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怪胎
恍惚之間,楊真到玉霄峰已足了一年。
這日,他正在房內打坐冥想,正是一日之早課,此時正雞鳴時分,大多昆侖年輕弟子此刻還在睡夢中。
“坐忘視聽,抱神以靜,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心中默念入靜釋訣,手中盤抱捏定,收心入靜,聚性止念。漸漸身心不動,與往常一樣很快進入忘我空冥之境,空空洞洞,混混沌沌。
小腹丹田悠悠升起了一股暖意,關元萌動,爐鼎起照,九轉生煙,是為煉精化氣,氣轉氤氲。
接着細微若絲的熱流遁心訣而上,五個小周天後,渾身暖融融的,真氣流悄然壯大了幾分,從命門返回丹田。就在這時,異狀突起,一股怪力橫生,初生的真氣驀然投入了一個無底黑洞,頃刻散盡。
靜養片刻後,楊真又一次嘗試搬運周天,這回只堅持了四個小周天,再度宣告失敗。
楊真氣惱收功,無奈睜開了眼睛。在第一次修煉他就奇跡般的催生氣機感應,讓大師兄伯雲亭喜出望外。然而一年過去了,始終停留在爐照階段,養氣似乎成了一個不可逾越的天塹。丹田的古怪反應,也讓伯雲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安慰他道,火候未足。
該習字溫書了,楊真推開前窗,擺開文案,卷起袖子,在微白的清光下抄起了筆墨。
那是伯雲亭月前偶見楊真的筆跡後,就為他定下了一日練筆抄書兩個時辰的功課,說是師尊教導:字如其人,若沒有好的心性修養,如何上體天心、破得心魔?總之楊真的苦日子才算開頭。
“師弟——”黃鹂出谷一般的聲音飄空而來,伴随着一陣輕足快步聲。
楊真手猝然一抖,紙上又成了鬼畫符,“砰!”門已被來人推開,一個清麗少女巧笑倩兮地跑了進來,帶進來一陣香風。
“跟師姐出去捉靈貂好不好?”蕭月兒毫不客氣地一把拽上楊真衣襟,就往外拖,卻是拖之不動,只得回轉嗔道:“又用功了?”
“今早的功課還沒完呢,一會兒陪師姐去吧?”楊真放下狼毫,低眉裝着苦臉道。
“哎呀呀,你這寫的什麽呀,跟蝌蚪爬爬一樣,比師姐還差勁,嘻嘻。”蕭月兒皺眉湊過案前卻是一樂。
楊真大是氣結,心道,你仙家出身,怎知山下百姓貧苦?我飽一頓,饑一頓,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舞文弄墨簡直是奢望。他心中如是想,嘴上卻不跟她一般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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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狀況如何?”伯雲亭溫厚的嗓音傳來,人同時悄然出現在門前。“月兒師妹今日起的可早,又來找師弟出去玩?”
“什麽玩嘛,那叫借外物練功,那雪山靈貂可比人跑的快百倍,哼。”蕭月兒嬌嗔不依道。
楊真看了師兄一眼,垂頭喪氣道:“還是老樣子,爐起煙滅。”
說話間,伯雲亭已經步入房內,拿手為楊真把脈一陣,直搖頭,只好勸慰道:“師尊坐關出來後,請他老人家親自為你檢視,想必不成問題。”
蕭月兒被晾在一邊,不由氣悶,沖楊真道:“師弟資質差點沒關系,師姐改天向師祖讨一粒天品造化丹,定能讓你一舉突破築基期,進入先天境界,說不定還能直接進入辟谷期呢。”
楊真聞言眼前一亮,卻聽伯雲亭道:“那造化丹幾百年才開一次爐,那些天材地寶豈是随地可找的?再說,這等天品靈丹斷然也不會浪費在初始入門的弟子身上。”
蕭月兒那管那麽多,拉過楊真就走,邊嚷道:“這會兒正是靈貂找上千年雪芝采芝果的時候,晚了可就不成了,雪芝半年才結一次果,這回可一定要抓住一只。”
伯雲亭無奈看着兩人急急遠去。
一年了,楊真的修煉毫無進展,想盡了辦法,也無可奈何。誰想當初受命師尊好生教導小師弟,如今卻有負所托。
眼看師尊定下的出關之期不遠,他心中萬分不安。嘆息一聲,轉了出去。
※※※
玉霄峰,斷崖之上。
東面懸崖上一條小裂岩旁有一株萬年古松,兩個身影藏身在雪枝瓊葉中,靜靜地蟄伏。
而那道寬逾兩丈,深五丈的裂岩上兩壁生了幾撮紫紅色的紫芝,大若蓮餅,小若口杯,片片疊次累生在一起,為褐紅的粗莖串了起來,牢牢抓在怪岩上,晶瑩的露珠爬滿了芝盤,不少芝尖上蒂結了深紅的小果子,老遠就可聞到十分誘人的香潤氣息。
此時,天穹的弦月高挂,東方天際旭日剛起,日月同輝,青黑的天色,靜谧而怡人。
峰上四野盡然雪茫茫一片,唯有下方的萬丈深淵黑黝黝一片。
“阿嚏——”楊真鼻子不慎吸入雪粉,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眼看還要再來,一只紅彤彤的小手一把按住了他嘴巴。
松枝一陣微晃,少許雪粉簌簌灑了下去,飄散到崖上,崖外。
“嗯……”貼近的柔軟嬌軀讓楊真一顫,不由掙紮開來,連喘兩口大氣,同在一個橫丫兩人面面相對,呼吸可聞,皆有幾分羞意,彼此錯開了頭去。
沉寂了好一陣。
“月師姐,天快大亮了,這樣等不是辦法啊,還是得做獸夾子才成。”楊真盯着崖邊裂縫上,一動不動,眼睛有了幾分發酸,且離開天池的聚陽陣保護後,分外陰冷。
“哼,昆侖山的靈獸豈是你們山下的俗物可比拟的,這回呀,我早早布置了一個小縛龍陣,那小東西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蕭月兒不無得意道。
“那這樣師姐一個人就成了,還叫我做什麽,師弟手笨腳笨,輕功都不會……”楊真輕聲抱怨道,說着說着,倒有幾分難受,說不下去。
“師姐叫你來是讓你分享喜悅,不識好人心。”蕭月兒伸手輕打楊真一下,嗔道。
“是受罪還差不多……”不過,楊真只敢這麽想想,可不敢宣之于口,否則他可不知道這性子刁蠻的師姐會作出什麽事來。
楊真上山以來,就成了蕭月兒的新玩伴兒,畢竟大師兄和二師兄各有其事,整日忙着自己的修煉,那會陪她一個丫頭片子胡鬧?她姐姐蕭清兒性子恬淡,也不會陪她作這等無聊之事,在這玉霄峰孤立擎天,蕭月兒也難得找到別脈同門有暇,如今有了一個比她還小的師弟,自然使喚上了瘾頭。
天色漸漸大白,萬丈金光灑遍昆侖仙府,絢爛無邊。
樹上呆了快一個時辰,楊真可沒那等無懼寒暑的修為,實在有些受不住,偷觑了身旁的蕭月兒一眼,她那雙靈動眸子正忽閃忽閃地泛着幽光,死盯着崖下。
這時,一聲響亮的唳鳴回蕩在天外,一只青色大鳥展翅悠悠掠過崖外上空。
忽然,它似發現了什麽,劃過一道暢美難言的空弧,橫空折了下來,雙翅無限舒展滑翔至裂崖上方,緩慢的讓人近乎以為靜止在了空中。
樹上兩人大出意外,靈貂沒來,反倒是來只怪鳥,不過兩人倒是期待更甚,這青鳥神氣的模樣想來非是凡品。
楊真手心捏汗,屏息以待。蕭月兒更是靈貓一般蹑足起身,一手悄捏法訣,另一手取出個金絲繡囊,蓄勢待發。
那青色大鳥叽咕一聲,猝然收翅加速,閃電撲下崖內。
極靜到極動,全然沒有征兆。
撲扇中,片刻,崖縫內僅有的六七個芝果就給它裹了腹。
吞完,它的大鳥頭左右轉動一番,又是怪叫一聲,彈開翅膀就要飛離。
蕭月兒這才反應過來,大急,立時掐動了法訣,引動了陣法。
霎時,山壁上一陣黃色土芒大盛,幾條小土龍交互飛舞,圈成個光罩将剛悠然飛起的怪鳥囚了進去。
蕭月兒歡呼一聲就撲下了古松,倏忽間,一道清光閃亮,“啪啦!”一聲沖破了土光罩,大鳥竟飛空沖了上來,身上帶着幾屢土靈之光,抛灑在長尾後。
這時一道白色劍氣呼嘯着射向半空,正好攔截在怪鳥騰飛高起的路線上,這時卻見那怪鳥厲叫一聲,半空一個曲折,中途變了向,橫空飛向古松對面的斷崖之上。
那道劍氣只帶走了怪鳥一小葉羽毛,恰好轟擊在小縛龍陣上,隆聲中同歸于盡。
只是那紫芝卻受了無妄之災,毀了大片。
“纏絲罩,疾!”
随着真言起,一方萬千道閃亮金絲漫空撒了出去,如同一片金雲,眼看驟然加速高飛的怪鳥驀然帶動一陣金光翻滾,最後抛落在了雪地上動彈不得,被一個金色光繭死死包裹住。
“看你往哪裏跑,我的小乖乖。”紫衣飄飛中,蕭月兒這才落到實地,卷袖将其取了回來。
整個過程電光火石,直到此刻,楊真才反應過來,從樹上滑了下來,繞開裂岩,喀喀踩着厚厚的雪泥跑了過去。
蕭月兒小心翼翼起訣召回法寶,一把抓起被金繭捆的死死的大鳥,将其長達三尺餘的鳥身抱在懷裏,好不得意。
“好漂亮!”楊真趕到一旁,只見那怪鳥通體燦青,頭長金色鳳翎,朱喙金爪,尺多長的尾翎有一搭沒一搭地彈動,似是心有不甘。
最奇異還是那一雙寶石一般的金紅眼瞳,靈動無比。此刻半開半阖,閃動着近乎智慧的靈光,讓人不可小觑它。
“這小東西一定成精了,說不定還修成了妖丹,連我那半吊子縛龍陣都抓不住它,幸好有娘給我的法寶,哼哼。”蕭月兒一邊數落,一邊大力柔捏着看似順服的怪鳥。
“它這麽精靈,你怎麽看得住它?”楊真伸手抓了一把怪鳥的長尾,突然道。
“是啊,師姐可沒想到。”蕭月兒頓時苦惱不已,柳眉緊蹙,忽然眉開眼笑道:“我做個鐵籠子,看它怎麽跑?”
“不行。”楊真對飛禽的習性還是有所了解,解釋道:“這類靈物飛禽,關住了還有什麽意思?”
“也對,這怪鳥是通靈之物,要馴服才成。”蕭月兒又洩氣道。
這時,山外一陣清嘯傳來。
兩人同時轉頭望去,一道虹光在金霞中盤旋起落,轉眼就到了玉霄峰外空。
“糟了。”楊真突然想起師父吩咐,不得在外人面前随意現身,左右顧盼,卻是無地可躲,趕緊向蕭月兒求助,卻得了她一個白眼。
來人收起劍光,直落到了蕭月兒兩人不遠,顯是早早看見了他們。
“我道是什麽動靜這麽大呢,原來是月兒仙子在跟人比鬥?”來人一身青衣,腰纏白玉帶,右胸繡了兩柄交叉的金色小劍,劍符顯是昆侖法宗一脈弟子,其形貌清俊,眉目細長,臉上帶笑,若和煦春風,好一個仙家弟子。
“陸乾坤,怎麽大清早跑這兒來了?”蕭月兒神色有些不快道。
“今日陸某是巡山輪值,聽到動靜,趕了過來,嘿。”陸乾坤有些尴尬道。
“你好像管的寬了點吧,哼!”蕭月兒登時抱緊怪鳥,不悅道。
“職責所在,請月兒師妹體諒。”陸乾坤不愠不火應道,旋即目光轉向她一旁的楊真道:“這位同門,好像有些面生,不是玉霄峰的弟子罷?”
“他是最近我爹下山招來的道童楊真。”蕭月兒雖是莽撞,卻是不傻,昆侖山每年都有下山遴選門人,一旦無法登堂入室,大多被遣返世俗,也有一些被留作雜務道童。
“哦?楊真。”陸乾坤上下打量了楊真幾眼,只見他一身藍袍,胸前兩柄交叉小劍卻是紫色,道宗弟子?心下狐疑,卻是不好當面揭開。
蕭月兒目光一轉,卻也發現了這個玄機,忽把怪鳥往楊真手裏一塞,冷叱道:“抓好,給我看牢了,帶回去!”最後一句,卻是低聲喝出。
楊真被蕭月兒冷厲的眼神駭了大跳,“咴——”怪鳥慘叫了一聲,他突然發現手上有一絲紫紅的血跡,頓驚道:“它受傷了……解開它的法術好不好?”
蕭月兒瞥了一眼,臉色倏變,嘴上卻道:“帶它回去,治傷。”
說着,揮手掐訣,金絲電光連閃,解除了纏絲罩。
楊真手上頓時熱乎乎的,輕輕撫摸着怪鳥柔順的身子,感受着小東西細微的顫抖,往它那雙水晶一般小眼瞧去,金眸幽幽,竟一股淡淡的悲哀湧上心頭。
不知為何,他似讀懂了怪鳥眼中蘊意。
它也會有悲傷和痛苦嗎?楊真不禁自問道。
他的心頓時亂了起來,這樣一個可愛生靈真的該剝奪它的自由嗎?
蕭月兒見楊真神不守舍,心急鳥兒的傷勢,怒上心頭,就要叱責。
陸乾坤這時卻恍然道:“月兒師妹原來是在抓這靈鳥啊,這可非同一般的難,不過縱然抓到了,不會豢養也不成,它可不會輕易認主。”
蕭月兒頓然來了興致,奇道:“難道你懂這豢養靈獸之道?”
“我不懂,可我知道一個仙府前輩精通此道。”陸乾坤故作神秘道。
“那可以替我引見嗎,陸師兄?”蕭月兒頓時笑靥如花。
陸乾坤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卻又道:“師兄剛聽聞了一件事兒,師妹定然有興趣。”
蕭月兒目中異彩連閃,急急追問。
陸乾坤一指東面,道:“丹陽峰丹陽宗那個樂天,最近被他師父罰到萬青谷三年,呵呵。”
蕭月兒一愣,登時笑地前仰後合,花枝亂顫,好半晌才氣喘道:“那個混蛋小子終于有報應了。”神色是幸災樂禍,顯是兩人之前有過過節。
陸乾坤見狀心下大喜,總算有了親近佳人的機會,上前道:“蕭師妹現在可是有空,随師兄走一趟,沒準能見到那位前輩呢。”
蕭月兒正要答應,驚變突生,一道青色閃電騰空而起,大風撲來,越過她的頭頂,轉眼飛上了長空,且盤旋不去。
“笨蛋,笨蛋……”一陣古怪的叫嚣聲從空中傳來。
三人同時目瞪口呆地看着崖外翺翔的怪鳥,這人話竟從它嘴裏吐出來?
“它會說話?”楊真說不出是驚還是喜。
“本鳥會回來報仇的,咴──”那怪鳥又一個大回旋飛過衆人上空,再度挑釁,接着昂然沖向九霄,頃刻就沒入雲霞中。
“你……”蕭月兒花容一寒,氣的直跳腳,怒瞪了不知所措的楊真一眼,緞袖一拂飛身祭起仙劍追了出去,陸乾坤也急着跟了上去。
盞茶功夫,蕭月兒兩手空空,又趕了回來。
“沒追上?”楊真迎了上去。
“追上了才怪。”蕭月兒一臉怒色。“都怨你,那鳥都成了妖精,以後再沒機會了……”說着,她兩眼竟淚光盈盈,端的氣急。
又一道劍光飛落了下來,正是剛追出的陸乾坤,蕭月兒一臉期盼地看去,瞬時神色又黯淡了下來。
“那鳥怕有幾百年道行了,竟被他給戲弄了一番。”陸乾坤甩甩雙袖,一臉讪笑。
蕭月兒聞言更是悔恨交加,怒氣沖沖地轉向楊真,一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氣打不從一處來,“啪!”纖手揚起就給了楊真一巴掌。
楊真踉跄跌退兩步,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生疼,腦袋嗡嗡作響,擡頭看着蕭月兒,心中怒火燒騰,掙紮一陣,終究還是順服着,垂頭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就行了?”蕭月兒卻還不罷休,怒道:“這等靈禽碰上全靠機緣,如此一去,誰還抓的着它?這回叮囑你了,還自作主張,大師兄帶你這個廢物回山作什麽?!”
楊真咬牙強自道:“我、我覺得它好可憐……”
“可憐?”蕭月兒瞪大了眼睛,待回過味來,飛起一腳就踢向了楊真,“撲通!”人已飛出三丈開外,四肢大張地陷入雪地中。
“蕭師妹何須生氣,待見了那位前輩,一高興,沒準兒傳授你一套法門,以後想抓什麽有什麽,昆侖仙府中,珍禽異獸數不勝數。”陸乾坤一旁勸說道。
“趕明兒,讓大師兄把你遣回山下算了。”蕭月兒餘怒未消,轉首向陸乾坤道:“我們走!”說罷,當先祭起仙劍,飛空而去,陸乾坤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依舊仰躺在雪地上的楊真,跟了上去。
兩人轉眼消失在雲空。
和煦的秋陽灑在楊真身上,他卻感覺不到分毫溫暖,腦門裏交替回蕩着“廢物”、“遣回山下”兩句無比錐心刺耳的話。
他躺在厚厚的雪地中,深深地陷入,驀然聽他低吼一聲,猛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雙手成拳瘋狂的在雪地上捶打,雪泥四濺,他邊打邊嘶聲低吼着。
我不是廢物,我不是廢物!
我不要下山,我不要下山!
少年不知道瘋狂發洩了多久,手上綻開的血口漸漸染紅了雪泥,只覺一陣疲累襲來,一個仰身又四仰八躺地倒在雪地裏,再不想動彈一下。
恍惚間,一陣缥缈如絲的簫音從山巅而來,流淌山淵雲海。若高山流水一般流暢,若寒潭一般清冽,若山風一般飄忽。變幻莫定的仙音把人引入一個無比寧靜和清明的世界,高亢處,仿佛九天之外,隐隐而來;低徊處,仿佛沉潛淵海,深不可觸。
一道道渾然天成的音符,嵌入了天地間,融入了楊真的靈魂,簫音像命運一般纏住他的心神,深深地沉緬進去,不可自拔。
不知過了多久,日已上了三竿。
簫音悄然散去。他驀然清醒過來,全身一陣冰冷刺痛,酸痛僵硬無比,呻吟一聲,好不容易才緩緩坐了起來,茫然地看着眼前、山外。
這時,一陣刺骨的山風嗚咽着襲來,貼地席卷如刃,雪粉顆粒忽忽滾動起來。
支起麻木的身子,站在凜冽寒風中,默然拍打着衣襟,那雙手淤青而紅腫。
他的手停在了脅下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上。須臾,摸出了一個小人偶,輕輕地捧在了手心。
突然,兩道晶瑩的滾珠從他臉頰滑落,灑在風中,落入心間。
少年哀嘆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上而去。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林中。
※※※
楊真趕回玉霄池,卻在南面碧池上見到一個持簫少女,美好的身姿舒展,正寫意地坐在漢白玉橋欄上,輕晃着小腳,帶着幾分悠閑和惬意。
正欲躲避繞開,卻給蕭清兒輕聲叫住。
“師姐,剛才你的簫音真好聽。”楊真強打精神,越過山門牌坊,登上小橋玉階,入了雲臺。
“嗯,一時興起,随便吹會兒,你有機會聽聽爹吹的,那才叫好呢。”蕭清兒掠了掠垂在酥胸前的秀發,瞧着楊真,突訝道:“你臉怎麽了?”
“沒,沒什麽。”楊真吓了一跳,伸手亂捂着臉,随即低聲道:“剛不小心摔了一跤。”
蕭清兒輕雲一般飄了下來,衣帶飄舞,秀發雲逸,帶着芳息,悠忽間就來到楊真當前,伸手拿開了楊真的手,仔細的瞧上一瞧,丹唇一扁,微嗔道:“明明是個巴掌印,還想騙人,啊呀……你看,還有你的手也出血了……”
楊真緊鎖牙關,大搖其頭。
這一年來,除了伯雲亭照料他的生活,蕭清兒偶爾也會對他指點一番,兩人倒也算相合。
“早間小妹說要去抓靈貂,都嚷了好些天了。”蕭清兒說到這兒,頓了下來,看着楊真的臉色變幻不定,心下了然,不由道:“月兒性躁,心性倒不壞,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回頭,看師姐替你教訓她。”
“不關月師姐的事,是我不好。”楊真深深地垂下了頭,盯着腳面,心緒就像青石板上飄蕩的霧霭,游移不定。
“師姐去取點藥來,給你搽上,你等等。”蕭清兒說罷一陣風般飄走,轉眼就進了東面的偏殿回廊,還遠遠丢一句話。“不要走啊。”
片刻後,蕭清兒又複轉了回來,手裏捏着個小羊脂玉瓶。
“不要動。”蕭清兒撥開瓶塞,輕輕倒了少許玉白芳香的露汁在小手掌心上,柔荑沾手就往楊真面上抹去,卻見楊真驚惶欲避。
“師姐,我自己來吧。”楊真赧然道。
“聽話,是不是要等師姐在爹面前告一狀,你才甘心?”蕭清兒臉色一沉,睨着楊真,見他乖乖把頭迎過來,才嬌靥一展。“這才乖嘛。”
柔嫩的指頭滑動,清涼滋潤的靈藥抹在血淤上,膩膩癢癢,萬千毛孔頓開,暖洋洋的舒服,先是臉上,再到手上,都是那麽的溫柔;而芬芳的氣息就在鼻下,眼前清麗的玉容恍惚一片,楊真恨不得這一刻能到永遠。
“好了。”蕭清兒像完成了什麽傑作一般,悉心打量一番,這才收手。“這瓶如玉膏就留給你吧,好好收着。”
楊真茫然接過,入手帶着淡淡的餘溫,心中霎時湧上了千般滋味,心潮翻滾,眼前又是一濕,淚珠不争氣的一日兩下。
“咦,你哭了。”蕭清兒聲帶驚訝,見楊真伸手欲拭,迅又道:“不許動。”
楊真聞言更急了,直往臉上抹,蕭清兒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兩人僵持了好一陣,這才各自慌忙罷手。半晌無言。
“真傻。”蕭清兒冰雪聰明,自然很快醒悟過來,旋又調笑道:“男子漢大夫君,可不許随便哭鼻子哦!”
“誰哭了,我,我眼裏進了沙子。”楊真愣了一愣,急聲争辯道。
“原來昆侖仙府還有風沙,清兒居住了二十多年,頭一回聽說呢。”蕭清兒轉開了身,不欲令他難堪,只是嘴角強忍着一抹濃濃笑意。
日輝下,整個玉霄池籠罩在一層薄薄的七彩煙霭中,正是清霄玉宮。蕭清兒憑欄玉立,輕盈彎腰淺笑,仿佛仙般人兒。
楊真朦胧中呆立,只覺眼前少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美到了極致。
“又發呆,難怪月兒老欺負你。”蕭清兒忽回頭嗔罵道。
“師姐,你真美。”楊真脫口而出,話出才知後悔,只見蕭清兒秀雅的鵝蛋臉上已飛起了兩朵紅雲。
“沒想到,小師弟還會貧嘴,真是出人意料呢,哼。”蕭清兒扭頭嬌哼道。
楊真憨愣一笑,轉身一溜煙跑的無影無蹤。
稍息,蕭清兒悄然轉首,不禁莞爾一笑,露出甜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