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遇
天蒙蒙亮的時候,公雞開始打鳴。
木板床随之響動,接着是樓梯的吱嘎吱嘎聲。
隐約聽到有人問:“雪春,怎麽沒見着你家阿汀?都躺了大半個月了,腦瓜子還沒好?”
另外一道大嗓門不耐煩地回:“關你什麽事?”
“大家都是鄉親,問問還不成啦?你說話咋這麽難聽?”
“這就說話難聽了?你出去打聽打聽,我林雪春肚子裏有多少難聽話。”婦女冷笑:“成天打探阿汀的消息,當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呢?想拿我女兒給瘸子做媒?快滾!”
暗地裏的算盤被拆穿,對方驟然惱羞成怒。
“你當你家阿汀是什麽好貨,小小年紀愛搗騰得很,成天打扮得花裏胡哨的,眼睛長在頭頂上。死丫頭爛嘴皮,滿嘴難聽話,和你這個媽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半點農活幹不來,摔個跟頭比生孩子還嬌貴。沒我做媒,誰樂意要這麽個敗家貨?人家瘸子願意要阿汀,我願意做媒,你該擺桌請我吃酒才對!”
婦女猛地拔高嗓子:“我呸你個沒臉沒皮的死老婆子,吃酒?老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兩個女人吵得厲害,引起矛盾的阿汀正在二樓床上躺着。
她微微蹙眉,纖長的眼睫再三顫動,終于睜開眼睛。
心跳撲通撲通的,仿佛剛剛掙脫一個恐怖的夢。但凝望着灰撲撲的水泥天花板,又墜入另一個夢裏。
她真的穿書了。
穿成八十年代裏人人厭惡的驕縱炮灰。
小說名叫《八十年代女流氓》,據說女主又漂亮又無情,腳踩男配男主談戀愛,順便發家致富成為小富婆。
大家都說這本小說非同尋常,特別有意思。
阿汀沒看過網絡小說,不知道這本小說到底尋不尋常。
她背着外公偷偷在電腦上看小說,只是因為鄰居姐姐說:你也去看這本小說的話,我們就能一起聊劇情了。
阿汀很想和別的女孩子聊天的,但是書還沒看完,爸爸媽媽先破産了。
他們千裏迢迢跑回來,撲通兩聲跪在外公面前,逼得外公賣掉老宅,轉讓世代傳承的中藥堂,又拿走好多錢,保證會好好還債,重新做人。
然後卷錢逃跑,自此人間蒸發。
讨債的人找上外公,沒日沒夜地吵鬧。
八十五歲的外公白天東奔西跑,到處籌錢。晚上又睡不好,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有一天不小心踩空樓梯,來不及反應,人已經沿着臺階骨碌碌滾下去。
黑紅色的血四處蔓延,他死不瞑目。
外公沒有別的親人,阿汀也沒有別的親人。親手把外公送進地底,填上厚重的泥土,她就變成十五歲的孤兒了。
疾病滿身,又身無分文。
阿汀靠着墓碑睡了一覺,醒來變成書裏的炮灰。現在正處于負傷狀态,頭暈惡心得厲害。
摸摸後腦勺,還能碰到硬幣大小的膿包,很疼。
樓下的吵鬧聲越來越大,阿汀扶着牆走下樓去,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媽。”
雙手叉腰的林雪春聞聲回頭,表情溫和很多。但嗓門還是尖銳而嘹亮:“你下樓來幹什麽?快上去,省得髒了眼睛,趕明兒又喊頭疼。”
往日的阿汀想多吃點雞蛋和排骨,故意嚷嚷頭疼腳疼肚子疼,仿佛得了絕症,活過今天沒明天。
現在的阿汀只是把眼眸彎起,笑容安靜又澄澈。
她沒說話。
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把話都說盡了。無端叫人心軟,再也說不出重話。
門外的王老婆子伸長脖子望了一眼,心下狐疑:奇了怪了,阿汀這死丫頭眉眼長得不賴,皮膚卻是發黃粗糙的呀。怎麽現在臉蛋幹幹淨淨的,手腳也白白嫩嫩的,活像雞蛋剝殼似的?
難道磕腦瓜子還能變好看?
要不狠狠心,讓自家小孫女也去田裏滾兩圈?
王老婆子賊眉鼠眼地打量着阿汀,被林雪春抓個正着。
林雪春猛地端起一盆洗菜水,氣勢洶洶道:“看什麽看?想賺黑心錢,回家賣你自個兒孫女去,別打阿汀的主意。不然老娘撒起潑來,怕你這把老骨頭招架不住!”
邊說邊潑水,比母老虎還能耐。
王老婆子趕忙後退,褲腳還是被打濕了一大塊。她氣得發抖,滿肚子牢騷都堵在嗓子眼,敢怒不敢說。
沒法子。
日暮村幾十口人家,誰不知道林雪春這個毒辣的潑婦?仗着一張快嘴天下無敵,除了婆家,有誰敢占她的便宜
王老婆子踩着碎步離開,小聲念叨:“俗話說得好,穿鞋不與光腳鬥。今個兒的仇我姑且給你記下,別讓我逮到機會……”
就是可惜瘸子的事情沒辦成。
想她老婆子做媒拉配數十年,外號響當當。如今壞了招牌,到手的定錢飛了不說,還得腆着老臉賠禮道歉。指不定那臭哄哄的老頭要如何為難她,真真煩人!
王老婆子回頭瞪一眼,把這筆賬記在阿汀頭上。
摔都摔了,怎麽不幹脆摔成傻子?
害她憑白少掙幾塊錢!
林雪春猶在罵罵咧咧,轉頭瞧見阿汀蒼白的臉,心裏心疼,嘴上沒好氣:“趕緊把臉洗了,等你爸回來吃飯。”
八仙桌上擺着鐵盆子,沒有毛巾。阿汀捧了一把水,細細地洗着臉,又把兩只手洗得幹幹淨淨。
擡起頭,撞上林雪春皺起來的眉毛。
自個兒肚皮裏爬出來的丫頭,當媽的最清楚。
阿汀有着天生的沖脾氣,做事毛毛躁躁。平日潦草洗兩把,便敲着筷子喊餓,今天怎麽這樣文靜?
林雪春想了一圈,放臉道:“青天白日的別擱我面前裝乖賣巧。考不上高中,你哪裏都別想去玩!”
阿汀歪頭,想起一段劇情。
小說女主——也就是她的表姐宋婷婷——有個遠房叔叔住在城裏,熱情邀請宋婷婷進城玩。
在鄉下女孩的印象中,城鎮象征着花花綠綠的塑料發卡,白膩膩的雪花膏,以及時髦的卷發。
阿汀得知表姐可以進城,吵着鬧着也要去。被媽媽拒絕,不死心,拉下臉皮又去纏表姐。
這事壞就壞在兩個姑娘都愛美,平日裏争着搶着做村裏最好看的那個,感情不很好。
宋婷婷當然不肯帶上阿汀,兩人沒說兩句吵便起來。相互推搡,誰知道八十年代的阿汀失足摔倒,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消失。
二十一世紀的阿汀是昨晚穿來的。
彼時的林雪春坐在床頭,反反複複地數着錢。分分角角的一大疊,合計起來三十塊不到。
阿汀偷偷掀開半點眼皮,看着林雪春憔悴的面龐,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正的阿汀已經不在了。
後半夜,林雪春抹起眼淚,低聲說着媽媽對不住你,家裏沒有多的錢給你看病,也沒有住在城裏的親戚。
但咱們人窮什麽不窮的,你得争口氣,好好讀書,考上好高中,別叫旁人看咱們家的笑話……呸呸呸,不說這個,你把身體養好就行,不然媽也活不了。
聽到這裏,阿汀眼睛熱熱的。
外公常常說,就算他去世了,也會在天上保佑他的小阿汀,一生平安喜樂,不受疾苦。那麽這次穿書,是不是外公怕她孤苦無依,冥冥中對她的保佑呢?
阿汀想了很久,做出一個鄭重的決定:
她要忘記出身于中醫世家的阿汀,好好做鄉下阿汀。要努力活着,努力孝敬新的爸媽。
“阿汀。”
一聲叫喚拉回思緒。
面前重重放下一個瓷碗,林雪春在面前坐下,“十幾歲的大姑娘了,不要光圖着玩。把書念好了,以後去城裏上大學,想怎麽打扮就這麽打扮,知不知道?!”
阿汀乖順地點點頭。
沒過多久,宋于秋扛着擔子走進屋。
他就是阿汀的爸爸,小麥色皮膚,又高又瘦,卻駝着背,很沉默寡言的模樣。
林雪春拿胳膊肘推推阿汀,“叫你爸吃飯。”
阿汀乖乖地叫道:“爸爸吃飯。”
宋于秋放下擔子,剝了兩個大紅薯放在鐵碗裏,搗碎,默不作聲地吃起來。夫妻兩個拉着臉,誰都不和誰說話。
林雪春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把荷包蛋擺在女兒面前。
阿汀對八四年一無所知,但看看爸媽吃紅薯配豆腐,再低頭看看自己的白粥雞蛋,瞬間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是家裏夥食最好的那個。
阿汀低着頭,細密柔軟的睫毛蓋下來。
她想了想,無聲将荷包蛋分成兩大塊,分別夾到爸媽的碗裏去。
“昨天中午少你一個雞蛋,吵得天翻地覆的。今天又不吃了?”林春雪下意識以為,女兒又想吃肉。算計着家裏那點錢和票,她兇道:“排骨貴得很,等你哥回來再說。”
阿汀捧着碗擋住臉,兩只眼睛瑩瑩亮亮,輕輕地說:“我不喜歡吃排骨了。”
她喜歡吃清淡果蔬的。
“胡說八道。趕緊把雞蛋給我吃幹淨,明天再給你買排骨。”林雪春不容分說地夾起雞蛋,摁回她的碗裏。
宋于秋沒說話,只是靜靜荷包蛋放回盤子裏。沉穩的眼神看着她,意思就是:你自己吃。
阿汀忽然想起,外公也是這樣的。
總是樂呵呵地拒絕雞鴨魚肉,把最好最貴的東西留給她吃。即使四處躲債,他依舊笑道:再苦再累不能餓着我們小阿汀,外公明天給你做個紅燒鯉魚,再來個山藥筒骨湯怎麽樣?
只是這樣好的外公,已經沒有了。
小姑娘低下頭,靜悄悄吃完一頓飯。
飯後宋于秋卷起褲腿,挑上擔子便往外走。林春雪盯他的背影,不滿地咕哝幾句,而後帶上大草帽,也要下田。
走到門邊,衣角被輕輕地拉住。
回頭望見一雙清澈的黑眼睛,聽到閨女溫溫軟軟地問:媽媽,我要幹什麽呀。有個剎那,她覺得不是自己在做夢,就是女兒腦袋壞了。
懶丫頭竟然讨活幹,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不過沒時間多問,林雪春丢下一句‘好好學習,中午自己弄點東西吃’,匆匆忙忙走掉。
阿汀被獨自留下,把碗筷收拾掉,還想把房屋打掃幹淨。
她在角落裏頭找到半條破抹布,像無頭蒼蠅似的傻乎乎轉了兩圈,沒有找到司空見慣的水龍頭。
八十年代用井水的呀。
後知後覺想起這麽回事。
走出門,不遠處果然有一口井。
阿汀趴在井口張望,腦筋轉呀轉的,正琢磨着怎麽打水,忽然聽到旁邊有動靜。
偏頭望去,一個短發的女孩子踩着石頭,在一扇空窗前探頭探腦,好像在找尋什麽。
沒找到。
她拍拍手掌跳下來,轉身看到阿汀,吊起眉毛哼了一聲。
面前共有三間房屋。短發女孩撒腿跑進最左邊的屋子裏。
阿汀家住在最右邊,靠河背山。
老瓦房的隔音效果差,昨天夜裏,隔壁女人的哭罵聲穿透牆壁,吵得人睡不着覺。
當時林雪春氣到拍牆,還叫道:作死的寡婦婆,白天笑嘻嘻像個傻子,半夜打起兒子真狠心。養只阿貓阿狗都沒你這樣的,成天鎖在屋子裏,喂發馊的骨頭。
對方不理,折騰到天明方肯罷休。
外公說過,萬事萬物皆有因果,虐待兒女的父母,種下壞因,遲早迎來惡的果。
但被虐待的小孩會怎麽樣?
外公沒說。
天空中濃聚出陰沉沉的雲,緩緩遮擋住太陽。日光一寸寸地消失,阿汀難得好奇,往那間沉寂而破敗的屋子走去。
一步一步的,仿佛走進陰暗裏去。
她學着剛才的女孩,踩上凹凸不平的石塊。
此時烏雲遮天蔽日,阿汀踮起腳尖,目光穿越過亂七八糟的堆積物,看見一團比黑夜更漆黑的東西。
不自覺地屏息凝神,靜靜看着。
直到天上的雲被風吹開,明亮的光線落在頭頂,阿汀總算看清楚了。
水泥地上伏着瘦骨嶙峋的人;
他有雙貓一樣詭谲的琥珀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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