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修)
家法伺候?!
慕南煙緩緩眨了眨一雙丹鳳眼,面無表情地走到慕鞅面前,抱着他的腿,軟糯糯地喚了一聲:“爹爹……”
慕鞅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腿也随之一抖,面上的嚴肅神色差點繃不住。
慕南煙猶自未覺,自己現在才五歲,正是能随意向爹爹撒嬌的年齡,錯過了就沒了!
她不擅長撒嬌,也沒辦法露出撒嬌的表情,只笨拙地搖着他的腿道:“爹爹,女兒好想你啊!你想不想女兒?”
不過,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天生容貌的殺傷力,僅僅只是這樣呆呆地說話,呆呆地撒嬌,也讓慕鞅被她觸動了。她趁熱打鐵,“能回家,女兒好高興啊。終于可以見到爹爹了,爹爹高興不高興?”
對慕承陸有用的話,對慕鞅也有用。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孺慕之情,寫上了一個五歲的孩童對父母親人的思念。
他不自覺地便想到了遠在京城十年不得見的妹妹,想到自己的女兒可能在京城受到的委屈。小小個兒,別人家的孩子還沒開始學打醬酒呢,他家的就要離父母遠遠地,承擔起家族中的一份責任。如果沒有這次意外的回歸,他們怕是要終生不得見了。
“高興。”他微啞地說出了這兩個字,将慕南煙抱到腿上橫坐着,忽察覺到不對,沉着聲道:“高興也不能把事情揭過去。跑到疫病村裏去點香,誰給你的能耐?”
“爹爹給的。”不能揭過就不揭過吧,慕南煙早就猜到了瞞不了她的家主爹爹多久,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她想給出一個笑容,但一張臉還是沒有半點表情變化。
慕鞅:“……”
不等慕鞅接話,她又道:“爹爹,她們怎麽來了?還弄成那個樣子?”她的目光落到擺在桌上的香爐上,有些不解。
慕鞅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她們一路從汝南峰翻山越嶺直奔雲慕城,挨家挨戶地問有沒有人認得這個香爐是誰家的……”
慕南煙沒想到,她與慕福坐馬車走官道,丁香和木香卻翻山越嶺地超近道直接來雲慕城尋人。
她更沒想到,她回到家說的那四個字,如狂風一般,不到半天時間便刮到了雲慕城的每一個地方,雲慕城的人都知道了,慕家五歲的天才不過進宮待了一年,便成了廢材,被從宮裏趕出來了,這件事情足以承包他們一年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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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已經因為一次次尋人失敗而喪氣的兩姐妹突然聽到了關于慕南煙的話,便仔細和人打聽了一下,發現年齡、時間,都和慕南煙對得上,心下便認定了慕南煙就是她們要找的人,不許別人說嘲笑慕南煙的話,不許他們說慕南煙是廢材。
別人哪裏會聽兩個孩子的?幾句話不對,她們索性和人打了起來。
她們也是能耐,将對方打掉了兩顆門牙。因着她們自稱是慕家的人,便被人扭到慕家來讨要說法。
門房見事情和慕南煙有關,便直接報給了慕鞅。慕鞅看到那香爐,便猜了個大概,又細問了些事情,将人打發了之後,這才将慕南煙叫了過來。
慕南煙不用問也知道,能将人打掉牙的,是木香。
“疫病那樣的地方,也是你一個孩子能去的?你以為你點的是什麽香?月支香?鷹嘴香?這麽珍貴的香,便是我們慕家也沒有。你就不怕染上了疫病,再也見不到爹爹?你說想為父,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想!”
斥責裏滿滿都是關心,慕南煙聽着,并不辯駁。月支香的事,她不打算再和第二個人說。
“現在,她們找到了這裏來,說家中無人了,想要跟着你,連賣身契都帶來了,你怎麽看?”慕鞅還以為她們的父母是死在那場疫病之中,更加覺得慕南煙點的一定不是什麽特別對症的香,弄不好就是她自己調制的一些香料,卻也不忍再說太多責備的話。
慕南煙從他腿上爬下來,“女兒先去問問她們。”
不待慕鞅許可,她便邁着小短腿到了門外,“他們,都好了嗎?”
她有些疑惑。
若是他們沒好,她們應該拿不到這個香爐,拿到了也不會來找她。若他們好了,她們更不可能來找她才是。
太陽已經西沉,廳堂裏的光從門射出來,照到她們身上,讓慕南煙能将她們看得清清楚楚。她們額上的孝帶已經摘去了,素色的衣服上帶着針腳細密的補丁,有些淩亂,有些地方又有新的破損,身上沾着灰土,臉上也是灰撲撲的,還帶着一點淤青。
“不是病特別嚴重的都好了呀!”丁香笑成了一朵花兒。這個小妹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看起來呆呆的,但呆得讓她覺得格外可愛。不知道為什麽,她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妹妹,就打心眼裏喜歡。
“那你們為什麽要離開村子來找我?”現在讓她們再回去,會不會傷害她們?忍不住又問道:“除了臉上,還傷了哪裏?”
“小傷,沒事的。我們可厲害了,采藥時摔傷都不會這麽輕的。”丁香見慕南煙的目光落在她們臉上的傷上,下意識地用手去擋,“你不是說我做的東西好吃嗎?我來給你做吃的。”
她吐了吐舌頭,覺得自己找的理由實在太“好”了,也太厚臉皮了。來了這裏才知道慕南煙家裏有多大多好,哪裏會缺給她做吃的的人?同時也拿手肘推了推木香,讓她趕緊想個好理由。
木香看着慕南煙,硬生生地來一句,“你有病,我在你身邊能想辦法給你治好。”
慕南煙愕然,面上沒有半點表情變化。
“木香,你胡說八道什麽?怎麽能亂說人有病呢?”還是她們村子的恩人,“她連村子裏的人的病都能治好,怎麽會連自己有病都不知道?”
木香依舊看着慕南煙,話卻是對丁香說的,“她不是大夫,她面癱,也不是小病。我現在也不知道要怎麽治,但我在這裏,一定比在村子裏學得多,比在村子裏更容易找到治好她的方法。”
她對慕南煙道:“有病,得治。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丁香愣住,慕南煙沒表情是因為有病嗎?她一直都以為是因為大戶人家規矩多的緣故。
“……”慕南煙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第一次被人當面指出沒有表情的怪異,又沒法将緣由說出來。氣餒地發現,自己甚至說不出要将她們趕走的話,兜兜轉轉,她們三個還是走到了一起,既然這樣,便将她們留下來吧。心中念頭一轉,她不再如上輩子一樣當慕家的家主,慕家平穩,她們也不會再有那樣的結局。
轉身走回丁堂,抱着慕鞅的腿道:“爹爹,你缺女兒嗎?她們怎麽樣?”
見慕鞅瞪眼,她自知這條路行不通了,便改口道:“我身邊正好沒人,就讓她們留在我身邊吧。”
慕鞅是慕家家主,怎麽能随便收初次見面的人為女兒?所有的事情都要按規矩來。更何況她們還打了人,慕鞅馬上就她們收為女兒,更是會惹出不少事端。總之她們在她身邊,她不把她們當下人看就是了。賣身契在她的手裏,不論她們什麽時候想走,她都會把賣身契還給她們。
慕鞅滿意地颔首,“好了,現在你可以說為什麽要故意那樣回答問題了。”
慕南煙垂下眼皮,放開慕鞅的腿,退開一步,站在他對面,語氣認真地道:“因為我不想當家主。”
慕鞅眉頭一斂,“為什麽?”這小丫頭怎麽看出來他想讓她當家主的?
她擡眼看向慕鞅,“爹爹,剛才,我明知道你不會同意那樣的問題,我也不應該提出那樣的問題,我還是會提,以求一個萬分之一的可能。這是我的天性始然。我作為爹爹的女兒,不要緊,爹爹會慣着我,別人也不會太和我一個女孩子計較。可我如果作為慕家的家主,就不妥當了。一個家主,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代表的就是慕家,得罪了人,便為會慕家招來麻煩。我們是商戶,再往細裏說,也不過是合口脂匠,錢材再多,沒有權勢,家主若只有調香的天賦和實力,不能左右逢源,只會将家族帶向深淵。”
慕鞅沉默了一會兒,“既是如此,你為何要從京城回來。你可知,我們為什麽要将你姑母和你送入皇宮?”将人送到那裏去,對于他們來說,能做到,卻也并不容易。
慕南煙複又垂下眼皮,“這個問題,還是讓姑母來解答吧。”
說完,她又忍不住擡眼問道:“爹爹,為什麽一定要送女孩子進宮,不能是男孩嗎?”她發現,禦香院裏的人合口脂匠,也不全是女子。
慕鞅已經被她說出的一番話驚訝到了,再聽到她問出這種問題,也沒有因為她年齡小而覺得不該和她讨論,“慕家在雲慕城是大家,在京城,卻算不得什麽。送人進宮,得按常規從最低的身份開始,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進去之後,就沒有能出來的,他們用自己的能力在貴人圈裏打出一片天下,成為慕家的後盾。為父這麽說,你能明白嗎?女人進去,還是女人,若有機遇,或許能自己成為貴人,還有可能尋到好的歸宿;而男人進去,就不再是男人了,一輩子都沒有彌補的機會。”
慕南煙面無表情地點頭,“我懂了。爹爹,女兒告退。”
說着便轉身往外行去。她需要時間來消化掉慕鞅的話。
慕家在雲慕城是數一數二的大家,可到了京城,還是得對京城裏的貴人們讨好,卑躬屈膝。她在禦香院的時候,親眼看着慕荷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若不是有太子妃信任護着,有準寧王妃和寧王相助,怕是早就沒了性命。她重生後,一直都不贊同慕荷将心和希望都放在對她無心的寧王身上,現在卻明白了個中的無奈。也明白了慕荷為什麽不願意離開皇宮,卻在宮裏故意為自己上醜妝,遮擋自己國色天香之貌。
一句宮中無人,便能讓慕家多許多麻煩事。只要她待在宮中,即便什麽也不做,許多麻煩事便會因為忌憚而自己避讓。
這樣的人,這樣的身份,不是家主,重要程度和要承擔的、要奉獻的卻不亞于家主。
慕荷心中有屬,卻不能得,若她離開了皇宮,慕家商女的身份更不足以與她心中的人比肩,換言之,在皇宮裏,她還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為家族做出貢獻,兩者不誤。
身後傳來慕鞅的話,“站住。你進宮一年,如今,你心中的香為何物?你的香道為何?今日,必須要給為父一個答案。”
慕南煙知道躲不過去了,頓住步子,轉身站直了小身板兒,認真地道:“香有百用,或利或害,在于人心。可為藥,可為毒;可清心,亦可濁氣;可雅性,亦可促欲;可祛疫避瘟,亦可引疾誘病;可清神醒腦,亦可惑人神志;可強身健體,亦可損人髒腑。于我而言,香道之重,在于本心。保本心之真,不被利擾,不被名困,方能調出世間至純至清至雅之香……”
慕鞅從驚愕轉為欣喜,而後轉為平靜。自此之後,他絕不會再将慕南煙當成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來看待,同時,他也決定尊重她的選擇。成了家主,再不會有這般純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麽多年來無法制出更好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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