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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說着要證明,等走到床邊,懷裏的醉貓早就睡過去了,一手還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虞淵一陣氣悶,又不能拿他怎麽樣。将弈瀾放在床上後,他自己也脫靴上床,撐着腦袋側身看他——

要說這所有關于戰鬼的傳聞,可以從最開始與魔族一戰說起。

那時天地間戾氣四處縱橫,滋生了一批專食生靈與凡人魂魄的妖魔鬼怪,戰鬼一族奉天帝之令與魔族大戰,并集族中五大長老之力合力将所有作亂的魔族封印于東海之下。

不僅如此,凡涉及此事的精怪,無論是大妖小妖,都一律沒有好下場。

至此,戰鬼的名聲從這場以暴制暴的戰役中,徹底走偏。直到後來虞淵接管軍中,他不愛張揚,每次作戰或者圍剿妖魔時,必會戴一張惡鬼面具,有時犯懶,就随便易個容。

長年累月的,三界之中看過他真容的人屈指可數,對他的外貌的傳言也是千奇百怪。

他從前從未放在心上過,今天卻實在有些介意了——外面傳成這個樣子,當時天帝賜了婚,這小青鳶當真是半點都沒有猶豫就嫁過來了?

不禁微微出神,想起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來。

一百三十六年前,九滄山。

虞淵奉命捉拿一個已成氣候的狼妖,狼妖将要渡劫,之前吃了不少人來增加功力,現在天空中紫雷滾滾,若是順利讓他渡過,不知又要人間又要生出多少冤魂來。

一路追逃狼妖至九滄山。

這狼妖狡猾至極,已然學會隐藏自己的氣息,但他走到哪兒天上的紫雷便會跟到哪兒。虞淵追着狼妖來到一處平坦開闊的林地,正對峙間,身後的密林裏就傳出一陣叽叽喳喳的講話聲。

“公子!那個弈鳴簡直欺人太甚,今日本是你的成人禮,他非要跟着來幹什麽?”

“跟着來就算了,當着那麽多賓客的面故意讓您講話,這不是就想看你出醜嗎?”

“他就是沒安好心!他太壞了!我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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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喋不休,越說越起勁兒了。

透過重疊的枝桠往那處看去,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在地朝着狼妖走過來。講話的正是個兒稍微矮些的,大概剛得了靈識沒多久,化不了人形,背後還有一對肉乎乎的翅膀。

虞淵還未來得及提醒他們,狼妖便騰身至半空中,一把抓住了正在講話的那個小鳥人作為人質,五指成爪,抵在他喉間。

“小雀虹!”

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高個子少年驚叫一聲,聲音喑啞幹澀,像是鈍鐵互相搓磨。

因着這難聽的嗓音,虞淵不由看了他一眼——

長得倒不差,清風霁月的模樣,年紀不大,但姿态看着倒穩重。乍然看見這狼妖也沒吓得驚慌失措,更沒有因為同伴被捉而棄之不顧。

狼妖自以為有了籌碼,一邊扛着天雷的攻擊,一邊威脅虞淵最好讓他離開。

那個少年大概也看出形勢不對,驚疑不定地看着虞淵,正想說什麽,卻見虞淵在虛空中搭了一張巨弓,引紫雷為箭瞄準狼妖。然後半點沒猶豫地松手射去。

“等等!小雀虹還在他手裏——”

狼妖自然用那鳥人作為肉盾,同時血盆大口一張,密密麻麻的箭镞朝虞淵和站在一旁的少年射過去。

紫雷短箭從小鳥人的身體對穿而過,卻沒傷他分毫,徑直沒入狼妖的頭顱。血肉從他的後腦濺出去,又是一記天雷,狼妖終于轟然倒地。

虞淵就地一滾躲開箭镞,卻見那少年還呆呆站在原地,箭镞及面也不知道躲,虞淵暗罵,來不及捏訣,只得一把推開少年,用自己的手臂去擋。

少年一個趔趄跌在泥濘之中,眼眶紅紅,饒是如何冷靜自持也被這種景象吓傻了。

剛才虞淵本來可以順利躲開箭镞的,但因為出手給他擋了一下,所以手臂上被挂了一條深又長的傷口,将黑色衣袖的顏色染得更深了。他俯身将地上所有的殘箭撿做一捆堆在狼妖身上施法一起燒毀了。

他做這些的時候,那少年便吃力地将吓昏過去的小鳥人拖到樹底下,借着大樹的遮掩,戒備地看着他。

天色已暗,又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虞淵幹脆也找了棵大樹就地歇息,臉上的惡鬼面具不透氣,他也懶得摘了,正閉閉目小憩,衣袖就被輕輕扯了扯。

張開眼,是剛才那個長相昳麗的少年,蹲在自己身旁,努力作出鎮靜的樣子,但是發顫的手指還是出賣了他。

少年把一個白瓷小瓶放在他身邊後,又退出三四步去,小聲說:“藥。”他吐字清晰,音色卻不怎麽好聽。

那時虞淵心想,怎麽長得這麽好看的一個人,卻壞在了這天生的嗓疾上,有些可惜。虞淵仗着自己帶着面具,說出來的話也随意:“你放這麽遠,我怎麽拿得到?”

果然,對于他這般輕慢的語氣,那少年瞪大了雙眼,咬着下唇再沒有說話。虞淵的紅瞳瞧着瘆人,他是不敢再靠近的,但虞淵手臂上的傷口又是因他而起,少年還是硬着頭皮上前去,這次不去看他,低頭打開瓷瓶,要給他上藥。

“慢着。”虞淵躲開他的手,故意刁難:“我怎麽知道你這藥是真的假的?”

少年有些咬牙切齒,清麗的臉染上怒色,卻不是斥他不識好歹:“你別動了,傷口會裂開!”

倒是新鮮,居然還關心起他來了?

虞淵覺得他挺有趣的,便繼續逗他:“你可知我是誰,敢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不想知!”兀自把藥粉胡亂散在他手臂上後,少年一退三丈遠,臨走前好似還用眼剜了他。最後恢複成那副小大人的冷靜模樣,坐回自己的樹下任由虞淵怎麽逗也不同他講話了。

那時候他膽子還大些,只是虞淵累極了,沒來得及同他多說幾句話,等再醒過來的時候,樹下早就沒人了。

後來又過了一百多年,虞淵本來都要将九滄山和那個大膽少年忘個幹淨了,只是腦海裏偶爾閃過那雙帶着薄怒的眼。那日陪虞思思去上香祈福,又在青嶺山看見了他——長開了不少,更好看了,還是寡言少語的樣子,別人都在寺中躲雨,只有他一個人優哉游哉地坐在樹下喝酒,雨勢不大,但還是很快給他的眉眼染上一層潤色水光。

他身邊也沒個仆人,自斟自酌,偶爾低頭抿一口酒,唇邊便露出不易察覺的笑來,倒是樂得自在。

那時候虞淵就在想,若是将他帶到身邊,會不會比較有趣?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一發不可收拾。戰鬼向來執行力強,他回到西海,翻箱倒櫃找到了那個不知道丢在何處的白色瓷瓶,在瓶身看見幾個蠅頭小楷的淺淺刻痕,上面寫着“青鳶弈瀾”。

原來是只小青鳶。

再後來就真的将他娶了回來。

虞淵收回神思,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身旁熟睡之人的臉上——一百多年前,他還是會講話的,為什麽現在嗓子卻完全廢了?

虞思思當時在信中說過他感了風寒,才不能開口說話,但這幾日觀察下來,虞淵更願意相信是當年的嗓疾并沒有治好,所以他才開不了口說話的。

這麽閑散的日子自然是過不了幾天的,那日弈瀾醒過來後,除了被虞淵調侃了幾句,還被他安上了個“吃幹抹淨就不負責”的罪名,反正他斷片兒了,只能由着虞淵胡說八道,還一度懷疑最是不是真的對他做了那樣的事。

臊得都不敢看他。

又過了五六日,軍中有事,虞淵終于離開了。弈瀾再也不用每日被他說得面紅耳赤,敢怒不敢言,他一個人在殿中樂得清淨,除了要聽小雀虹頻繁地嘆氣以外,其他一切都挺好的。

小雀虹嘆了一上午的氣,到下午時弈瀾終于聽不下去了,蘸着茶水在桌上寫,問他:你到底怎麽了?

“公子啊......”小雀虹語重心長地開口道:“我就是心裏實在有些不安,你說我們都在西海好幾天了,虞淵怎麽還沒發現你是頂替弈鳴嫁過來的呢?”

弈瀾正在泡一壺茶,聞言手一抖,滾燙的茶水順着手背就淋了下去。

小雀虹沒發覺,還沉浸在自己的猜測中:“又或者他早就發現了!是故意攢着勁兒要收拾咱們!”他說着說着都快哭了:“嗚嗚嗚都說戰鬼殺人不眨眼,虞淵那麽殘暴,真被他發現的話,我們不是死定了?!”

弈瀾定了定神,皺眉看着他:以後別再背後編排他們了,他....其實并不是我們想的那樣。

“公子!你在說什麽呀!你還有空替別**心,你先看看自己的處境吧!”

弈瀾用衣袖遮住被燙紅的手背,在桌上寫到:走一步,看一步。

在西海的日子未免太過安逸舒心,他都快要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虞淵給的縱容和親近實在太像一盆溫水,而自己則是溫水中的青蛙,不過短短幾日,他已經習慣床榻間的親昵,習慣他一本正經地講“神鳶飼養手冊”上的無稽之談,更習慣他一口一個叫自己“夫人”。

習慣這東西,太可怕了。再這麽‘習慣’下去,他怕自己到時候......真的舍不得離開了。

弈瀾有些苦澀地想,是不是應該趁事态還未脫缰之時及時懸崖勒馬?

他打定了主意,決定下次見面時就向虞淵坦白。

沒想到這個機會這麽快就來了。

虞淵離開的第三天,軍中來信說要接弈瀾過去。

弈瀾現在還沒有自己的坐騎,戰鬼牽來了一匹棗紅小馬,四蹄雪白,看着也是不凡之物,弈瀾翻身上馬,被它帶着前往西海駐軍之地。

進了軍中,這小馬竟然絲毫沒有停頓之意,反而興奮地帶着他一路橫沖直撞闖進了主帳,還未看清虞淵的臉,那缰繩就從他手背上還未痊愈的燙傷上擦過去,弈瀾手一松,從馬背上直直往朝地上墜去。

“小心。”

虞淵扔了手裏的書簡,好險不險将人接了個滿懷。

那小馬從發狂到安靜,不過是被虞淵瞪了一眼,弈瀾可是一路上手都拉酸了也沒制住他。

“可有哪裏傷到了?”虞淵松開他,上上下下打量着。

弈瀾看着他着急的臉,搖了搖頭不動聲色掙開他的手。心想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直接告訴他得了。虞淵沒察覺到他的異樣,重新将他的手牽回去:“知道我為什麽要你來嗎?”

弈瀾正在打腹稿,被他這麽一打岔,只會呆怔着搖頭。

“幾日不見,夫人一點都不想我麽?”虞淵問他,又湊近他耳邊說了句什麽,弈瀾頓時滿臉通紅,拿眼剜他。

又逗着他講了會兒葷話,虞淵終于想起自己的正題來——

“夫人想開口說話嗎?”

弈瀾一驚,差點從他懷裏蹦出去。

第一個念頭是,他已經發現了嗎?果然是蠻不了多久的,當時的說辭是他感了風寒才壞了嗓子一直沒好,但再嚴重的風寒,也該病愈了。可他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所以虞淵肯定生疑了。

虞淵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盒子來,放在他手中讓他打開:“這是烏銜草,可治你的嗓疾。”

古籍有記載,用烏銜草覆于死人面,皆登時活。雖然在這種說法被證為不實,但烏銜草的确是很厲害的靈藥,且一般生于有兇獸鎮守的潭邊,虞淵是怎麽得來的?

“我查過了,有靈藥輔佐,再嚴重的頑疾都可以治愈。”

原來是要給自己治嗓疾嗎?

弈瀾心頭一震,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這嗓子廢了許久,連他自己都不抱希望了,居然還有人替他惦記着。

虞淵小心将那一株其貌不揚的草束從盒子中拿出來,他前些日從月尾泉邊尋得這草的蹤跡,派人支開妖獸才好不容易得手,因此迫不及待将弈瀾接到身邊來,想給他一個驚喜。

“夫人試試?”

弈瀾伸手接住那束幹癟的草,低頭不看他,将草重新放回盒子裏。

虞淵輕撫他的臉,問:“怎麽了?”

這一問,便将他的眼眶問紅了。

連弈瀾自己都詫異——他從前很少有這種委屈難過的心情,但到了西海,反而越來越嬌氣了。想來大概是因為有人哄着慣着的原因。

不該如此,不該如此。

弈瀾猛地從虞淵身邊站起來在賬中四處找筆墨,然後提筆寫道——這麽貴重的東西不該給我。

虞淵疑惑:“什麽意思?”

弈瀾寫:應該給你本來要娶的那個人。

寫完這句話,還沒拿給虞淵看,便想到那些溫存和親昵,縱容與調笑。心中酸楚,自己先狼狽地模糊了雙眼——懸崖勒馬說得容易,可若是坐于馬上之人早就舍不得放開缰繩了呢?

眼前這個人,不該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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