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龐然大物
不知道村長的啞巴兒媳婦,是怎樣把話帶過去的。總之左腿摔骨折的老村長,得知兒子不顧陸珣死活,在醫院裏大大發了一頓脾氣。
阿汀昨晚還對着幾乎見底的米箱發愁,今早村長兒子便灰溜溜送來大半袋米。她歡喜到不行,走起路來腳步輕盈,幾乎要蹦跳起來。
像一只兔子。
又小又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的那種。
陸珣懶洋洋地蓋上眼皮,睡覺。
沒過多久,一串重重的腳步由遠及近。他微微仰頭,瞥見來人,也瞧見樓梯上忽然跳下來,豎着尾巴喵喵直叫的貓。
她還敢來。
并且打扮成另外一副模樣。
兩條油亮的粗辮子解開了,全部頭發在後腦勺紮成馬尾。上身套一件寬大的短袖,有點兒舊。褲子是村子裏常見的碎花褲,寬寬松松的,不顯腰身不顯屁股。
完全是照着阿汀來的。
阿汀腦後有膿包,沒法綁太緊的辮子,只能紮着松松的馬尾。上衣撿哥哥穿過的,褲子是媽媽剩下又改過的,腿腳稍稍收緊。這身衣服耐髒又舒服,她天天穿,沒那麽在意美醜。
“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喵喵!”
貓不管打扮,它只在乎厭惡的味道。渾身炸毛,爪子抓撓着床單,不小心破開兩道口子。
陸珣眼也不擡地捏住它的後脖子皮,往裏丢。
貓打個滾兒,委屈巴巴地喵嗚兩聲。不過乖乖窩在樓梯角落裏,不動了。
宋婷婷心一動。
先是得意于自己的小聰明,很快又感到不甘。
她算是看出來了,日暮村幾百口人,這怪物唯獨偏愛阿汀。昨天任由他的貓抓她,今天不過是換上阿汀的打扮,他便出手護着她,不惜把貓丢開了?
不識好賴的東西,難怪眼睛生成這樣。
她不怒反笑,進門便蹲下身體。她比阿汀高上半個頭,身材滿些,步子也心急些,分分寸寸地挪過來,不忘摸出兜裏備好的吃食。
“你喜歡吃水煮蛋?我家每天早上吃。”
“我這有四個,給你吧。”
“還有糖。”
阿汀昨天只給他兔子奶糖,算什麽?她這兒有整整一把的糖。糖紙五彩缤紛,好多種。
“牛奶糖,汽水糖,粘牙糖還有口哨糖。有好多味道,全部都給你。”
陸珣不動,光是眯起眼,幽幽深深地盯着她。
宋婷婷本能地犯杵,心裏七上八下。
明明衣物仍在身上,她卻覺着一陣陣的羞恥。仿佛皮肉被扒得精光,一顆虛榮又見不得別人好的黑心腸,被炎炎夏日反複燒灼。
連忙低頭躲了一下,拿出殺手锏———一塊酒心巧克力糖。淡紫色的紙,邊角帶着雕花。
這是完全正宗的’外國貨‘,城裏多少人想買還買不到,更別提窮鄉僻壤的日暮村。
城裏的表叔洋氣,眼也不眨地買了一盒,花錢托人運到鄉下,引得一群孩子湊過來又看又摸。宋婷婷拿一顆籠括大龍,又試着收買王君,被拒。
剩下便留給自己,省着慢慢吃。
“這是我最後一顆巧克力。”
她學着阿汀的慢腔慢調,心裏其實很嫌這樣溫吞的說話方式。也嫌阿汀的笑太靜,沒有風情,但還是打彎眉角,溫笑道:“你試試?”
越挪越近,越近越挪,不知不覺間,她竟然比阿汀靠得更近。他終于也朝她伸出手,掌心刀痕交錯,一條自然紋路劃破手掌。
斷掌啊。
老人言,斷掌女人克夫克子,斷掌男人大事必成。宋婷婷不信他能成什麽大事,只管把糖倒進他的手心裏,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來,露出明媚如陽的笑容。
眼看着陸珣收攏五指,抓緊一把糖,她以為他急不可耐地犯嘴饞。萬萬想不到他反手一丢。粒粒糖果狠狠甩在她的臉上。
糖紙邊角擦過眼角,宋婷婷的眼睛紅成一片。
她壓抑着怒火問:“你幹什麽?!”
陸珣又把手伸過來。
他們離得這樣近,宋婷婷全無躲閃的機會,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幾片刻意磨尖的指甲朝她襲來。猶如野獸的掌爪,觸碰到她的臉頰,冷冰冰地勾住,然後猛的劃了過去。
這一剎那,頭腦是空白的。
指尖不自覺地顫抖,在臉邊碰了一下。
暗紅的液體溶于指腹的紋路,摻雜着細小的塵土,啪嗒一聲滴在地上。濺開血色的花形。
宋婷婷瞳孔驟縮。
流血了?
臉流血了?!
高亢的尖叫和怒火擠壓在喉口,宋婷婷死死瞪着陸珣,看見他的唇角一點一點翹起來,眼中滿是殘忍的惡意。
原來,無論是假的阿汀,還是糖果和巧克力,他始終沒有動搖過。桀骜不馴的怪物,只是學會布置陷阱,引誘獵物主動走進爪牙之下。
宋婷婷驚覺上當,也明白自己手無縛雞之力。
她憎恨恐懼地望他一眼,深深記下這份仇,逃之夭夭。
陸珣勾起所謂的巧克力,瞄着她慌亂的背影,擡手一抛。
接着又卧下來,因為悶熱的天氣,一動都不想動彈,甚至用腳壓着貓的尾巴,不許它毛茸茸地湊近他。
巧克力砸在宋婷婷的背上,骨碌碌滾進雜草堆。她痛呼一聲,腳步加得更快。
走近家門時,外婆正在數雞蛋。彎着腰數了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語地念叨着:“奇了怪了,昨晚還有三十個,早上吃了五個,應該還有二十五個。怎麽只有二十個了?”
她沒念過書,算數沒把握,又數一次。
宋婷婷停住腳步,望着鏡子裏鮮血淋漓的半張臉。她精心嬌養十五年的漂亮臉蛋,這一刻仿佛女鬼在世,醜陋不堪。
“還是二十個?我數錯了還是算錯了?”外婆依舊為着區區幾個雞蛋,沒完沒了地嘀咕。
宋婷婷突然說:“我拿了五個。”
外婆困惑地扭頭,瞧見外孫女滿臉的血,驚呼:“你的臉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小怪物抓的。”
宋婷婷眼神轉暗,“還有阿汀她……”
每天一小碗活血化瘀的藥湯下肚,後腦勺上的膿包逐漸消去,今天已經徹底摸不着了。
白天家裏沒有人,阿汀身上的擔子不重,除了買菜做飯,便是澆水喂雞打掃房間。八十年代沒有電腦,少有電視和手機。她有點兒無所事事,習慣性往隔壁屋裏跑。
“陸珣。”
“喵!”
黑貓精神奕奕地站在八仙桌上,堪比雞毛撣子的尾巴掃來掃去。
“陸珣?”
橙黃色的大圓眼睛,眨了眨,又歡欣應了一聲:“喵!”
它好喜歡這個名字的。
阿汀有意逗它,把陸珣兩個字來回的念,它不厭其煩地答應着,直到第十聲歪了腦袋,疑惑地喵了一聲。仿佛在問:小丫頭,你找我有事?
太可愛了。
阿汀摸摸它的腦袋,又撓撓耳根子。
貓很通人性地躺下去,把柔軟的肚皮也送到她的手上,眼睛眯成兩道細細的縫,咽喉裏發出一串愉悅的呼嚕聲。
真正的陸珣好像被徹底遺忘,靠在冰冰涼涼的牆面上,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他既不說人的語言,也不用貓狗的語言。耳尖動一動就是可以商量,別開臉就是拒絕。別別扭扭哼一聲,好像是他留給阿汀最親近的舉動,表示他不高興,并且要求她發現他的不高興。
怪洋氣的,也怪小孩子氣。
阿汀對他的動靜很留心,立即問他:“你也要撓撓嗎?”
不要。
沒出息的貓才在白天打滾,很有骨氣的陸珣別開臉,拒絕。
阿汀覺得他也很可愛,想坐在地上和他好好說幾句,低下頭去,瞧見桌腳邊的兩顆糖。
不是兔子糖。
她疑惑地看向陸珣,驟然發覺,他身邊更有散落一地的糖果,還有兩本小人書。
“王君把書借給你啦。”
阿汀眼睛亮亮的:“還有人給你糖。”
這是不是意味着,大家正在慢慢接納陸珣?
阿汀比陸珣更像收到糖的人,心情一下子好起來。
不過她很困惑,“不把糖收好嗎?”
陸珣沒有反應,阿汀伸手去撿,只見眼前一條胳膊閃過,眼前的糖瞬間消失不見。
眨眼的間隙,又一顆糖也滾到房屋另一端去。
“我只是想幫你撿起來,不是要搶你的糖。”
阿汀軟軟地解釋着,陸珣面上沒有什麽表情。
他不光不撿,還不準她撿,三兩下把所有的糖掃到天涯海角去,完事又靠在牆邊。粗魯地抓過一本小人書,嘩啦嘩啦地胡亂翻動。
阿汀拿他沒有辦法,掏出一小包地瓜條遞給他。
這是早上在河頭,賣豆腐的阿姨順手給她的零嘴兒。
棕黃色的條狀地瓜,瞧着幹癟癟的,但散發着淡淡的香味。阿汀捧在手心裏,陸珣一眨不眨盯了許久,拿一根手指戳了兩下。
硬邦邦的。
阿汀不禁笑了:“很好吃的,你試一下。”
陸珣抓了一把,要往嘴裏丢——
阿汀急忙擺手:“太多了太多了,不能全部塞進嘴巴裏。”
他頓了一下,眼角餘光瞅着阿汀,咬住一根地瓜條,頗有些試探的意思。
阿汀點頭。
咀嚼咀嚼,吞吃入腹。陸珣舔了舔唇角,又咬住另外兩根,看起來還算中意。
地瓜幹吃多了容易口渴,阿汀起身想去倒水,不料望見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提着掃帚沖進門來。
“就是你們抓我女兒的臉?!”
她高擡起掃帚,不由分說朝兩人打來。
阿汀下意識擡手擋,忽然感覺被拉扯了一下。
鐵鏈沉重地晃動,面前多了一個龐然大物。後背朝着婦女與掃帚,左手抓着她的衣角。
阿汀微微仰起頭,跌進那雙漂亮的眼裏。
她第一次知道,他站起來有這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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