上一架,不聽勸,陳子衿幹脆讓不相幹的都先退去,拉了冼朝在一旁,由得兩人厮打。這兩人,扭打在一起毫無章法,就像是路上兩個趕車漢子,什麽将軍、驸馬的斯文威風全然不見,倒似足了幼時蠻橫的吵架孩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一時間也見沒個輸贏。二女原是一臉怒容,隔了一會兒又覺好笑,楊笑瀾勝在有面具遮臉,不似裴笙全無遮攔還吃了幾拳,但楊笑瀾終不比裴笙壯碩,打了些許,兩人均是氣喘籲籲。陳子衿冷言問道:“兩位郎君可要武器?”楊笑瀾與裴笙聞言才發覺對方的狼狽不下于自己,此時兩人的酒意都有些散了,不好意思地哈哈笑了笑這才收了招式。

裴笙有些忸怩地向楊笑瀾道歉,楊笑瀾擺擺手道,此事揭過,休要再提。他轉而向冼朝行禮,方才委實唐突,冼朝卻側了身子不欲受他的禮,他看向楊笑瀾想求她說情,楊笑瀾聳了聳肩,不欲往槍口上撞。還是陳子衿打了圓場,怪責裴笙莽撞,裴笙接了話去直罵自己,好一會兒冼朝才緩了臉色。陳子衿這才勸裴笙先去休息,不要誤了行程。

裴笙走後,冼朝冷了臉才想回房,就聽楊笑瀾哎喲喲的叫喚,她将兩人打架的全過程看在眼裏,雖無招式可言,可拳拳腳腳分量都不輕,這疼喊得,三分是假,七分是真,別轉了頭想不去理她,卻又聽陳子衿喚她,這笑瀾站立不穩陳子衿一人也扶她不住,只要悻悻然上前摻了。回得房中掀開衣服一看,身上腿上盡是烏青,冼朝埋怨裴笙,怎下得這般狠手。楊笑瀾卻笑道,他也讨不得好去。洗漱擦藥忙到半夜,三人才能睡下。

陳子衿聽睡于內側的笑瀾呼吸平穩,料是睡着了,才輕聲與冼朝說道,這裴九郎雖魯些莽些,倒也有幾分情意,難道從不曾動心?冼朝嘆道,有情意的何止裴九郎一人,可她偏偏半點心動全無。聽出語氣裏的懊喪,陳子衿忍不住笑了。冼朝才要說什麽,被窩裏的手卻被身後的人抓住,她沒好氣的掙開,又被抓住,拉拉扯扯好些回,直到陳子衿發現內中動靜輕聲笑了,她才停了掙紮。

待第二天醒來,發覺陳子衿早已起身,而原本在身後的笑瀾不知幾時窩到了她的懷中,想要将她推開,口中卻問“為何與他打架?被他說中了?”本該睡着了的人悶悶地發了聲音道“不喜他總是惦記着你,打一架也好,一勞永逸。”冼朝道:“小心眼。”心裏頭也不知是歡喜還是嗔意。

出了蜀郡繼續西行,邊關将領所贈的地圖漸漸難以指引,幸而有識途老馬般的賈道在前,雪峰、峽谷、江河、湖泊、瀑布、石林錯落有致,人馬皆不易行,行軍速度雖緩了又緩,但糧食飲水都十分充足,佐以美景,倒也別有風情。楊笑瀾與裴笙很是小心謹慎,此處民族衆多,禁忌各異,故而嚴厲約束手下,一路上倒也沒出什麽亂子。

唯冼朝與陳子衿先後來了月事,委實不便,所幸的是行前楊笑瀾吩咐早作準備,縫制了許多內有草木灰的月事帶子,又帶了不少幹淨布條,盡管加重了行囊,也勝過急來無用。楊笑瀾對此又是慶幸,又是惆悵。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四十五回

許是路上太過颠簸,不少兵士均覺氣喘籲籲、頭痛欲裂,不少人嘴唇發紫,臉色發青,有些甚至連指甲也是紫的。賈道經驗豐富些,囑咐大夥兒慢走緩行,楊笑瀾卻想起這大抵該是高原反應,依照舊識的知識,他們只需多做休息,切勿勞累,适應幾天,便可好了。高原反應連上古神獸混沌都一并折磨着,它夜不安眠,無論白天黑夜都因缺氧而亢奮,它是神獸自是知道這亢奮非同異常,嗚嗚地對着楊笑瀾叫着表示難受。楊笑瀾笑着将它抱在懷中,它時不時蹭一蹭笑瀾的面具,若非細看它雙肋被藏起來的翅膀,與尋常小狗并無二致。有好些兵士還被毒辣的太陽曬褪了皮,楊笑瀾亦叮囑着,該将臉遮好為上,陳子衿和冼朝早就在她的囑咐下将面容嚴嚴實實地遮住。賈道見這年輕的驸馬居然連這地方的怪異之處都能未蔔先知,不免生起了敬佩之心。

冼朝性子活潑,路上雖險,可景致是前所未見的壯觀,她不信邪地又跑又跳,高原反應絲毫不因她的興奮而放過她半分。待她心痛頭痛時已來不及,雙頰發白,唇上一片紫色,卻也知曉是自己不聽勸阻任性胡來,硬是要緊了牙關強撐。她的倔強,楊笑瀾看在眼裏,私底下忙問賈道可有備下些許紅景天。

沒料想這面具驸馬還知道有紅景天,賈道實說道,紅景天珍貴,僅攜帶少量,如若冼娘子委實受不住了,用藥方好。

楊笑瀾沉吟片刻道,夜裏以紅景天煎水,讓有明顯高反情況的人服用,并請賈道注意沿途遇到的鄉民,陛下賞賜不乏明珠,不妨收購一些紅景天留用。

賈道應了,晚膳後就煎煮了紅景天,分與兵士。

楊笑瀾自取了一碗進了營帳。按說,她當與二女分開營帳才好,但鑒于此處未知的可能太多,她總覺難以安心,幹脆也不管不顧的三人一獸同處一營。馄饨是神獸,對于周遭一切的敏感度異于常人,途中有它在帳裏,她亦覺得放心許多。此刻帳中只有冼朝高卧,捶着腦袋疼得厲害。楊笑瀾将她扶起,喂她喝了紅景天湯,還替她揉着太陽穴。好一會兒,冼朝才道,疼痛減了少許。楊笑瀾問起子衿,冼朝道,子衿帶着馄饨四處查探,你且去尋她一尋。這馄饨,只堪給楊笑瀾身邊的人領着,除了這幾個,其他人都近不得身。細看了冼朝好一會兒,嘴唇紫氣漸消,楊笑瀾才應着去找子衿。

出了營帳,裴笙就走來彙報了士兵們的情況,猶豫片刻後問起冼朝,想是等了好一會兒。楊笑瀾知他的心思,将他所慮一一答來後問明了陳子衿的去處。

高崗之上,馄饨早已不知去了何處抓捕野兔,陳子衿一人迎風而立,遠眺着層層疊疊層次不齊的群山,幕籬素裹,身姿婉約窈窕。聽見楊笑瀾來了,回過頭來掀起面紗一角,對着她淺淺一笑,又轉過頭去繼續看這迥異于江南的壯闊風景。她笑得動人,楊笑瀾滿心溫柔,将面具摘下,親她一親。她一驚之後,想着四下也無人可見,便引着笑瀾加深了這一吻。待得唇分,她道:“我很是感激你。若非有你,我無法想象此刻自己該是在哪個深宮大院,即便是尋常百姓家裏也注定是暗無天日的禁锢。”

“我們之間,還需要說什麽感激。記得當初,你對我可是要打要殺的。”

“你呀,小氣,還記得那事。”

“那自然要記得,救命之恩,豈敢相忘。”

陳子衿白她一眼,問道:“師妹可曾好些?”

楊笑瀾點頭道:“讓她服了紅景天煎水,出來尋你時,已然好些。囑咐她的話都不聽,也難怪會高反了。”

“師妹性子活潑,自小在外走南闖北慣了,能在大興待那許久已是難得。如今出門可不得胡亂瞎跑一陣。”

“呀,看來我家的娘子們除卻大公主,都是些不安于……”不安于室尚未出口,就給陳子衿瞪了,楊笑瀾忙笑嘻嘻地收了口,這詞不是什麽好詞,用在此處确實不妥。又想起楊麗華性子雖靜,可未必是真的安為人婦,如若她有獨孤皇後那般的機會會否也有如其母一般的野心呢。想到此處,她認真道:“這般想來,還真是委屈了你們,都是心懷天下,卻又被束縛在方寸之間。”

“故而我才格外感激笑瀾,能随你出得城來一同見這景致。公主卻無此幸運。”

“她身份特殊,分工又不同,只好委屈她了。”

“唔,還确實是委屈她了。不過,這一路上你不時往家中寄信,也是有心。”陳子衿不欲添她離愁,又問道:“如今我們已到附國境內,幾時才能見到附國國主?”

“該是這幾日的功夫,聽賈道說,此地離道塢已是很近。這次出門并不是什麽好差事,風餐露宿又危機四伏。”楊笑瀾與她相依相靠,極目遠望,這幾日暗處的楊嵩等人并沒有帶來什麽不好的消息,可她心裏總是難安。

道塢是附國國主所在,水草豐茂。國主的碉樓依山壘石而建,高十餘丈,比之前在路上所見更要巍峨一些,依目力所見,樓中弓箭手遍布,箭矢上沾着毒物。楊笑瀾早已做足樣子遞交了國書,将來意說得清楚明白。囑兵士在樓外指定處紮營等待,帶了裴笙、賈道和幾名侍從在歌舞樂器之中,進得碉樓,一路拾級而上才見着戴圓缽皮帽、皮裘,踏着皮靴,滿身金飾的國主。楊笑瀾微微行禮,由賈道再次說明來意,呈上設立羅。

國主命人接過錦盒,一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瞧着楊笑瀾的面具,楊笑瀾心下有幾分忐忑,但眼神毫不避讓。向一個并未信奉佛教的地方頒發設立羅,傳播佛教這種事情,在她看來,是十分荒唐可笑的。幸而,附國國主對此并不反感,他只是表達了對此面具的喜愛之情以及似曾相識之意。以明珠換紅景天這等買賣,國主十分樂意為之,生意之後欲留幾人用飯,楊笑瀾卻聽見馄饨氣急,吼聲震天,怕是營中有變,忙告罪一聲,齊齊下樓。國主亦是惱恨,是誰趕在太歲頭上動土,在他門前擾客。

待走出碉樓,才看得分明,一附國男子騎于馬上,陳子衿與冼朝立于一旁,身後是各自帶領的人馬,而馄饨則在二女的身側,呈攻擊的姿态,怒目瞪視着前方的獒犬。獒犬身軀龐大,楊笑瀾素來知曉它的兇狠,可馄饨到底也是上古神獸,對那獒犬頗具震懾之效,獒犬最為護主,雖有怯意亦未逃離。男子披發濃眉,不知在說些什麽,楊笑瀾只覺他語氣輕佻,心下不喜,誰知她才靠近,男子就已警覺,欲張弓拉弦,劍拔弩張之際,國主高聲呵斥,那男子才放下了箭矢。

賈道在她身邊細聲道,這男子是國主之弟多吉,回城之時無意在營中見着了陳子衿與冼朝,便欲以牛羊金飾換取,雙方言語不通,故而産生了敵意。賈道武功不好,耳力卻是極佳,又聽得國主與多吉在彼處商議,用重金與楊笑瀾換得二女。楊笑瀾才要發作,賈道忙攔了她說道,附國地廣人稀,為繁衍後代,行轉房制,女人是財産,用財物換取女人更是此地風俗。交易可以不做,但卻無需着惱。

一旁默默聽着的裴笙也是一陣火氣,楊笑瀾勸道:“賈先生說得在理,我們本為大隋之使,這茹毛飲血之徒雖可惡,但這終究是風俗。我們見招拆招即可。”她佯作不知,只讓賈道向國主介紹,這兩個女人,是她的妻室。聽說是妻室,國主便知道此趟交易難成,才要作罷。那多吉卻道:“妻室又如何?我也可以妻室相換。牛羊各三百頭,五百金,女人十個,換這兩個女人,該是足夠了吧!”

賈道微微咋舌,這也算是大手筆了,将他的意思傳達,冼朝與陳子衿具是聽得氣極冷笑。楊笑瀾卻只一笑,朗聲道:“郎君厚愛,但卻請免,二女皆是我心頭所愛,怎都不會讓與他人。某楊身負重任,還欲往女國而去,不勞久留。”國主與多吉聽聞此言,也知不好勉強,只留楊笑瀾等人宿在此地,待明日再啓程不遲。

楊笑瀾應承了下來。國主将衆人安排進了碉房,那些兵士則在碉房附近支起營帳,好酒好肉皆是不缺。

國主尚要安排女人招待楊笑瀾等人,忙給她以軍法不予一一推卻。附國人是羌族後裔,善歌舞,少數民族本就風氣開放,不拘小節,夜間圍着篝火,頻頻有人對裴笙、賈道示好,載歌且舞,賓主盡歡。多吉飲得多了,白日裏交易未成之事也不放在心上,誇贊楊笑瀾二女姿容上乘之餘,亦對馄饨贊不絕口。楊笑瀾禮貌應了,勸飲幾碗,暗地裏吩咐兵士戒備,她并不了解當地民風,但從很久之前起,對于任何試圖染指她所愛的人,她都無法等閑視之。

所幸,直到第二天清晨拔營,一切安穩。出發前,附國國主與多吉還調笑了裴笙,女國以女為尊,以裴笙這般俊雅又不失剛強的皮相,說不定就給女國國主給看上了。裴笙讪笑,道,若論俊雅,還是楊将軍更勝一籌。多吉點頭同意,端詳楊笑瀾許久又有些疑惑,從身姿來看,楊将軍确然有些過于纖細婀娜了。賈道望向楊笑瀾難見表情的面具,壓下了多吉的還有一句話,多吉道,這楊将軍若非有妻室在側,怎麽看怎麽都覺得像個女人。

第六卷 人生如夢

第一百四十六回

離開道塢往女國去,行路比之前更是艱難,但看這環繞身側的群峰頂皆是皚皚白雪,就知他們一路向上,在稀薄的空氣中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山勢的險要模糊了人為了界碑,附國與女國的邊界若非有賈道提醒,楊笑瀾幾乎都要忽略了過去。這幾日,不知是氣候的關系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總覺得心神不寧,煩躁難安,要說高反,那未免也來得忒晚了一些。直到她收到了前方楊豐部隊的密信,她才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到附國後,楊豐部由原先的墜後護衛變成了前方斥候,探得在前方由一股幾百人左右的隊伍喬裝盜匪正緩緩逼來,意欲夜襲楊笑瀾一行。

西部地大,山路衆多,楊笑瀾對于這夥盜匪能算準他們的路線有些不解。招來裴笙、冼朝與陳子衿一同商議,以百人之力對幾百人的盜匪,尚有一拼之力,但此時按照既定的行程往前,恰恰會進入易攻難守之地。裴笙提議,前方山崗是紮營良處,視野開闊,水源充足,有野味可打,目前糧食也十分充足,着士兵在前方紮營,同時加固防禦布些陷阱,以逸待勞等着地方來襲。楊笑瀾亦覺得唯有此法可行,她琢磨着楊豐、楊嵩的人馬若能及時趕上做那補一刀的黃雀,他們或可輕松少許。

定下計來,令全隊極速前往紮營點,賈道思量着不過一會兒功夫,就要全速行軍,可見是發生了意外,忙向裴笙打聽,裴笙将可能發生的事情匆匆一提便安排士兵建造木牆土壘,挖坑布防。

營帳紮于背靠石山的高處,設了幾道崗哨,也算是易守難攻,楊笑瀾立于山頭眺望,均是丘陵縱阖,若是有人潛到近處,也絕難察覺。這明暗相間的山丘中,危機四伏。

原先五十人一組,分成兩個營區,今次将所有人員都歸總到了一起,另一個營區依舊設好,放了大量木柴、幹牛糞,松脂油,酥油等易燃物資,挖了一條隔火帶,以防火勢蔓延。笑瀾多慮,不願孤注一擲在假營,又在真營前挖了淺溝,以土虛掩。

待到一切布置停當,已是夜中,楊笑瀾與裴笙、賈道向那引君入甕的營區望去,點點火光映着星空比此營更具些真實人氣。賈道稱贊裴笙組織有佳,裴笙卻道是楊将軍料敵在先,賈道又贊笑瀾,問一問消息是從何得來,楊笑瀾笑一笑打岔過去,并沒有答。營中巡邏的巡邏,放哨的放哨,剩下的兵士抓緊着時間休息,按照對敵人速度的推算,襲擊應該在黎明前,黎明前是一個人精神最為困倦與低落之時。楊笑瀾令裴笙與賈道也一并先行休息,又讓馄饨跟着放哨的兵士時刻警惕,自己與二女在營中打坐靜候。陳子衿與冼朝知大戰在即,既興奮,又緊張。

夜間多野獸的各式叫聲,忽聞一聲力吼,聽來似狼非狼,格外凄厲。楊笑瀾猛然睜開眼睛,低聲道,來了。出得營帳,裴笙帶着士兵已布防完善,看着晨光熹微之處,神色間有些憂慮。若是天光少了夜色遮幕,真假營一目了然,對他們頗為不利。

楊笑瀾才要說話,忽地被火光吸引了目光,暗呼一聲,不好。只見不遠處,沖天的火把肆無忌憚、堂而皇之地急行而來,映照地比天色更光亮些許,随着漫天紅光的是犀利喊殺之聲。楊笑瀾當機立斷,命弓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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