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超兇

“王君她媽——!”

吊着嗓子的一聲呼喊,王君媽立馬放下懷中納一半的鞋底,往老宋家走去。

十多分鐘再回來,郁色分明。

河邊五七個洗衣做鞋的婦女,你瞧我我瞧你的交換眼色,不說話。

“王君考得怎麽樣?多少分?”耐不住性子要追問的,是宋婷婷的媽宋菇。

一個村子芝麻大,一家的事百家傳,沒兩天還能傳到十裏八鄉去。王君媽心知瞞不住,便淡淡苦笑一下:“兩百多。”

“兩百多少?”

“又不是你的女兒,要你操心問這麽細!”

林雪春手中揉搓着衣物,眼皮不動嘴皮動,甩出一句便叫宋菇老半天接不上話。

只得哼了一聲:“問問還不成了?”

老宋是全村子最殷實的人家,住着兩層樓的平房。家裏頭裝着水龍頭和廁所,還有電話和自行車。

宋菇得罪不起,林雪春的快嘴也得罪不起。婦女們心中有一把小小的秤,發覺她倆輕重難分,紛紛上陣打圓場。

“多大點事,值得你倆吵嘴。”

“就是。”

“要我說,君兒三五百分都不妨事。”婦女朝王君媽擠眉弄眼:“上回王君爸說了,找對人送對禮,閨女哪能沒地兒上高中呢?”

王君媽但笑不語,手裏的針用了幾分力氣,把層層鞋底想成自家男人的上下嘴皮。一陣又一陣,把它給縫得嚴嚴實實,省得什麽話一股腦兒往外說。

“菇兒,婷婷來的電話——!”

“來了媽!”

宋菇小步踩得飛快,一晃便沒了影子。

“哎哎,你們說婷婷能有多少分?”婦女愛唠嗑,抓住一茬唠一茬。

“少說五百分,上回足足的五百六十分呢!”

“那我家兒子說了,會考試卷簡單得很。他瞎摸耗子,都比平日高出百來分。”

你兒子平日多少分?

三十還是五十?

身旁婦女不好拆臺,面上掃一眼林雪春,“雪春,你怎麽不說說?”

“說什麽?”

“阿汀會考有多少?是不是四百?你估摸着,這回大考有多少?”

林雪春還是那句話:“問那麽細做什麽?”

她正煩着。

萬一阿汀考不着高中,日後怎麽辦?難道要叫這個嬌嬌女随着自己下田幹活,嫁給莊稼漢過一輩子麽?

滿肚子胡思亂想,哪裏有空與她們說道。

“宋菇怎麽還不回來?”

“不是婷婷分太高,樂暈過去了吧?”

說人人到,遠遠一抹風姿綽約的身形過來了。

婦女們定睛一看,疑惑:“這宋菇怎麽換了身衣服?”

“這走路的樣兒都變了,蛇妖似的扭擺。”有人模仿着她渾身無骨的模樣。

王君媽扭頭對林雪春小聲說:“你且等着,保準貶咱倆幾句。”

林雪春嗤笑:“她敢?”

宋菇慢慢走近了,一身粗布農活的衣裳,換成明晃晃的的确良白襯衫,下身一條碎花的裙子。打趣問她做什麽打扮成這幅樣子,便說一會兒要帶婷婷去爺爺奶奶家,報喜。

“婷婷分數怎樣?”

宋菇的目光從王君媽、林雪春的面上劃過去,擺擺手:“沒多少,婷婷那丫頭遇事兒容易緊張,沒發揮好。”

文绉绉的話語她們聽不來,只管捧着:“瞎說,婷婷再怎麽考,也有全校前幾吧?”

“我兒子說會考和中考合在一塊兒看,依婷婷的五百六十分,這回考三百分也有的高中上吧?”

“到底多少分,弄得我心裏貓抓似的!”

“說說呗?”

宋憶推辭三四回,終于松口:“四百分。”

話落立即做補充:“婷婷說了,這回英語試卷太難,城裏小孩都嚷嚷着難。她不小心丢分給丢多了,因為這四百分,打電話還抹眼淚呢。”

“好歹班級前五,段裏前十,有什麽好哭的?”

“這孩子就是這樣,打小用功,其實家裏誰會說她不好?真不知道她性子像誰,我和我家那個,都沒有這把鑽牛角尖的勁頭的。”

宋菇一面得意,一面壓着得意故作無奈。

說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還不忘去拍拍王君她媽的肩膀:“我家婷婷四百分,比會考掉了一百五十分。仔細算算,王君兩百分不算差。”

再對林雪春劃出一抹笑:“嫂子你也別太操心,指不定阿汀走運,拿個三百分。”

假惺惺。

林雪春翻大白眼,聽到婆婆叫自己。

阿汀成績來了!

林雪春面無喜怒的去,又面無喜怒回,任由怎麽看,都無法看出阿汀的分數如何。

不過大夥兒都知道,阿汀不是讀書的料。

宋菇露出關心的表情:“孩子盡力就行。嫂子你別打罵孩子,這事急也急不得……”

沒被狠狠反駁回來,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宋憶篤定阿汀沒幾個分,愈發沒完沒了地顯擺自己的‘育女經’。

林雪春自顧自用木頭棒槌,捶打着一團被子。忽然扭頭問王君媽:“總分六百?”

王君媽點頭。

“這次考試難吧?宋婷婷也就四百分。”

什麽叫也就四百分?

你家阿汀這輩子都考不着婷婷的四百分!

宋菇臉色不爽快,幾欲發怒。

身旁的婦女好奇不已,連聲追問:“阿汀多少分?聽你這意思,難不成比婷婷還高?!”

“沒多少。”

林雪春洗把手,來回掂量着鞋板,由衷感嘆:“你這鞋底納得不錯,結實!”

話鋒一轉:“五百多而已,不怎麽樣。”

怎麽可能?!

林雪春還是和王君媽說話:“我鞋底老做不好,針使得不利索,要不挑個空檔兒教教我?”

又搖頭感嘆:“五百多,全班第一也還行。”

王君媽一點就通,“主要看段排名。”

“湊合。”林雪春啧了一聲:“也是第一。”

“其他村辦學校呢?”

“她班主任說沒有更高的。”

“縣城那邊?”

“還不知道。”

林雪春又慢悠悠捶起被單,“死丫頭前幾天老說要為我争口氣,我當她白天說夢話,沒想到來這出。不過縣狀元我也不指望,有縣城重點高中就行。”

她們每多說一句,宋菇的臉色便白一層。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一句‘我不信’。

她死死瞪着林雪春,“阿汀怎麽考的比婷婷好?你少睜着眼睛說瞎話!”

姑嫂私下的鬥争由來已久,自打姑娘起延續到結婚後。更因為長輩的偏心而愈演愈烈。

上次丫頭間的打鬧,阿汀滿頭的血,公公硬是護着宋菇母女。整整半個月,除了婆婆沒一個問過阿汀究竟好不好,更別提賠禮道歉,或是出錢送醫院。

這一大一小都是沒良心的貨!

林雪春忍氣吞聲許久,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她做不來以德報怨的活兒,她是睚眦必報的壞女人,必定加倍奉還!

“五百二十六分,不服你找老師問去!”

林春雪也站起來,比宋菇更高出半個頭。

“我女兒憑本事考得分數,輪不到你嚷嚷,有怨氣找你自家女兒去,考得什麽破爛玩意兒。”

她冷冷地笑,“再瞪着我,小心你這兩只眼!上回你爸說小孩子拉扯不要緊。倒不如叫他看看,女人之間拉扯要不要緊。”

粗鄙老潑婦,就知道動手!

“肯定是抄來的分數,用不着你說,我這就找老師找校長一個個問過去,讨個公道!”

宋菇咬牙切齒,扭頭就跑。

沒兩步便被自己的裙子絆倒,重重摔在地上,嘴裏流出一攤子紅血。

手指顫顫巍巍去摸,她腦袋空了一瞬。

下一秒忍不住哭道:“媽!我牙沒了!!”

家裏沒有人。

阿汀放下成績單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熱騰騰的紅薯和水煮蛋,剝殼去皮再分塊泡湯。小小一粒退燒藥,片刻化于無形。

有點兒像貓食狗食,但是陸珣既不碰筷子也不肯吃藥,只能這樣蒙混過關。

“陸珣。”

阿汀推門進去,照常得到黑貓的喵喵回應。

大只的陸珣懶洋洋躺在地上,眼珠子追着初夏的蚊子轉來轉去,擡一個巴掌,快狠準地把擾他清夢的飛蟲摁死在牆面上。而後立起四肢和身軀,幽幽看向阿汀。

阿汀在他眼中是更為弱小稚嫩的動物崽崽,沒有尖爪沒有獠牙,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保命的東西。

還膽大妄為,再三超越他的領域邊緣。

他常常在咬死她,和放過她之間徘徊不決。

阿汀停在該停的地方,指尖把碗推過去。

陸珣猶如落魄的大老虎,曾經威風凜凜稱霸森林,如今身負重傷,被迫接受阿貓阿狗或兔子的救濟。

他很不高興,仿佛受到折辱,但無可奈何。

一根手指勾住碗,拖拽到面前。陸珣生疏地抓住湯匙柄手,又迅速改成握的姿勢。

松開,握緊,再松開,再握緊,好了他學會了。

湯匙被他的天賦所征服,乖乖把吃食送到幹燥的嘴邊,不漏出一滴半點。

阿汀趁機打量他。

精神狀态有所好轉,傷口卻比昨日潰爛得更深。阿汀握緊藥膏,趁他填肚子的空當,挪近半步,悄悄再挪一小步。

一米多長的隔閡,被她耐心縮成半米。陸珣耳尖微動,拱起脊背倒退兩步。髒兮兮的五官眉眼驟然變得猙獰。

像野獸一樣嘶嘶抽着氣。

好兇。

超兇。

阿汀初次受到如此激烈的抗拒,茫然地眨了眨眼皮,試圖解釋:“我是想……”

她遞藥膏,被他打掉。

長而結實的胳膊,打得她手心通紅。

阿汀抿住唇角。

外頭六月正午的陽光絢爛,裏頭的眼神交觸相互較勁。阿汀生着一雙很靈的眼睛,柔軟通透,陸珣在她的注視裏逐漸焦躁,不安。

要是有尾巴的話,一定會在地面上拍了再拍,把厚重的灰塵全部震起來,好蒙住她的眼睛。

眼不見為淨。

“阿汀。”宋于秋站在門外叫她:“上山。”

阿汀歪頭,瞧見他手上的鐮刀和背後的竹編背簍,立即記起自己昨晚的要求。

“我要上山去采草藥了。”

她對陸珣說:“等我回來,你得好好上藥,不然那只手會壞掉的。”

阿汀并不清楚,陸珣究竟會不會人的語言。她只是想着,也許他能感知到她話外的情緒,聽出她的好意。然後稍微對她好一點點,也對他自己好一點點。

不過陸珣只是甩過頭去,半個眼角不願意給她。實在是一副油鹽不吃的樣兒。

阿汀轉身走了,屋子又安靜下來。

陸珣重新俯在地上,無形的尾巴好像還在敲打地面。一下一下,無窮無盡,煩得他四處搜尋,找到那只破爛藥膏。

嘩啦啦。

他離開自己的窩,鐵鏈随之晃動。

他往另外一頭走去,半道被鐵鏈困住。這時候再長的手臂都沒用,指尖繃到極致,依舊離藥膏有着微妙的咫尺距離。

咫尺天涯。

陸珣掙紮,無論如何都無法除去身上的桎梏。

他好不耐煩,就這樣一動不動,皺着眉頭,深陷于精疲力竭後的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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