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楊教授

到了警局, 已經接近淩晨。接待他們的是個剛畢業的實習生, 說讓他們等一下,客氣地把他們領到了休息室,另有一個女警察奉了茶。

等了幾分鐘,闫峰才拖着疲累的身子過來。

連着好幾天的加班, 他的眼圈很深,進門時還打了個哈欠,不過還是很和藹地問了湯子期的近況。

湯子期說自己一切都好, 把帶來的保溫桶給他。

闫峰說:“我一會兒喝, 檢驗科還有事兒呢,你們先回去吧。”

湯子期堅持:“媽讓我看着你喝光。”

闫峰苦笑。

旁邊一直看戲的實習生笑着勸:“隊長,你就喝了吧。人家兩人大老遠過來,你不喝兩口,我看人家是不會走的。再說了, 這喝個湯能耽擱多少時間?”

負責給屍體照相的小郭也趁勢插了句:“是啊, 反正這案子擱了這麽久也破不了,再多鑽幾分鐘也一樣。能改變什麽?”

氣得闫峰老臉一漲。

實習生暗暗踢了他一腳。

這缺心眼的!

見時機不對,俞北平和闫峰告了別,拉着湯子期飛快出了局子。

“你幹嘛拉我?”湯子期不解。

俞北平柔聲解釋:“沒看見你闫叔叔很煩嗎?他不好當面說你,只能憋自己心裏, 要是憋壞了,你過意得去?”

湯子期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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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離小區很近,走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

何舒青早早把書房收拾了出來,招呼俞北平過去。俞北平禮貌地道謝, 和湯子期說:“晚安。”

湯子期看着他,笑着點點頭:“晚安。”

……

過兩天,湯子期去了趟陳珞的研究所。

陳珞放下了手裏頭的工作,把文件遞給助手:“送去1號樓給李教授。”

助手應聲走了。臨走前,還好奇地看着湯子期。

弄得湯子期好不自在。

陳珞脫了褂子挂到椅背上,從後面拍了一下她肩膀:“愣着幹嘛?走啊。”

湯子期回神,恹恹地跟着他出了辦公樓。

“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湯子期說:“陸铮的病更嚴重了。”

陳珞有些吃驚,皺了皺眉:“怎麽會這樣?”

湯子期嘆了口氣,聳聳肩:“本來情況就不是很好,這兩天又有惡化的趨勢。”

陳珞聽着,好一會兒的沉默,似乎很是唏噓,最後又安慰她:“沒事的,船到橋頭自然直。”

湯子期撇撇嘴,很不以為然:“都四年了,還直啊?什麽船劃四年還沒到橋頭,難道被水泥澆住了?”

——這種時候還要跟他擡杠——陳珞哭笑不得,也懶得和她計較,認命地點點頭:“你開心就好。”

湯子期瞪她一眼:“說正經的,現在該怎麽樣?”

陳珞真是無奈:“使喚我你挺順手的啊。”

湯子期都習慣了,還理直氣壯地擡擡頭:“不然呢?”

——不能跟流氓講道理——陳珞心道,一面又心甘情願地開口給她出主意:“去找人吧,楊述回來了,我在美國作交換生的時候跟他有些交情,應該不會不理你。”

她不提,湯子期差點忘了這茬。

楊述,二十九歲,生物醫學專家,該領域內青年一帶中的頂尖天才,甭說是在國內,就是在國外都是享有盛譽的。

他畢業後沒加入什麽研究機構,而是獨辟蹊徑,選擇了自主創業,成立藥品公司。他的研究不是理論,能很好得運用到實踐中,也發表過影響力很大的論文,真正的名利雙收。

一開始,不少業內人都笑他初生牛犢不怕虎,現在都被狠狠打臉了。

這趟回國,除了更好地開發研究并銷售他那些産品外,他也在首都醫科大挂了個教授,業餘教教學生,講講座。因為和陳珞關系好,也常來這邊研究所指導工作。

剛見面那會兒,湯子期對他知之不祥,只是把他當個年輕的學者,事後稍微一了解,就有些亞歷山大了。

“他什麽時候有空?我再去拜訪。”

“放心,我已經幫你打過招呼了。他雖然話不多,人挺nice的,不會見死不救。”

兩人又聊了些關于陸铮病情的事情,湯子期告別了陳珞,回家去了。

……

因為路上都想着事兒,過路口紅綠燈的時候沒注意,迎面一輛小卡車一個大轉彎從路牌的盲區後陡然沖出。

湯子期猝不及防,腦子都有些短路了。

後面有人快速拉了她一把,連帶着她整個人向後傾斜,撞入了對方的懷裏。

她的頭結結實實地磕上了他的胸膛,有些堅硬,但是也很安心。湯子期遲疑地擡起頭,發現他含笑望着她:“走路你都不看紅綠燈?”

還以為他要數落她呢,沒想到是那麽随和的打趣,湯子期心裏那點兒忐忑頓時散了。

她不好意思地站直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真的?”他半開玩笑地挑了挑眉。

湯子期也不忸怩,伸出小拇指朝他猛打眼色:“來啊,拉鈎鈎。”

俞北平忍俊不禁,可在她再三的邀請堅持下,勉為其難伸出小拇指和她勾了勾,又拉了拉,心裏有種奇妙的荒誕感。

這要讓他那些同僚和下屬見了,那還得了?

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啊。

“你嘀嘀咕咕地說什麽呢?”湯子期狐疑地看他。

他坦蕩平和得很,任由她打量,神色毫不動搖:“我能嘀咕什麽?”

湯子期瞧着瞧着就覺得自己是多心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突如其來的親密,湯子期心跳不自覺加快,小心打量了他一眼,忖度着什麽,腳底下倒是很識時務地跟着他往家裏走了。

……

翌日,湯子期登門拜訪了楊述。

領路的小姑娘把她帶去了生活區,說楊教授在實驗室講課,讓她稍等一下。湯子期掏出手機玩連連看,玩着玩着就忘了時間。

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繼而是輕微的“砰”一聲。湯子期側頭望去,正好看到楊述低頭對她微笑了一下,白淨的手按在窗框上。

她這才發現窗外下起了雨,有一些還飄進了室內,打濕了她的肩頭。

“謝謝。”

楊述不置可否,看了看表:“還沒吃飯吧?走吧。”

還有事情求人家,湯子期也沒拒絕。

難得一場淅瀝小雨,天空仿佛洗淨了,花壇裏的枝葉被雨水浸潤得綠意盎然。

楊述回了趟辦公室,身上的白褂子已經換下。這麽冷的天,他卻穿了件淺灰色的薄毛衣,袖子很長,蓋住了手背,只露出明晰的關節。

視線往上,湯子期又看到他那張和俞北平一般無二的臉。眉眼烏黑,膚色冷白,細碎的短發被雨水沾濕,有些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

一種事不關己、冷冰冰卻又讓人無法忽視的豔。

他撐開傘,和她并肩下了臺階。

路上有學生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随意點一下頭,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仿佛很少與人打交道。

也不耐煩應酬,只是維持着基本的人際交往該有的禮節。

他好像也不在意別人對他怎麽看,不在意人情往來。

真真正正的無欲無求。

——這是和俞北平截然相反的地方。

而這樣的人,看着脾氣溫和,實際上很難打交道。因為他們不遵守人際關系中約定俗成的“規矩”,不按常理出牌。

湯子期忽然就有些緊張,在心裏想了很久的措辭。

這頓飯也吃得索然無味。

“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楊述等她吃飽喝足,才開口詢問。

湯子期心裏“咯噔”一下,脫口而出:“老陳沒告訴你?”

情急之下,這稱呼都來了。

湯子期懊悔不疊,卻見他很輕地笑了一下,搖頭:“你說吧,我聽着。”

騎虎難下,湯子期也顧不得醞釀,只得把陸铮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他聽。一是怕他嫌麻煩推脫,二是尋訪過那麽多名義也束手無策,怕他也無濟于事。

楊述在這行也是個名人,還發表過那麽多頗有影響力的論文,想必很重名聲,這種燙手山芋接了,要是治不好豈不是很丢人。

過了會兒,楊述低頭用筷子撥弄盤裏的青菜:“如果是別的事,我一定答應你。”

湯子期一顆心直往下沉:“……”

楊述卻沒等她開口,低頭笑一笑,自己說明了緣由:“本來我不打算推辭,也不好意思推辭,不過早年我和陸青有些龃龉,陸铮現在是他主治,我不好插手。”

湯子期一下子明白了。陸铮現在呆在仁愛醫院的內科病房裏,一直是科主任陸青在照看,楊述剛剛回國,以後不管是賣藥講課還是幹點別的,需要先站穩腳跟,有些事情總需要避諱。

楊述見她情緒低落,歉意說:“我這趟回來,也不止是為了公司,我和仁愛醫院的院長之前有過協議,會去他們內科挂職,順便交流。到時候跟陸青同一科室,要是還搶他的病人……”

這人話不多,難得和她耐心解釋這麽多,湯子期哪裏還有胡攪蠻纏的道理?

懷着失落的心情,她匆匆拜別了他。

俞北平在家裏等她,見了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就笑了,擡手給她倒一杯熱茶:“怎麽這是?”

湯子期沒接,徑直在沙發裏坐下。他問了好久,她才把事情說了:“我也不怪他,怎麽就這麽巧這麽倒黴呢?”

俞北平聞言就笑,和她拉近了些:“你還真信他?”

湯子期愕然,擡頭看他:“你什麽意思?”

俞北平一點兒也不給自己弟弟面子,悠哉哉剝了兩顆瓜子吃:“我是說,你被他耍了。”

湯子期更不明白。

俞北平見她可憐,也不忍心再逗她:“陸青和他是有過節,不過不過他說的那樣。當年他在美國讀書,有段時間回來仁愛醫院交流進修,陸青就喜歡上了他,不過被他直接拒了,這麽多年了還不死心。我這麽說,你懂嗎?他哪裏是怕被記仇,他是怕沾了這事兒就給陸青尋了個由頭,趁機扒着他不放,那就淌進泥水裏走不脫了。”

湯子期瞠目結舌:“……他……他……”

俞北平戲谑地看着她,手指在她敞亮的腦袋瓜兒上敲了一記:“現在明白了?別看他不聲不響的像個神仙,肚子裏裝的心眼兒可不少。你啊,被他賣了還給他數錢呢。”

湯子期咬了咬唇,還有點不大相信。

想起那人一本正經還有些無奈的樣子,她當時心別提多愧疚了,唯恐把他拉入麻煩裏,他倒好,原來是忽悠她的嗎?

俞北平看她終于開竅,也有些欣慰,給她支招道:“對付他這種人,別客氣,你湊過來點兒,我教你一招。”

湯子期附耳過去,一字不落地聽了他一番話。

越到後來,她臉色越是錯愕:“……這……這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我這個弟弟,我最了解了,看着很好欺負,實際上油鹽不進,還寡情倨傲得很,十足一個道貌岸然又沒有人情味的家夥。你想讓他幫你,求着他是沒用的,他根本不拿你當回事,得往他痛處戳,用最狠的手段,他才會重視你。”

湯子期直愣愣看着他:“……”哪有人這麽說自己弟弟的?

“怎麽了?”

“……我現在相信你們是親兄弟了。”

一個看着對誰都如沐春風八面玲珑,實際上對誰都沒有幾分真心,全是社交的場面套路;一個看着純良溫厚,卻明哲保身冷情得很。

湯子期越想越氣:“陸铮怎麽說都是……”

話說一半就被他打斷了:“都是什麽?”俞北平冷冷的目光掃過來,還帶着那麽幾分嘲弄,“是我的兄弟,是你老師的丈夫,和這個在國外待了十幾年的‘楊述’可沒半分關系。”

湯子期啞口無言。

俞北平說:“別拿國內那套人情世故去要求他,他也不懂。”

說到後來,神色又有幾分自嘲。

湯子期想起他幼年時把弟弟弄丢那件事,不由啞然。想必楊述養成現在這種性格,他也是非常自責的,一肚子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兩人一時之間都有些默然。

窗外有風灌進來,吹得垂挂的落地簾簌簌作響。俞北平正坐當風口,被激靈靈刺了一下,只覺得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變得敏感纖細。

他也變得無比清醒。

兄弟兩個的性格其實何其相似?其實俞北平不大喜歡這些辦公樓裏的人情往來,只是為了工作撐起這個家而壓抑,事事都拿出他最得體的一面,一個卻在幾十年的颠沛流離中塑造了一副冷淡的心腸。

區別在于他知道自己的責任,從來沒想過要過得随心所欲。

他不想,弟弟卻是很難。

從他寧願跟着養母姓也不肯改姓回來,俞北平就知道了。看着和和氣氣,什麽都不争,其實是早對他、對父親很難生出感情。

幾十年的鴻溝,就像一道難以修補的裂縫。

湯子期期期艾艾地說:“那……我還要不要……”

“要!”俞北平重拾情緒,反而篤定地望着她,“而且你要幹得利索,讓他主動來求你,求着你帶他去給陸铮看病。”

湯子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得,忘了這人什麽性格了。天大的事情,在他這裏都不是事兒,總能從容應對。哪怕這次出的這招,實在有點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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