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院裏的那棵棗樹斷了半截,它茂盛的枝杈倒地支撐着它斷了一半的樹幹,大概它以後就不能再結果了,丘八此刻就跪在棗樹折斷的枝杈前,他身上落滿了綠色的葉子。
丘八被打的滿臉是血,他嘴腫了,眼睛也在滴血,可李鵬三最終還是心疼他,因為躺在周圍的那些打手們基本上是死透了。
丘八周圍躺着都是人,李梓潼和老太太把昏倒的陳言之擡進屋包紮,老爺子身上也挂了彩,身上衣服破破爛爛,而且有幾處刀傷,究竟是老了,反應沒有當年快了,年輕時叱咤風雲的李鵬三也淪落到了拳怕少壯的地步。
所謂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丘八跪在地上看着眼前這一幕,無奈的笑了笑,他大聲喊道:“三叔,三十年了。”李鵬三冷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秋子,那曾經也是他的兒子,丘八這個時候又降低了聲音,像是低聲哭訴:“三叔,小秋子沒孝敬你,沒孝敬我娘,更沒心疼過我哥,我就是畜生啊。”
李鵬三冷冷的看着他沒說話。
他自嘲一樣的笑了笑又說:“我上次來你這兒大鬧,讓我娘知道了,我娘還知道了我原來幹過的那些事兒,她都知道了,她說我不是她兒子,他說我不配,她還說我做的事丢我爹的人,我娘就讓我哥宰了我,好啊,我願意死,可我哥疼我,我爹死了我哥就徹底傻了,我娘叫他宰了我,我甘願讓我哥宰了,可他疼我啊,他又沒辦法,他就把自己吊死了!真他媽是個傻子啊,我的傻哥哥!氣的我砍了他幾刀,三叔,你以為真是我殺的我哥?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嗎,連親哥哥都下得去手!“
丘八恨恨的看了一眼李鵬三,這句話說完之後,李鵬三瞪大了眼睛。
突然,那個鶴立雞群的李鵬三倒下去了,他再也沒有怨氣。
緊接着丘八又說:“得,現在我娘不要我了,我哥也不疼我了,我們一家子都不要我了,我.....”
丘八哽咽了,他抽泣着說:“所以我就恨你啊,三叔,要不是你,我爹也死不了,我也不會學壞,我哥疼我,我爹娘更他媽疼我,我小時候可淘了,砸了人家玻璃,人家家大人出來了揍了我一頓,我沒哭,我從小就倔,然後我哥看見我傷成那樣,他為了我去跟人打架,也讓人打了一頓,我哥也是傻,就知道護着我,然後我們倆趴在操場,互相笑,我娘看見我倆這樣,她倒哭了,我爹也急了,去教訓人家,打的人家住院,現在想想,嘿,真是他媽欺負人啊,可那日子多好啊。”
這些畫面像是舊電影一樣,塵封,古舊,但是光彩依舊。
丘八忍了忍眼淚又說:“嗨,不提了,小秋子我,我,再也回不去啦,我不止一次夢見過我爹,我爹手背在後面,拿着肉夾馍,沖我笑,你知道嗎,他喊我小秋子,你知道這仨字兒多好聽嗎?三叔,三叔,我心裏疼啊,我疼。”
丘八終于沒有忍住,他哭了起來,像個小孩子一樣撒嬌一樣的哭,啪嗒啪嗒的掉眼淚,他含糊不清的說:“當年我爹死了,我要找你算賬,我娘就打我,她還護着你,她說,鵬三不是那人,你三叔跟你爹那是真兄弟,三叔,你知道我娘的日子過有多難過嗎,你他媽知道嗎,你個狗日的李鵬三。”
李鵬三老人沒說話,有點出神。
那是個快意恩仇的年代,當年大概有個四十出頭,正值壯年,并且西安孫家也正是鼎盛階段,好像只要跟着孫掌櫃,那這天底下沒有不敢幹的事,那個時候孫家二爺也還沒死,真是個好年代,而後,下嶺的那幾個月的記憶像是被人掰碎了,揉爛了,自己從黑野嶺回來後的五年裏,也什麽都不記得了,瘋了五年,那段記憶像是被人強力抹掉了,所以,沒人知道到底黑野嶺裏發生了什麽,唯一活着的李鵬三也忘得差不多了,他只是還記得那個吓破了他的膽的東西,那個昏暗的山洞,躲在岩石下的自己,以及洞外漫山遍野都是滿地亂爬,嘶吼邪笑的人。
李鵬三瘋的五年裏,小秋子走了,李家和邱家也沒了來往。
之後李鵬三也沒臉去見大嫂,只是偶爾碰上小秋子的哥哥,那個孩子倒是很乖,見了面喊聲三叔,可是孩子眼裏少了什麽,不知道什麽,就像丢了魂一樣,那麽好的兩家子,變得形同陌路,這件事一直在李鵬三心裏,是個疙瘩,他自己知道,解不開的,他是真的再沒臉上邱家的門了。
丘八又哭了起來,李鵬三看着他,有點心疼,現在聽着丘八哭,老人渾身顫抖。
兩家恩怨剪不斷,理還亂,這就是命吧。
丘八說:“我娘打了我,我跑了,我想不開,她為什麽那麽護着你,是孫老逼和你害死了我爹,沒有孫老逼,我爹就不用去黑野嶺,沒有你,我爹也不用死,我爹我娘一輩子都在護着你,你就他媽的養不熟啊,你才是白眼狼啊,我爹都死了我娘還護着你,你呢?你就不知道去看看她老人家過的好不好,你怎麽就不知道去道個歉呢,我爹死了,你就這麽算了,我娘要強,不肯麻煩你,怕你心裏有負擔,她老人家就是不張這個嘴,尋仇的欺負我娘,鄰居騷擾她,搶我們家東西,當年我爹的那些小弟,都想占了我娘,那個時候你在哪?你在安心過你的好日子,你在一邊看着,興許你還笑話她呢,還有,李鵬三,你剛才說給我們邱家留種,留你媽,我哥都他媽讓人閹了,你就連屁都不放一個,三叔,啊?三叔,有這麽欺負人的嗎,有嗎,我他媽今天就問問你,有嗎?”
丘八掙紮着站起來,他雙手無力的抓着李鵬三的脖子,丘八把他手上的血都抹在了李鵬三的脖子上,他沒有力氣打了,就用頭使勁兒頂,用牙咬。
李鵬三腦子嗡的一聲,站在原地發愣,不知道在想什麽,他老淚縱橫。
李鵬三慢慢的跪在了地上泣不成聲,這些邱家的事,他大概也是第一次聽吧,他沒有想到大嫂他們娘倆吃了這麽多苦,這都是自己的錯啊,真是悔啊,死在黑野嶺的要是自己該多好。
李梓潼和老太太沒有聽見剛才的談話,從屋裏跑出來,一腳把丘八踹到一邊,丘八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趴在地上哭,聲嘶力竭。
他喊着:“小秋子不是人,爹,我不配當你兒子,小秋子護不住你們啊。”
李鵬三看着丘八,他顫抖着,跪着用膝蓋走了過去,要扶起丘八。
老爺子哭着喊,但聽不清在喊什麽。
李梓潼和老太太都過去扶,但是老爺子說什麽也不起來,抱着丘八的腦袋。
沉浸在陳年往事中的爺倆像是要把命都留在那些美好的,愧疚的記憶裏,他們走不出來,他們也不想走出來。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走進來一個老頭,幹瘦,白發蒼蒼,臉上密密麻麻的長滿了老人特有的斑,他拄着一根拐棍,渾濁的雙眼帶着笑意,顫顫巍巍的走了進來。
他便是丘八伺候了三十年的王老爺子,王千,臺灣商人,美籍華人,這是個贏過了春秋的男人,時間流逝,歲月變遷,他見證了中國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到如今的盛世,仿佛他站在了歷史的巅峰,俯瞰着周圍的芸芸衆生,興亡,交替,此起彼伏的歷史,在他的眼裏就像過家家一樣簡單。
1947年僅二十五歲的王千就以國民黨陸軍副師長的身份提前去臺灣幫蔣介石鋪好了退路,他帶着當時的一個美系軍械加強團突然倒戈,當時迫于共産黨人民軍隊的威壓,蔣介石沒時間去管王千倒戈的小事情,在內地節節敗退的國民黨早就開始了內部解散,就像是唐僧被抓走時豬八戒分家産一樣,王千帶着這兩千多號人,以及裝備充足到一人三把槍的美系加強團裝備,還有多到令人發指的糧食儲備,王千就這樣,像上帝一樣降臨了金三角,輕而易舉的掃平了當地的毒販,因為在他面前都是毒販,只有他才稱得上毒枭。
後來,随着生活富足,軍隊軍心渙散,士兵們早就不是當年的士兵,他就将士兵們遣散到了越南,老撾等地,然後在金三角留下一個營的勢力,繼續為他淘金,而他則帶着幾個貼身随從輕而易舉的洗白了自己,成了生意人,仗着手下的蠻橫,在臺灣,日本,美國之間倒賣貨物,甚至有一段時間靠搶劫海盜為生,随着內地改革開放以後,王千又回到大陸做起地産行業,最可怕的是他在短短十年內他竟然又成了良心企業家。
王千這輩子已經沒什麽愛好了,所有人世能帶來歡樂的事情,精神的欲望,肉體的欲望,他都已經厭倦,這輩子足夠潇灑,但是,孫家自明朝傳下來的九龜守玉一直是王千這個豬八戒心裏的嫦娥。
在往臺灣運送四大家族的財産以及蔣介石個人私藏的名畫金條的時候,王千無意間看到一副古畫,一副寫意的山水畫,畫面裏的山水只有模糊的輪廓,甚至模糊到分不清哪裏是山哪裏是水,用墨絲毫沒有規矩,用筆也像一個稚童一樣,看似稚嫩,不穩,但是反複觀摩之後,整張畫面竟有灑脫自如的意境,用墨濃淡不講究方法,好像是只為了表達作者內心的暢快,激動,像是一幅孩童的速寫山水畫面,整張畫面不講究構圖,甚至連落款,方印都沒有,畫面的右上角四個突兀的墨色大字:九龜之境。
這完全像是一張草紙,像是畫家進行畫面設計的草紙。
當時王千看的出神,旁邊走過來一位蔣介石的高級顧問,那個人看上去斯斯文文,他說了一句很簡單的話:太祖歸仙圖。
那個人便是李重陽,王千到現在依舊仰慕的男人。
後來的很多年裏,王千一直不能忘記這幅古怪的畫面,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直到一天,他只身趕赴東北赴宴,天降大雨,王千躲進了路邊的一個小木屋,那是伐木工們中午休息的住處,位于大興安嶺的邊緣,屋裏躺着三具死屍,皆是背部向上,後背的衣服被人用刀劃開,他們後背的鮮血已經幹了,王千只看了一眼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脫口而出:太祖歸仙圖。
本來準備這輩子奢靡的死在金三角的王千,立即解散軍隊,踏上了那本就是封建迷信的虛無缥缈的尋仙之路。
幾十年的探索,尋遍名山,名師,終于在近幾年找到了一點線索,這幅太祖歸仙圖出自孫家家主之手,王千本想武力強占,去孫家強取太祖歸仙圖,但是随着後來便一點一點的了解,王千終于挖出了整個孫家,這個古老的家族龐大到讓王千震驚。
孫家古訓,九龜合一,口吐神玉,羽化登仙。
而要說起來孫家那可就更是小孩沒娘了,還是一群小孩沒娘,說來話太長,所以,暫且擱置不講,現在先單說王老爺子。
王老爺子走進了院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梓潼和老太太,笑了笑,拍了拍手說:“大水沖了龍王廟啊。”他說完,李鵬三抹了一把眼淚,拉着丘八站了起來,老爺子用自己的衣服給丘八擦臉上的眼淚鼻涕,像親父子倆。
外面一聲靈啼,一只百靈鳥飛了進來,它站在院子裏那顆棗樹的枝頭叽叽喳喳的叫個不停。
王千笑道:“花百靈,蛇一青,三勸君,莫留停。”
李梓潼冷着臉說:“王老板見多識廣,既然知道西安地界的規矩,那就恕不遠送。”
王千哈哈大笑道:“老朽自十歲起便開始在天津衛跑碼頭,縱橫江湖九十載,叫你一聲乖孫女不過分,乖孫女,有時候人多不一定勢衆。”
這個時候,從外面跑進來了二十多人,黑色裝扮,李鵬三知道,這些東南亞來的泰拳高手是專業打手,沒有戶口,沒有名字,死了就死了,沒人知道,殺了人,也沒人知道。
李梓潼又抄起了旁邊的棍子,而旁邊的老太太還是那麽風輕雲淡。
李梓潼知道,她們村子周圍已經被圍的水洩不通了,百靈鳥一直在叫,只要李梓潼輕輕吹上一聲,外面即刻喊殺震天,但是,今天王千敢來西安地頭上裝大爺,就一定有資本,這種老成精的人,渾身綁滿了炸彈也說不準。
王千輕輕說了一聲:“小秋子?”
丘八對着李鵬三老人又跪下了,他低着頭說:“三叔,我對不起你,一報還一報,我小秋子走到今天,也回不了頭了,我沒家了,所以我誰都能對不起,就是不能對不起我兒子。”
李鵬三老人一驚說:“你有兒子?”
丘八剛要開口,王老爺子說:“在我這兒啊,怎麽樣,三爺,談談?”
老爺子忽然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盞明燈,他一定不能讓邱家絕後,邱家大兒子已經沒了,老二就這麽一個兒子了,李鵬三想,邱大仁要是活着,也會為了孫子再死一次吧,而自己這條命本來就是邱家的。
苦肉計什麽的李鵬三他見過太多了,只是這次,他要中計。
王千此刻又開口說:“乖孫女,有個姓王的老太太托我給你捎句話,那個騷老娘們她讓我問你,孫佳齊的腦袋你要不要?”
李梓潼一驚,沒有說話,王千微微一笑開口說道:“既然是親姐弟,就別裝的好像不認識一樣,沒有北京孫掌櫃,哦對,他是你爺爺,沒有你爺爺的勢力,你能七年吃下你二爺爺的西安?”
沒等李梓潼反應,王千緊接着說:“那騷老娘們還說,我要西安青蛇從陝西地面上消失一個月,否則,孫佳齊的腦袋,我會叫人給你洗幹淨放在你爺爺孫秉乾的枕頭上。”
“這個老娘們動不動就殺人砍頭,真當這天下還是他們滿清的?乖孫女,我回頭替你說說情,給佳齊留個全屍。”王千講完扭頭便走,留下了按兵不動的李梓潼,同時還有那陣有些涼意的暖風。
夏天的風總是讓人汗流夾背。
就這樣,李鵬三老人跟着王老爺子走了,他無心去管別的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這是天定的,他只希望自己的外孫女可以活得好一點,別再攪進這個泥潭,雖然,七年前西安青蛇的名號一出他就已經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
他走前對着李梓潼和老太太擺了擺手,李梓潼知道老爺子的脾氣,他這後半輩子都在內疚中度過,而今天,終于有了報答邱家的機會。
李梓潼也攔不住,也不知道怎麽攔,一切就像是提前商量好的一樣,自己這邊也是一團亂麻,她盯着手機上那條短信,裏面很簡單只有幾個字:照他說的做。
老爺子沒有帶什麽東西,只是回頭看着老太太有點調皮的說:“老太太,我得走啦,你做的面,我這輩子都沒吃夠啊。”
然後又對李梓潼說:“帶着你姥姥去北京吧,找你媽,找你爺爺去,他還欠我條命。”說完望了一眼院裏那棵他生下來的時候,他父親栽下的棗樹,那棵樹跟他一個歲數。
老太太沒什麽表情就說了一句:“老不死的,早點回來。”
她也知道,老頭子這條命是邱家的,邱家來要賬了,他那死了的大哥來跟他要孫子了,自己的男人什麽脾氣,自己知道,不能攔。
黑野嶺有一個傳說,就是走進去的人,就沒有能活着出來的。
黑野嶺終歸是要把他收回去了,老太太束手無策,只是希望手下留情。
炎熱的夏天現在像是深秋一樣凄涼,刮來一陣熱風,竟讓李梓潼和老太太打了個寒顫,他們目送老爺子走出了院門,老爺子背着雙手,有點駝背,看上去很疲憊,衣服後面都是剛才粘上的血,老爺子的綁腿也松了,布條都用了很多年了,都看不出顏色了。
鞋也有些舊了,原來怎麽沒有發現,早知道再給他做一雙新的好了,今天的油潑面辣椒放的少了,老頭可是最愛辣椒,早知道就...老太太這樣瞎想着。
老爺子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說:“老太太,出去記得鎖門啊。”
然後他把門關上了,木門的年頭估計比自己還大,黑漆早就磨掉了,露出來幹枯的木板,門上的門環也該換了,老是想換卻老忘了,真是老了,老頭這樣想着,随手摸了一下木門那幹裂的門板。
他看着每年貼春聯,一層一層的往上粘,也沒有清理過的地方,竟然已經這麽厚了,老頭兒把蜘蛛網全都弄幹淨,把門關上,大喊了一聲:“走啦。”
裏面沒有回聲,老頭搖搖頭,就走了,走了十來步,又想起了什麽,猛然回頭,看見自己家外牆上的那塊磚是豎着的,像供奉神仙牌位一樣,據說這樣,房子不會塌,每家每戶都有。
老頭默默的看了看上面的字:泰山石敢當。
這一去,山高路遠,很多磨難,三爺有勇有謀,力大過人,卻也是老人了,三爺忠肝義膽,卻也做了昧良心的事,這就是命吧。
躲了這麽多年,也該算算賬了。
大概只留下了滿院子的血,破了的碗,爛了的桌子,以及那顆再也結不出果子的大棗樹。
如果非要再找出點什麽的話,大概就剩下老頭兒留下來的精氣神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