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二.2

這一日午後,海外來的“苞谷”就在楚國落了地。

鐘離岱與鐘離然将前院的地忙活好了之後,接下來的兩日都在鋤草。顧思源也不問自己什麽時候能回去,就與鐘離然在此處呆了一日又一日。

到了第五日的夜晚,顧思源所住客房的門被人敲開了。顧思源捧着一卷書在一豆燈前看,聽到動靜這才起身,給來客開了門。

來訪者是鐘離然,她冠帶整齊,小小的身軀挺直了腰杆站在顧思源面前,冷清清道:“朕要進去。”

顧思源略有些訝異,側身給她讓路,應道:“請。”鐘離然擡頭看了她一眼,邁開腿入了門。她進了門,朝四周看了眼,看見了顧思源放在油燈前的那一卷書,不說話。

顧思源随手關了門,有些好奇地看了鐘離然一眼,問道:“陛下有事要與我說?”

鐘離然點點頭,走到了顧思源的床榻旁,施施然地坐下來。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說道:“你坐。”

顧思源看着她,點頭稱諾,在鐘離然身邊坐了下來。她扭頭,仔細地端詳着鐘離然那張緊繃的小臉,柔聲問道:“陛下要與我說什麽?”

鐘離然似乎在想着措辭,擰眉思索了一會,才擡眸對上顧思源的眼睛,說道:“你明日就可以回去了。”

顧思源點點頭,自己倒是什麽感覺都沒有。鐘離然見她這個樣子,又說道:“又過幾日,你可能就不能去弘文館任職的。”

顧思源想,這在意料之中。鐘離然每說一句話,就拿眼角的餘光去看她,她難得話多了些,索性一字一句說完了全部要說的話,“雖然沒辦法教學生,但你還可以教朕。朕尚年幼,不懂的事有很多,你都可以教朕。”

“朕日後,不會讓你的日子太難過的。”

這聽起來像是一句承諾。顧思源覺得人生真是奇妙,她從未想過會與那深宮有什麽糾葛嗎,也從未想到眼前這個尚且稚嫩的孩子,會給了她承諾。顧思源笑笑,點了點頭,反問道:“我能為陛下做些什麽嗎?”

鐘離然想了想,與她說道:“你在就很好了。”因為顧思源作為皇後,是她如今最好的選擇。可鐘離然雖年幼,卻也極為通透,接着又忍不住問了一句:“顧思源,你有心儀之人嗎?”

顧思源反問她,道:“又有如何,沒有又如何。因緣際會,這一切還得随緣走,陛下順心順意順天時而行,便可。”

鐘離然小臉崩的更緊了,她看了顧思源一眼,忽然不太繼續這這場談話,于是說道:“你要睡了嗎?朕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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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思源起身,對鐘離然說道:“那我送陛下回去歇息吧。”鐘離然不動,就坐在床榻上,一點也沒有想起身的意思。顧思源見她這樣子,遲疑地問:“那陛下是要在這裏歇下了?”

鐘離然擡眸,問得理所當然:“不行嗎?”

顧思源笑了,連忙點頭應道:“行,那我替陛下寬衣吧。”鐘離然沒答應,只看了她一眼只顧自地脫下了鞋子,邊脫邊說道:“朕可以自己脫。”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從前那個解個扣子都費力的孩童了。

顧思源坐在一旁,看着她利落地除鞋除襪,忍不住伸手搭了她一把。她幫着鐘離然除下外衣,接着散了發冠。這時候顧思源才真切地感覺到,鐘離然長大了很多。

接近十二歲的少女散了發冠,只穿着中衣坐在床榻上,尚顯稚嫩的清麗面容半掩在半長的黑發間。四年前的鐘離然還只是一個一團軟糯的孩子,而今已經隐約有了少女模樣。

顧思源坐在床邊凝視着鐘離然看了好一會,鐘離然挪到了床榻裏,掀起被子蓋住了膝蓋,扭頭和她說道:“困了,要睡了。”

除去衣冠後的鐘離然,完全沒有了白日裏老成的作派,就是一個還在成長的軟糯少女。她的眉角其實很柔和,很像她那個溫和的父親。即使她還是用那套冷冰冰的調子說話,可聽起來卻沒有白日裏淩厲,倒像是一個不善言辭的孩子。

顧思源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抱着這孩子睡覺的模樣。那時中州王出巡周邊城池,鐘離然的乳母也恰好回了鄉下探親,就将鐘離然留在了顧宅,安置在了顧思源祖母身邊。

那時鐘離然不過六歲,很小的一個孩子,洗澡都要乳母伺候。乳母不在身邊,鐘離然十分不适應,到了傍晚的時候,侍女們想抱她去洗澡,可鐘離然就是扒在書房的椅子上,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脫衣服洗澡。

彼時顧思源十五歲,已經是個能照顧人的的姐姐了。她見鐘離然如此,就耐着性子哄她,才将她哄進了浴桶裏。

鐘離然不太喜歡侍女們,只想顧思源跟着。顧思源就伺候她脫衣淨身,等她泡好了再從浴桶裏抱出來,仔仔細細地穿上衣服。

作為被人伺候長大的顧思源,其實不擅長伺候人這件事,尤其是對方還是一個孩子,因此給鐘離然穿起衣服來免不了有些笨手笨腳的。那時折騰了好一會,才重新将鐘離然裹得嚴嚴實實了。

自那之後,但凡鐘離然留宿,都是顧思源在照顧她。顧思源也就是那時候才發現,這孩子其實是個很挑剔的人。她不喜歡的人,是絕對不會用的。

可如今那個做什麽都要特定的人伺候的孩子,已經成長到這番模樣了。

顧思源略有些悵然,一時坐在床邊望着鐘離然有些久了。鐘離。然被她看得久了,皺着眉頭又喊了一句:“困了,要睡。”她擡頭,看着衣帶整齊的顧思源,強調道:“脫衣服,上來。”

這語氣可謂是霸道得不行。然而顧思源已經習慣了她這個語氣,當下回神,點點頭,就動手除去了外衣。

她将衣服除下,與鐘離然一般只穿着中衣,起身将屋裏四周角落裏的燈都吹熄,只留下了桌案上的那一豆燈火。

燈火葳蕤,照亮了這寬闊的屋內。顧思源走到了床邊,伸手将挂在兩邊的床帳放下,四周忽然更暗了些,一股極為香甜的氣息蔓延在密閉的空間裏。

顧思源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床上。一旁的鐘離然聽到動靜,微微側身,臉轉向了她。

微光映在紗帳上,隐隐勾勒出顧思源的面容。鐘離然看着從外透過來的那一盞燈,忽然開口道:“顧思源,朕已經不怕黑了。”

鐘離然幼時怕黑,顧思源與她同寝,總是會留一盞燈。雖然過了很多年,可鐘離然還是記得在顧思源閨房中亮起的那一盞燈。

顧思源略微有些驚訝,掀開被子欲起身,說道:“那我去将燈熄了。”話音剛落,一只小手便從被窩裏伸出來,将她拉住。

鐘離然無聲地制止了她,然後伸手,拉着顧思源的手,放在了自己腦袋下方。顧思源微微側身,将她攬入懷中,伸手輕輕拍了拍鐘離然那瘦骨嶙峋的後背,說道:“睡吧,陛下。”

鐘離然将小臉埋入她懷中,嗅着幼時熟悉的馨香,輕聲說道:“顧思源,好夢。”她旋即閉上了眼睛,随着周身熟悉的香味,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個記憶中無比久遠卻又十分溫暖的中州。

一夜好夢,次日陽光明媚,一列金袍衛駕馬來到了鐘離岱的院子門口,将鐘離然迎回了宮中。

顧思源随車同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從太一觀出發,沿着官道駛入了顧宅所在的巷道。到了顧宅門口,顧思源下車,略施一禮後轉身進入家門。自她走後,馬車滾滾轉出了巷道,一路駛向了深宮。

此後數日,顧思源再沒有見過鐘離然。她仍舊每日到弘文館任職,對家中母親時常流露出來的擔憂眼神十分無奈。又過了半個月,一道意料之中的聖旨來到了顧家。

傳旨的是監天司大司命鐘離钰與禮部尚書,顧廷玉攜妻女在院中接旨,聽宣之後,全府上下除了顧思源都彌漫着一股一言難盡的氣息。

待傳旨的大人被顧廷玉接引到前廳招待後,擔心了半個月的顧母終于逮到了在書房獨處的顧思源,無不憂慮道:“陛下……陛下未滿十二歲啊。”而她的女兒,卻是雙十好年華,頂頂好的年紀。

顧思源想,她雖然只有十二歲,可終有一日會長大的,會成長為一個很好的君王。

而自己,無論是做別人的妻子,還是做鐘離然的皇後,又有什麽區別呢。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于是顧思源回應道:“如果一定要成婚,那麽十二歲的皇帝與二十八歲的年輕侍郎,對女兒來說并無區別。”

“更何況……”顧思源擡頭,望着母親柔柔一笑道:“陛下是個很好的人。”

因為那孩子說了,她的花和魚,誰也不能動。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鐘離然說的花和魚,其實是在說我會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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