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終章

謝行舟猜出沈橘有事，卻沒想到她會提味覺障礙的事。

手指一頓，将筷子擱在碗上，謝行舟靜靜看她：“這件事我回答過很多次。”

謝行舟的态度一如既往難搞，沈橘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緊，直視他：“但其實你不讨厭品嘗料理，對不對？”

“……”這話不好接，謝行舟雙手交叉置于身前：“這就是你選了《山家清供》這些菜式的原因？”

“是。”有所計劃的感情牌，她不否認。謝行舟沉默，長長睫毛垂下來，掩蓋着半邊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沈橘這頓飯的心意确實讓他有些動搖，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味覺正常，是否能從她的料理中品嘗出記憶裏久違的味道。

見謝行舟不說話，沈橘鼓起勇氣，再接再厲：“‘神之舌’和品嘗料理并不矛盾，你為什麽要以全然否定的姿态将它們一起抛棄呢。明明、明明拍《一蔬一飯》的時候也能感覺出來，你是喜歡食物的……”

“既然你都從謝氏獨立了，用新的方式去接受品嘗料理這件事不好嗎？”

謝行舟重新擡起頭看她，一點一點将她眼中的關懷納入眼底，長長嘆息一聲。

嘆息并不是因為她說得不對，恰恰因為她說的都對。放棄治療，一方面是把味覺障礙作為最後的底牌，讓謝聿揚主動讓步。畢竟失去原有價值的棋子，也沒理由再扮演相應的角色。

另一方面，是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和過去告別。殺死過去的自己，所以獲得新生。

“神之舌”無疑是“過去”最具象征意義的符號。通過對這一符號的放棄，然後将自己完整地從過去剝離。

而沈橘的所作所為，讓他意識到過去早已根植記憶深處。哪怕他将“神之舌”帶給他的一切視作負累，也無法忘記最初的最初，他體驗過的美食世界。

不是為了例行公事，也不是為了給集團帶來利益，而是蘊含着無窮無盡的溫暖和動容的，食物。

以前讓他體會到這些的是外婆，現在想起來，腦海中第一瞬間浮現的卻是某個晨光熹微的早晨，一頭姬胡桃色長發的小姑娘在廚房裏忙忙碌碌煮粥。

然後是暖光籠罩的小小一方餐桌，她和她精心準備的一桌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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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行舟重重閉上眼睛。

“……我會考慮。”最後離開的時候，他看着沈橘的眼睛輕輕開口。

話雖如此，何覓擔心刺激平複後謝行舟再次縮回去，遠程出謀劃策讓沈橘保持刺激頻率。所謂的“保持刺激頻率”，也就是再度開啓沈橘的“愛心便當”工程。

此次不同于先前，沈橘肩負大業，目标明确，按照《山家清供》認真安排一周七天的午餐。

方槐有段時間沒見過沈橘，見她提保溫盒來42樓還是沒忍住眼皮一跳，問：“沈小姐，這是……？”

已經有數次經驗的沈橘神情淡定，點頭同她問好：“椿根馄饨。”鑒于周六包的馄饨還沒吃完，周一只能再委屈下謝行舟了。

“？？？”方槐震驚，這怎麽又送馄饨來了，感情這是自家老板和沈小姐之間的情趣？如果讓DE審查機構的人知道自家老板終止食評工作，卻開開心心吃女朋友親手做的家常菜，估計會嫉妒得發瘋吧？

方槐默默縮了縮脖子，将沈橘引至謝行舟辦公室門口。

熟悉的辦公室，一邊是整面牆書架，一邊是潔淨的落地窗。時節已至深秋，透過落地窗望下去，城市小道上的銀杏湧着溫柔浪濤，猶如金色溪流。

謝行舟懶懶散散倚在鋪着柔軟毛毯的躺椅中翻看雜志，見沈橘來了，便放下雜志起身接過她手中的保溫盒。

一連七天，都是沈橘帶什麽他吃什麽。沈橘剛開始就看着他吃，自己蹭謝行舟的工作餐。後來幹脆多準備一份，和他一起吃。

吃了七天沒見謝行舟有什麽反應，沈橘有點急，周末謝行舟懶洋洋到廚房洗碗的時候，沈橘也小尾巴一樣跟着晃過去，試探：“上周你說要考慮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啊？”

謝行舟慢吞吞将碗筷放入洗碗機，摁下開關，半天才擡眸看她一眼：“你是指什麽事？”

還能指什麽事？

上周才親口說會考慮，現在就在這跟她裝傻？

沈橘兩撇小眉毛立刻擰起來，“你”了幾聲想和他理論，但一想到何覓“不可操之過急”的叮囑，又怕自己措辭不合适或顯得太急迫影響他決斷，只能氣球一樣癟下去憤憤瞪他。

謝行舟這裝傻的情況她看不懂，得參考參考何覓的意見。

沈橘氣鼓鼓盯他的模樣謝行舟也看見了，但他卻當做沒看見一樣，淡定擦拭手上的水珠，完了還若有似無笑一下：“我最近在嘗試新菜式，明天接你去淮南，換我為你準備午餐。”

“……哦。”沈橘心事重重，轉背就去給何覓打電話。何覓沉吟片刻，告訴她要讓謝行舟短時間內做決斷确實有些難，先繼續努力，靜觀其變。

沈橘頓時頭大，《山家清供》雖家常菜偏多，做起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繼續努力，她也只能再照着把自己會的輪一遍。

說到底，謝行舟這種認定一件事就不輕易動搖的人，她這樣做到底有沒有用啊？沈橘有些喪氣，連去淮南試吃新菜也有些心不在焉。

主菜是鲈魚，烹饪手法用了最簡單的清蒸。不知道謝行舟進行過什麽改良，鲈魚肉質無比滑嫩鮮美，似乎連剛打撈上岸的那一份鮮活也凝聚在肉質中。如果不是她認識謝行舟，絕不敢相信做出這道菜的主廚味覺有問題。

謝行舟就坐在對面笑着看她吃，見她滿意了，便伸手用餐巾替她擦拭唇角，充分發揮溫柔體貼的紳士精神：“還有一道甜品，等一會兒。”

等待甜品的閑暇沈橘順便到院裏逛逛，院中擺着幾盆觀賞性金橘，色澤鮮豔的小果子挂滿枝頭，讓人心生愉悅。随手摸摸這些有人精心打理過的金橘，擡眸間卻發現院門外似乎有人鬼鬼祟祟晃悠。

來人頭上扣一頂棕色貝雷帽，墨鏡配深棕色休閑西裝，看起來三十來歲，手裏夾不大一本牛皮封筆記本。沈橘好奇，走向門邊，正好把門外探頭往裏看的男人吓一跳。

男人微微拉下墨鏡，上下打量沈橘幾眼，不确定地問：“小姐是在這兒用餐？”

沈橘沒有回答他，反問：“你是預約的客人？”

男人見沈橘穿着休閑，以為她是淮南的服務生一流，神神秘秘招手讓她靠過去一些。沈橘回頭看看，沒見着謝行舟的影子，便稍稍向前一步，想聽這人說什麽。

“你是才來這工作？不知道淮南全靠內部會員介紹才能預約？”男人從衣兜裏掏出一只鋼筆擰開筆帽，牛皮封筆記本翻幾頁，科普：“這內部會員啊，都是頂級大佬，哪是一般人能約上的。”

原來他是把自己當工作人員了。沈橘回過味來，歪了歪頭，默認他的說法：“我确實才來不久，只知道我們主廚脾氣很大開店全看心情。你對淮南的事怎麽這麽清楚啊？”

男人本就打算和沈橘套近乎問點消息，呵呵笑一聲，攀談起來：“小姑娘你還不知道吧，這淮南雖然開店不久，現在在蘭葉市美食界名氣可大着。DE美食審查機構知道嗎，他們有審查員碰巧在淮南用過餐，回去之後就跟挖到金子一樣，說這的料理堪稱驚豔絕倫。不過你們主廚也夠深藏不露的，現在都沒人挖出來他到底是誰……诶，你見過你們主廚嗎？”

看樣子好像是個記者之類的？

沈橘默默回味一遍他的話，一邊吃驚淮南竟然已在蘭葉市美食界聲名鵲起，一邊也覺得合情合理——畢竟早就有傳聞謝行舟本身是至少能取得二星評級的廚師。

沈橘心裏感慨，面上卻是沖來人無辜眨眨眼睛：“沒見過，他都是在小黑屋裏做菜，可能怕人吧。”

說完，也不顧一臉黑人問號臉的男人，留下一句“我得去廚房幫忙了”便溜了。卻不知在她轉身的時候，男人掏出手機迅速對着她的背影“咔嚓”拍了兩張。

回到座位，謝行舟剛好端着甜品出來。一顆撒着椰蓉的軟糯白團子，上綴幾點山楂糕，沈橘沒見過這種糕點，好奇：“這是？”

“艾窩窩，北京小吃。”謝行舟将刀叉替她擺好：“別用手，用刀叉。”

沈橘只當謝行舟是怕糯米椰蓉粘手，不疑有他，乖乖品嘗。艾窩窩用料很足，核桃、花生、葡萄幹切很碎，還有桂花和玫瑰的清香，口感驚豔。

沈橘一邊點頭一邊口齒不清吹彩虹屁，劃開最內層時，卻覺察出一點不對來——這裏為什麽有一團七彩糖紙包着的東西？

疑惑地去看謝行舟，他輕輕一笑，示意沈橘把糖紙拿出來：“傳說清高宗容妃和卓氏入宮後思念成疾，茶飯不思。高宗下旨命人制作容妃家鄉食物，容妃曾經的丈夫制作江米團送入宮中，命名為‘艾窩窩’。容妃見此食物，便明白丈夫來了。”

他深棕色眼底飄着一抹宛如暮色的柔光，很深，一眼望不到底，卻溫柔猶如雪霁山晴。沈橘小心拿出糖紙，聽着謝行舟的話，心跳不可抑止開始加速。

有一種預感在心底瘋狂放大，她描繪不出這種預感到底是什麽，好像很篤定，又好像一深一腳踩在雲端般不真實。

太強烈的情緒在胸腔中瘋狂碰撞，以致展開糖紙的指尖也開始發顫。謝行舟還在說話，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緩緩流淌的暗流般将人層層萦繞，卷入溫柔深海：

“我不願滿目山河空念遠，只想惜取眼前人。囡囡，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心髒跳動的節奏一聲聲猶如擂鼓，糖紙終于完全展開，躺在中心的赫然一只小巧精致的鑽戒。

親眼所見的一瞬大腦完全空白，謝行舟的聲音如在天外，帶着落雷般雷霆萬鈞的威力一擊絕殺：

“沈橘，嫁給我。”

“轟”一聲世界傾覆，沈橘徹底傻了，呆愣看着手中的戒指。

完美切割的帶橙色圓形粉鑽，主體被設計為橘子造型，一抹祖母綠葉和鑽石搭配相得益彰。指環是精心設計過的藤蔓造型，內側刻着沈橘和謝行舟名字的首字母：SJ&XXZ

沈橘幾乎已經完全喪失思考能力，只怔怔看着對面的謝行舟起身，款款走到她身邊，單膝跪下，從她手中接過那枚戒指，深情又溫柔地看着她重複了一遍：

“沈小姐，請嫁給我。”

篤定的祈使句，不給她逃避的機會，更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謝行舟耐心看着她，要等她親口說出那一個詞。

沈橘感覺腦海中有煙花炸開，半天才伸手往面前謝行舟的臉上捏了一把。

“嘶，”謝行舟吃痛，好氣又好笑，“別捏了，是真的。”

被這麽一提醒，沈橘終于回神，熱度一點點順着脖子根往上爬，連和謝行舟對視都已用盡全力。

感覺……就像做夢一樣。

在她默默聽着River的聲音度過每一個夜晚時，怎麽也想不到謝行舟也曾被她的漫畫影響，更想不到自己會因此和他結緣，甚至一步步走到今天。

回憶太多，悉數數一遍，好像都充溢着柑橘清新香甜的氣息。

見沈橘半天沒回應，謝行舟俊眉微挑，拇指壓在她手背上頗具暗示意味地摩挲幾下，聲音性感又危險：“你不願意？”

“不、不是……”

“那就是願意？”迷人的尾音微微上揚。

“……”哪有這樣誘導的！

沈橘再次深感自己根本不是謝行舟的對手，猶豫間，謝行舟壞心眼地再度加碼：“如果我媳婦兒想讓我接受治療，我就聽她的話。”

？？？

敢情一直不回複她是在這兒等着？？？

沈橘為謝行舟的不要臉震驚了，下意識想抽手，被謝行舟更緊握住，放在胸口。手掌下他肌膚的熱度透過衣料傳來，甚至能感覺他一下下的心跳。灼熱從相觸的地方一直觸達她的心髒，她被忽視的心跳也再度“怦怦怦”響起來。

“你是不是和何覓聯系過了？”

這種狀況下冷不丁從謝行舟嘴裏蹦出何覓的名字，沈橘根本無法很好掩飾，眼裏的慌亂立刻出賣了她。見謝行舟了然，只能幹癟癟發問：“你……你怎麽知道？”

“按照《山家清供》為我做飯這種事，像他會出的主意。”謝行舟沒過多糾結沈橘背着他和何覓偷偷摸摸商量這件事，只靜靜看着她：“我不喜歡他的治療方案，但這一次，我承認，很有效。”

“将‘神之舌’和品嘗食物對等一并厭棄，是我過于偏激。我明白，但這種情緒帶來異樣的解放感，讓我感覺自己和過去做了徹底的告別。甚至包括紀錄片、宣布終止食評活動，都是通過儀式感進行斷舍離。”

“我同你說過，我對食物的理解來自外婆，比起品嘗尖端料理，我更喜歡感受食物中蘊含的情緒。不管是烹饪料理，看見珍視之人品嘗自己所做料理的過程，都比例行公事的品鑒讓我向往。所以味覺障礙對我來說來得恰到好處，絲毫不覺得可惜。”

“……可無法品嘗你親手為我做的家常菜，讓我動搖了。”握着沈橘的手微微收緊，謝行舟聲音裏帶着認命般的嘆息，連帶着看她的眼睛，也浮上一層溫柔又無奈的光：“但那也僅僅是因為，是你。”

因為是你，所以放棄不能自我和解的執念。

因為是你，所以願意嘗試另一種未來。

眸光陷入他柔軟的深棕色眼瞳，沈橘的心也軟得一塌糊塗。傾覆的世界重構，夢幻斑駁的碎片中都是和他的回憶。

怔怔看了他好久，沈橘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心如擂鼓中，她深深呼吸，強自鎮定地宣布：“我決定不當你的聲粉了，我要脫粉。”

？？？

謝行舟被沈橘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弄得摸不着頭腦，少見地噎住，正準備挽救，就感覺她的小手反握住他的，紅着臉補充：

“以後，我就是你的老婆粉了！”

別具一格的回複方式，反應過來的謝行舟沒忍住笑出聲。欺身吻住她的時候，戒指也趁勢滑入她指間。令她沉迷不已的聲音低低響起，一下下透入耳膜，讓人目眩神迷：

“這可不行，聲粉和老婆粉我都要。”

“你不是喜歡我的聲音麽，來，我說給你聽。”

于是最後，沈橘聽到的是謝行舟曾在淮南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囡囡，我愛你。

***

謝行舟求婚成功的同時，關于“淮南”的推文報道也悄悄在網上流行開。撰稿人是蘭葉市有名的獨立食評家，字裏行間都是推崇。

只是有細心網友發現，配圖裏說和工作人員聊天的“工作人員”，怎麽那麽像《凜王長齋》作者“你吃不吃橘子”？

一時各種猜測層出不窮，結合“淮南”的背景，某些追過沈橘和謝行舟八卦的網友甚至開始合理懷疑這其實是謝行舟的餐廳。可惜即便是食客也難以窺見主廚真容，關于“淮南”的故事就這麽流傳在蘭葉市美食界，成為新的都市傳說。

初冬的時候，沈橘和果凍一起帶着新作前往日本。去年的這個季節，她鼓起勇氣找到了謝行舟。今年，她要去尋找全新的可能。

然而她怎麽也沒想到，陸南枝所說對方出版社的大小姐，竟然就是曾在京都有過一面之緣的九條琉璃子。

九條琉璃子依舊穿一身和服，一點不意外會見到她。起身沖她伸出一只手，琉璃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祝我們合作愉快。”

來年春天，沈橘新作同時在《Pegasus》與日本知名少女漫畫雜志《天華集》刊載，正式進軍日本市場。新作是架空于東方異世界的美食漫，以女主視角展開的成長與治愈系故事。翻開首頁，作話部分赫然只有一句話：

——“感謝讓我體會到食物美好與可貴的X先生。”

未來很長，願美食與你長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