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寡婦死
仿佛隔着一層水膜,朦胧聽到惡毒的辱罵。
“沒有你這個掃把星,我就不會被趕出醫院,壓根不用回到這個破爛村子!”
“養你還不如養條狗,至少它還會搖尾巴!”
“他們說的沒錯,你是天生的怪物,竟然長這樣的眼睛!轉過去,別讓我看到那玩意兒,不然我就拿榔頭打死你,筷子戳爛你的眼睛!”
阿汀朦胧醒來,聽到藤條劃空的‘嗖嗖’聲。
“過來,過來。”牆壁另外一面的大喊大叫,突然又變為輕柔的嗓音:“我講故事給你聽。”
“知道眼睛作孽的人怎樣嗎?”
“我們用開水燙過的針,挖出他的眼睛。嘴巴作了孽,就把他的舌頭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你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要作這麽多的孽?”
“別用你那雙惡心巴拉的眼睛看我!”
歇斯底裏來得突然,去得突然。
女人換上清晰、冷靜的語氣,發音非常标準地說:“你想說什麽?問我憑什麽這樣對你?我是你媽,我懷胎十月生得你這小畜生。但我這十多年都在後悔,怎麽沒把你給弄死?誰教你緊緊扒着我的肚皮的?把你丢在火車站的時候,又是誰教你抓着我的手指頭不放?”
伴随着拳打腳踢的動靜,外屋的林雪春沒好氣地大罵:“死王八羔子,你他娘的再嚷嚷兩句,老娘扒了你的皮!!”
如此洪亮有力的大嗓門,幾乎要震碎屋頂的瓦片。
隔壁的女人終于靜了一刻,低低的嗚咽聲若有似無。
阿汀完全清醒過來,掀開薄被穿上拖鞋,走出房門便被叫住:“你幹嘛去?”
“上廁所。”
“房裏不是有夜壺麽?”
阿汀很少撒謊,咽喉正在努力醞釀謊言,宋于秋忽然沉默地起身,披上一件短袖的麻布襯衣。
林雪春見狀便閉上眼睛,發一句牢騷:“死寡婦,明早看我不找她算賬。”
樓梯吱呀吱呀,宋于秋先走下去,阿汀隔着不長不短的距離,小心地跟在身後。
取下大門的門闩,宋于秋雙手插在褲衩兜裏,止步于共用廁所邊。
阿汀不是真的想上廁所,但也說不清自己想要幹什麽。她在裏頭站了一會兒,又出來,發現隔壁屋子的門微微開着。
“狼心狗肺的玩意兒,我辛辛苦苦,就生了你這麽個白眼狼轉世的妖怪!當初都把你扔河裏了,怎麽就淹不死你這個禍害?!”
新一輪哭天搶地開始了。
嘶啞絕望的斥責,斑駁牆壁上晃動的黑影。越是走近,越能聞到一股徹底腐爛的味道。
猶如古老的樹木轟然倒下,根莖盡斷,臭味撲面而來。
阿汀不自覺往那邊走,稚嫩的肩膀卻被身後的人拿捏住。
她回頭,擡起烏黑的眼睛望着他。
深深的注視裏帶有孩子氣的迷茫,在問:為什麽抓我呢?
眼眸深處,依稀還有點期盼。
宋于秋幹裂的唇畔動了動,低低地吐出兩個字:“進去。”
冷硬又快速地把阿汀推進家門,他也走進去,插上門闩,将一切阻隔到外頭。
阿汀被迫回到木板床上,拉起窗邊擋光的粗布,發現外面好黑。
月亮被烏雲遮蓋,星星盡數黯淡。
這也是個徹底腐爛的夜晚。
抱着腿,下巴埋在雙膝中,眼皮一上一下,兩排睫毛相觸又分。
她聽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聽到少年的丁點聲音。
連悶哼都沒有。
而外屋裏的宋于秋,胸膛內的心髒泛起苦澀。
薄被之下,他細細摩挲着自己只剩一小截的小指頭,往事重重襲上心頭。最終垂蓋上眼皮,藏住滄桑的眼珠。
日暮村漸漸歸于平靜,直到清晨四點的微光降臨,村支書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寡婦死了。
除了被追債,阿汀第一次瞧見這麽多人。
男女老少聚集在不大的庭院之中,手指頭指來指去,嘴巴開開合合,吐出各式各樣的話來。
“肯定和村支書有那麽點龌龊事,不然這麽多人家,幹啥偏要死在他家門前?”
“吊死的?”
“可不是。”中年婦女擠擠眼睛,表情既嫌惡又興奮,“我都瞧見了,一頭黑黑白白的頭發放下來,差不多到腳腕。穿着大紅裙子,腦袋吊在素白的長布條裏。兩腳還套着她姥姥留下來的紅繡鞋……”
“說得我青天白日打哆嗦。”
身旁的女人連忙扇扇手,打斷:“支書他媳婦兒沒事吧?”
“這能沒事?換你你能沒事不?可不得吓掉半條命!”
再次強調:“我都親眼瞧見了,支書他媳婦兒端着木盆出來的,擡頭對上阿香的臉,整張臉一下全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淚大叫自家男人。河邊那個風吹過來,膝蓋被阿香的腳尖碰到,當場兩眼一翻,暈了。”
“支書他媳婦平時多洋氣一人,我還以為有什麽了不得。”
“要不是老村長讓開會,真該帶你們去瞧瞧!”
前頭的老人看向靜默的房屋,不大有把握地問:“阿香是不是有個娃娃來着?”
“有有,眼珠黃橙橙,成天和貓混在一起的小子。”
小孩煞有介事地進行抗議:“那是怪怪貓!”
挨了一個巴掌:“怪你個頭,回家吃飯去。”
婦女又起勁地說起來:“這阿香小時候家裏窮,十五歲托人帶去大城市打零工的。不知怎麽讀上書……”
七零八碎的言語,逐漸拼湊成完整的故事。
上吊女子名為阿香,打小捧着書本不放,外出打工遇貴人,成為六十年代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後來由于家庭成分好,又拿到軍隊護士的活兒。
她曾是全村的驕傲。
七十年代末,阿香拉着十來歲的男娃回鄉,起初只說是自己好心撿來的小孩。直到夜裏發瘋,無意間說出實話:這是她親生的兒子。
當時誰都弄不清楚,這些年她經歷什麽,娃娃的親爸是誰,母子兩個又是如何躲過十年浩劫的。村裏的長老與幹部輪番盤問,老祠堂開了又開,阿香始終咬緊嘴唇,半點風聲不願透露。
阿香未婚生子,以及她不明不白的兒子,這個狀況本該申報上頭的。然而阿香媽拿出全部家當備禮,一家一戶送過去跪過去,百般哀求動搖人心。
日暮村世代封閉,左鄰右舍往上數十代,多少有着親厚的血緣關系。念在阿香媽那份做勞苦的心,阿香母子最終成為整個村子共同的秘密。
即使除去眼罩,發覺阿香兒子那雙詭谲的眼睛;即使阿香媽去世,即使阿香日漸癡傻瘋癫,村民們依舊不約而同地,守護着這個秘密。
故事說到大半,前頭叫道:“老村長和村支書來了。”
一下把衆人的注意力引走。
胡子花白的老村長走在前頭,其次是灰頭土臉的村支書。兩人身後又有人擡着竹竿子,白布起伏,幾縷發絲垂落在地。不消問,蓋的自然是阿香的屍體。
村支書發覺大夥兒詭異的目光,怒目一瞪:“你們一個勁兒看我幹啥?”
“阿香前些天托我辦事,非要把她兒子的戶口給辦上,還要姓陸。這戶口又不是我一人說了算,她連孩子爸是誰都不肯說,辦什麽辦?我推了,她說還會找、他娘的誰曉得她這樣找我?”
他青紅一張臉,擲地有聲:“你們聽好了,誰都不準在背後編排我和阿香。不然被我聽見,和你們沒完!”
原來是這麽回事。
真的只是這麽回事?
“好了,先說說阿香的事吧。”
老村長一言斷絕所有似是而非的揣測。
“阿香家裏頭什麽狀況,咱們做鄉親的心裏清楚。我也知道你們和阿香處不好,但好歹是日暮村的人,人已經沒了,我琢磨着,大夥兒有錢的出點錢,有力的出點力,一塊兒把後事辦好。”
老村長拄着拐杖說:“我先出五塊錢,你們看中不中?”
日暮村講究輩分,老村長便是德高望重第一人,又帶頭出錢。無論出于面子或是情面,下面紛紛點頭,紛紛應聲。
老村長偏頭去看村支書:“阿香那兒子,叫什麽名兒?”
“陸……還有個什麽來着?”
村支書語塞,在沙地上寫下一個字來。
大夥兒左看看右看看,識不得這個字,只覺得筆畫玄妙。
老村長摸摸胡子,轉頭對自家兒子發話:“你進屋瞅瞅,陸小子在不在裏頭。”
兒子撇撇嘴,不樂意動。
“不去?”
拐杖砸兩下地面,村長兒子撓撓頭,直犯嘀咕:“管媽還管兒,你是孩子爸不成。一大把年紀的瞎折騰,不怕叫人笑話……”到底還是走進去了。
公雞母雞喔喔叫,幾十戶人家靜悄悄,只聞見裏頭傳來的哀嚎。沒三兩下功夫,村長兒子撒腿跑出來,胳膊上多了幾道血淋淋的長疤。
“我日他老母的鬼小子。”
他疼得直嚷嚷,朝老村長發火:“二話不說就動手,這是人幹的事不?我都說了這小子有毛病,你不信,硬要我進去。你就這麽一個兒子,想把命搭在寡婦兒子上?”
底下冒出竊竊私語。
“阿香的兒子抓人的呀?”
“又咬又抓,比後山狼狗還兇!”
“那小子偷過我家的果子!”
“你哪裏來的果子?後山?後山又不是你的!”
“那那那還打過我兒子呢!”
“動作快得不得了,身邊老有一只黑乎乎的貓跟着。”
“是怪怪貓!”
“黑的?”
“咱們村子什麽時候出過黑貓?這小子保不準是什麽髒東西轉世。”
說得有鼻子有眼,得出結論:小禍害管不得。
老村長雙手搭在拐杖上,搖頭:“畢竟是咱們村的孩子……”
但如何處置才好?
他不語,陷入沉思。
人群之中忽然冒出一嗓子:“該叫林春雪搭把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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