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恩報恩結束

阿汀有着一雙會說話的小鹿眼睛,小臉兒很淨,透着未長成的孩子氣。

平日套着舊衣裳花褲子走來走去的小丫頭,今日穿了碎花料的襯衫。下擺塞進方格花樣的傘裙中,腰肢細細的,下頭一截小腿更是筆直勻稱,一身的凝脂雪膚。

猶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忽然有點兒亭亭玉立起來。

“哎呀哎呀,這誰家小姑娘這麽水靈?”

“原來是雪春家的小丫頭。”

一瞧見阿汀母女,賣菜嬸子便玩笑道:“我家兒子今年十六,在木匠師傅那兒學功夫。人高馬大有志氣,不怕苦累還疼老婆。家裏兩間瓦房,一大片菜園子還有三只老母豬,雪春嬸子你看夠不夠格?要不要與我家結個親?”

林雪春忍着笑,一個手巴掌拍向她。

“這股手勁兒。”

賣菜嬸裝模作樣擡着胳膊,哀嘆:“完了完了,我這胳膊多半廢了,家裏夥計全廢了。賠錢還是賠丫頭,林雪春你自己瞧着辦。”

“我女兒賠給你呗?”相鄰桌子有人搶話。

賣菜嬸子回頭瞧了一眼,“我這當婆婆的只認準阿汀這丫頭了!”

又有人嚷嚷:“你上回見我女兒也是這麽說的!”

“青菜來點兒?你家丫頭真水靈。蘿蔔來兩根?丫頭多大了?結過親沒?”

“這賣菜嬸一張嘴光會哄人,認準的兒媳婦沒有五十也有一百了!”

“老娘們心太壞,就一個兒子你想要多少兒媳婦?”

“是不是得再生兩個來?”

面對數口戲谑,賣菜嬸子一拍桌:“我還不急你們急什麽?生就生,生他十個八個的。還有誰想把女兒嫁進我家,計個數,要多少生多少!”

“大白天真敢說!”

“老不正經!”

大夥兒哄堂大笑,阿汀也輕輕揚起嘴角。

熱鬧之中,還是豆腐婆眼尖口快喊一嗓子:“我瞧見阿汀她班主任了!”

百雙眼睛挪去院子門口,果真站着一個面生的男人。

穿的是汗津津的白襯衫黑褲子,臂膀薄薄,耳邊架着方正的眼鏡。面相斯文,頗為拘謹朝大院子裏頭點點頭,一看便是文化人的做派。

原來這就是大敗副縣長的班主任。

大老遠找到村裏來做什麽?難道也來吃酒?

納悶,林雪春更納悶。

這位老師不是有‘師德’,只拿工資不收禮,也不受謝師宴的麽?

只見他快步走來,嘴裏還喘着氣兒,将手裏打成卷的獎狀遞給阿汀。

“宋千夏同學,恭喜你拿下縣狀元。”

“只差八分沒能拿到省狀元,但老師已經為你感到驕傲。”

他神色振奮,只夾帶一絲絲的遺憾,接着轉向林雪春,“您是宋千夏同學的母親嗎?”

文绉绉的。

林雪春抹一下手,清了清嗓子:“我是,老師你……您有事?”

“是這樣的。”

“剛剛縣城重點一高的副校長托我問您,家裏準備支持孩子繼續上高中,還是選擇中專?”

這年頭的中專了不得。

上學免學費,畢業包分配,還能遷戶口,幾乎是百分之八十農村家庭的首選。

“肯定選中專啊。”

宋菇生龍活虎又是一只找事精,不知何時湊到身邊來,忙不疊地開口:“嫂子你看你們家小屋,已經供着冬子上大學了。女孩子家家還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還不是照樣嫁人生小孩?”

“您是宋婷婷的家長吧?”

班主任的臉色冷了點,“話不是這麽說的。”

“國家政策年年在變,沒有永遠的鐵飯碗。但只要你的知識儲備跟上,随着政策和時代靈活應用,未來絕不會比中專生差。”

“希望家長慎重考慮。”

叽裏呱啦一頓說,坐在這兒的至少八成人聽不懂。

阿汀拿着獎狀看呀看,仰頭對上媽媽的目光。

“讀高中!”

林雪春斬釘截鐵:“我女兒還要考大學的,肯定要讀高中!”

班主任繃緊的臉漸漸松緩下來,掏出一支鋼筆。

“宋千夏同學,希望你好好學習,有機會來北通大學找老師。”

“謝謝老師。”

阿汀雙手接過鋼筆,看得宋菇眼紅,忙拉着班主任往自己那邊走。

“不好意思。”

班主任抽出手來,掃一眼板着臉坐在角落的宋婷婷,禮貌而冷淡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給臉不要臉!

眼看着衆人歡聲笑語給阿汀母子道賀,寶貝女兒怒而起身,宋菇連忙又得追過去拉她:“婷婷別難過,不就是一支鋼筆麽?媽給你買就是了。”

端菜上桌的王君噗嗤一下,對着宋婷婷扯眼睛吐舌頭。

“讨人厭的撒謊精,吳老師都不想搭理你。”

宋婷婷紅了眼睛,猛地甩開宋菇,“你別管我。”

“我是你媽怎麽不管你呢?”

“你煩死了。”

一再保證會查明阿汀作弊的事兒,答應給她風風光光的擺酒,結果她坐在這全是雞屎味的角落裏。吃着半冷不熱的玩意兒,被所有人看笑話。

“別跟着我了,你吃飯去吧!”

“那你去哪裏啊?”

宋婷婷不耐煩地丢給親媽一個眼角:“我要回家打電話給表叔,讓他接我進城。”

明早就走。

傻子才留在這裏繼續出糗!

宋婷婷說完就走,後腦勺不知被什麽東西砸中,一陣生疼。

“誰啊?”

打量四周找不着任何奇怪的人,她暗道一句‘真倒黴’,急匆匆跑回家去。

沒人看見。

陸珣懶洋洋正在屋瓦上趴着,眼睛離不開那個小小的阿汀。

更沒人看見。

村子另一頭的祠堂裏,王老婆子顫顫巍巍站起身,雙腿酸麻膝蓋疼痛,差點又摔下去。

“狗娘養的村長。”

“算起來我還是他遠方大表嫂的姐姐,竟然要我老婆子這把老骨頭跪祠堂。”

又冷又硬的水泥地板,破爛蒲團裏頭棉花不實,膝蓋怼冰塊一樣的難受。

每天跪兩回,猶如回到舊時代做媳婦伺候婆婆,一次只跪半時辰。但這日複一日的半個月下來,簡直要人命啊。

王老婆子睜眼閉眼,腦袋裏全是跪祠堂,有時恨不得暈他個三天三夜,說不準這事兒就過去了。

“外頭鬧啥?”

王老婆子問着小外孫女兒。

“宋家在擺酒。”

“高中酒?”

“嗯。”女孩的聲音細若蚊足。

“你爸媽沒給你飯吃?還是欺負我這老婆子耳背,你說壞話也聽不見?”

王老婆子一把揮開她,又冷笑:“宋家就是沒男娃,丫頭片子也值當辦酒?脫光衣服張開腿,下地煮飯幹活洗衣服,誰管你高中還是大學。”

小外孫女在地上跌了一跤,仍然小心翼翼過來攙扶。

“宋婷婷多少分?”

王老婆子一時興起地問:“你多少分?”

“她四百分。”

“我四百十六分。”

怯生生的性子,聲音好歹大了點。

王老婆子渾不在意地掃她一眼:“醜成這樣,也就能讀點書。”

“潑婦家的賤丫頭多少分?”

“五……”

“五十幾分?”

王老婆子記得阿汀不是讀書料子。

“五百……三十六分。”

小孫女咬唇道:“大屋的廚子跑掉了,外面是宋家小屋的酒席。”

“你說啥??”

燦爛的笑容與一口黃牙瞬間收斂,王老婆子狠狠推了一把小外孫女。

幼時神婆說她沒有生兒子的命,她不信。誰知大半輩子的颠沛流離,肚子裏果真一連爬出四個女兒,餓死兩個病死一個。剩下那個唯唯諾諾的丫頭嫁到隔壁村子裏,也是個生不出兒子的災星。

還有這小孫女半臉胎記,衆人費盡心思,頂多誇一句‘功課好’。現在竟然連功課也輸了?

“那賤貨有五百分,你四百分?”

“沒用的敗家玩意兒!”

王老婆子一個巴掌蓋下去,連帶自個兒摔坐在地上。

氣喘籲籲。

目光狠厲。

被老村長罰跪,被過路的大人小孩笑話,做紅娘拉紅線的生意也被攪黃了。她在這兒受苦受難,林雪春母女竟在風風光光擺酒席?

王老婆子一拳打向僵冷的膝蓋,朝小孫女叫道:“你回村子給那老瘸子傳個話。就說,要是他還有念想,今晚來村門口槐樹下找我。”

“說錯一個字我抽你的手心。”

“去!”

小姑娘驚慌的點點頭,踩着小步跑了。

餘下王老婆子一臉歹毒的笑。

仁和堂。

阿汀揉揉眼睛又看了一次。

黑底金字的牌匾,仁和堂三個字沉穩端立,韻味十足。

放眼望去一排排木制的小抽屜,空氣中充斥着淡淡的中草藥味,微苦。

沒錯。

是她最最熟悉的裝潢和味道,是她生長十五年的中藥堂。

阿汀在新開的店面前站了好一會兒,胳膊還提着一籃子的菜,立馬掉頭跑回村子裏。回到自家小院子裏,突然出現在王君面前說:“我們上山吧!”

活潑歡欣的語氣,黑黑亮亮的一雙眼睛,臉上還泛着薄紅。

王君傻了一下,旋即一跟頭跳了起來。

“好哇!”

答應得太爽快,阿汀反而有點冷靜了。

她看着門邊面生的、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有點兒好奇:“你是誰呀?”

“隔壁村的,找我抓蜻蜓的,我正等你回來一起去呢。”

王君一面搖着蒲扇,一面把腦袋鑽到床底下去找拖鞋。

“要抓蜻蜓嗎?”

阿汀稍稍猶豫:“那山……”

“山上也有蜻蜓啊,還有魚有蝌蚪。”

上回王老婆子坑害村裏閨女的事鬧大之後,王君媽把王老婆子當成洪水猛獸避着,不許女兒到村子另一頭玩。

王君認識王老婆子的外孫女,不過鮮少來往。

今天自己爸媽前腳出門,這胎記丫頭後腳擱門口站着,支支吾吾地邀她去隔壁村子抓蜻蜓。

村子裏有句老話叫做: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武俠裏則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不過這丫頭文文弱弱,動不動淚眼連連的,瞧着比阿汀還傻。王君看她實在不像黃鼠狼,小心謹慎拿頭發擋着、不敢讓左半張臉出世見人的樣子,委實狼狽又可憐。

正猶豫要不要陪她玩,正好阿汀回來了。

自打結拜兄弟後,王君簡直對她偏心到骨子眼裏。瞧她為難的模樣,立即道:“沒事兒,咱們帶上她一塊兒玩就行了。”

管你的先來後到江湖規矩,真正的俠客就是不按規矩辦事的。

“再把老虎幫給帶上。”

“宋婷婷去縣城之後,大龍那狗熊沒勁兒搶地盤,青龍幫的小屁孩見着我就跑。好多天沒打架我們閑得慌,剛好上山活動活動筋骨。”

阿汀歪頭:“山上不是有狼狗嗎?”

“狼狗住在山背面,白天不太出來,咱們人多動靜大,它也不敢出來。就算遇見狼狗,吹這個就行。”王君穿上鞋,取下脖子上常常挂着的小竹哨子,挂在阿汀脖子上。

“祖傳狗哨,我爺爺的爺爺留下的,別弄丢了。”

“我去叫人。”

說着便跑得無影無蹤。

阿汀低頭打量着做工小巧的哨子,餘光察覺陌生女孩的視線。

不過等她擡頭望去,她已經把臉藏亂蓬蓬的頭發裏,下巴簡直要縮進圓領子裏。

“你叫什麽名字?”

阿汀對她笑:“我是阿汀。”

女孩嘴唇蠕動,但沒聲音。

不一會兒功夫,王君召集十二個孩子,一行十五人,高高矮矮排成一列長隊。途徑山下獨一間的茅草屋,老奶奶又在喂雞。

沒有阻攔他們上山,只是不大不小的聲音反複念叨:“小心,小心啊……”

也許是錯覺,阿汀覺得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

天陰陰的,樹林裏彌漫着樹葉的味道,潮濕泥土有一點點軟滑。

孩子們随手撿來樹枝充當拐杖,沿着曲徑往上走。阿健走在末尾,一手把幫派老幺拖上去,一面随口說道:“那個神婆怪怪的。”

“不怪就不是神婆啦。”女孩子回。

陌生的名詞引起阿汀的注意。

“神婆?”

“就是算命的。”

王君走在前頭,對阿汀的‘沒常識’習以為常。

“這是十裏八鄉唯一一個神婆,名氣很大的,能看面相看手相測八字的。以前大家在買種子之前,排着隊問她今年應該種什麽。”

“不光村子裏,縣城裏有人沒了有人病了,有不幹淨的東西也要問她。”

“現在不問了?”

“她不當神婆了。”

“為什麽啊?”

“沒為什麽。”

“為什麽沒為什麽?”

傻歸傻,還真不好糊弄。

王君一樹枝深深插進土裏,歇下腳步抹了一把汗:“世外高人就是這樣的,時候到了不幹了,或者天機不可洩露。這麽笨的事情你也要問。”

“不過那神婆,給你還給你們家算過。”

僅僅聽過一回,至今記得兩家婦女抱在一塊兒抹眼淚的情景,因而記得很深。

“說你十幾歲有個坎兒,過去了就很好,過不去就不行了。然後說你家也是這樣,前面日子不好過,将來有可能打個翻身仗。”

“書裏裏騙人的道士和大師都愛這麽說,這幾句話管誰身上套不行?反正我是不信的。”

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兒:“對了,神婆最後一次算命,好像是給那小子算的。”

阿汀擡起白皙的臉:“陸珣?”

“天煞孤星一類的。”

王君記不清詳細的話來,純靠自個兒在武俠裏的見解,亂說一通:“要找一個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頭拉了阿汀一把,“要是真有注定的人,肯定是你。”

畢竟村子裏沒有別的什麽人願意親近陸珣了。

王君想得理所當然,阿汀望着無窮盡的樹木,輕聲呢喃:“好像不是我哦……”

她曾問他要不要留下來,他不要。

而裏的陸珣受過表姐的恩惠,毫不猶豫為她下山,為她開口說話,也為她學着認字讀書。最後與狼狗與黑貓分道揚镳,他選擇留在村子裏做一個尋常的人。

鄰居姐姐看完整本書,還說他對女主情深不悔,得不到回應才因愛深恨的。

也許……

不是女主就不可以吧。

想到這裏,阿汀收斂目光,腳踩石頭蹬了上去。

“這有一塊刮片耶。”

“我找到斷了的皮筋,連起來就可以玩跳皮筋了!”

“雞毛毯子……哎呀壞的。”

“看我!”

王君扯下幾根棕榈葉,三兩下編成活靈活現的草蜻蜓一只,趁阿汀不注意,一下勾在她腦袋發絲上。

“你幹嘛呢?”

“摘花?”

阿汀靜悄悄蹲在一株三七面前。

上回以三七的根莖為藥,幫陸珣治療燙傷。實際上綠色球狀的三七花也是萬千中藥材之一,具有清熱降壓、舒筋止痛的功效,頗為名貴。

“這玩意兒有什麽用?”

王君湊近三七,歪頭晃腦,雙眼移出鬥雞眼。

“泡茶泡酒。”

阿汀邊說邊挖根取出:“治療腰酸背痛、四肢酸軟、跌打損傷和高血壓高血脂很有效的。不過體寒感冒,孕婦經期不能喝。”

雲裏霧裏。

但并不妨礙王君把小的們叫來,指一下三七,自然而又神氣地發號施令:“把這玩意兒挖出來,下山給你們發糖。”

糖!

十二個小家夥争先恐後地摘起來,王家有胎記的丫頭,也猶豫不決地蹲下身。

背簍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滿,阿汀數數點點,正要背起來,被王君徑自扛到肩上去。

她大手一揮:“抓蝌蚪!”

大部隊浩浩蕩蕩往水聲傳來的方向走。

山間溪流叮咚,泉水清澈冰涼,小魚間或一只,細小圓形的蝌蚪比較多,在石塊下游來游去。

“癞□□是黑色圓形的,一大群。”

阿健煞有介事地給初次上山的奶娃娃講解:“灰色一只一只的,才是蝌蚪。”

孩子們在水裏踩來踩去,雙手一兜,無論抓到什麽都往空瓶子裏放。

阿汀體寒,貪一下涼快便回到岸上,手指頭伸進水裏點一下,藏在陰影裏的小蝌蚪立馬逃之夭夭。

眼角樹梢在動。

擡頭望去,一雙絕無僅有的琥珀眼睛閃過,一陣樹影波動迅速傳向遠方。

是他,她知道是他。

他分明在偷偷看她,被她察覺又要逃跑。

手腳比頭腦更快的動起來,阿汀下意識追了上去。

在濃重的烏雲下疾速奔跑,花草樹木模糊了界限,像流水一樣往後退去。

小腿被尖刺利葉劃過,枯枝碎石在腳心下滾過。柔軟的發絲在靈巧跳躍着,空氣逐漸變得稀薄。

阿汀停下來,上氣不接下氣。

周遭的深綠漫過來,她在樹林間渺小。

處處有他,又處處沒有他。

“陸珣。”

她只是想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沒有回答。

沉默在枝桠間肆無忌憚的延伸,他像是一條狡猾的魚,自手心滑了出去。

阿汀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這是最後一次了哦。”

她明白他的高傲脾氣。

必須你先低頭你先挽留,有時不止要你低一次兩次,非要被再三的挽留,他才肯含含糊糊地答應留下來。

要是你只留一兩次,他不但不會主動過來,還會怒沖沖把你推開,蜷縮成一團獨自生氣。

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你好好的。”

她說:“我走了。”

沒有回答,只有遠處孩子們的喊聲。

“阿汀老大——!”

“快來玩捉迷藏——!”

身後草木依稀的動靜,有人踩斷了樹枝。

是王君或是陸珣?

阿汀側過頭去,望見一個笑容險惡的中年男人。

“君兒!”

“王君!”

阿汀被撲倒在地上,掙紮的同時不忘呼救。

然而遠處的孩子們似乎已經玩起捉迷藏的游戲,歡聲笑語輕而易舉地壓蓋住她的聲音。

阿汀靈機一動,拿起脖子上的口哨,吹起嘹亮的一聲。

男人面露慌張,撿起一塊石頭砸向她的腦袋。

頓時頭破血流。

試圖丢掉口哨,連連拉扯不下來,他連忙用雙手捂住她的嘴巴,喃喃自語道:“不、不怪我,誰讓你嚷嚷這麽大聲,把她們引過來怎麽辦?”

“不對,過來也沒關系,把這事傳出去就行。沒了名聲,除了我沒人敢要你。”

仿佛預見美妙的未來,他大大地咧開嘴角,展露出一口黑黃歪斜的牙。

“我娶你回家生娃娃。”

“男娃女娃一塊兒生,白天晚上一直生,生多少我都養得起。”

話鋒一轉,“我有錢,三轉一響早給買好了,你摔傻了我也肯娶你。你憑什麽不嫁給我?”

“賤貨!”

面目驟然猙獰,男人力道十足的巴掌蓋下來,打得她愈發的頭暈目眩,眼前重影層層。

“你不就是想嫁進城裏做闊太太享福麽?為什麽不來老子家裏享福?是不是嫌我老,嫌我醜還嫌我窮?”

“我日你奶奶個破鞋子,老子惦記你三年了,你還想去上高中?”

“狗屁!”

“老子把你栓在屋裏,一步也不讓你做出去,看你還敢不敢做白日夢!”

阿汀不說話。

一排細牙緊緊咬合,雙眼清亮凝神,手指靜悄悄地伸展,夠到一塊不小的石頭。

“還敢瞪我?”

“老子以後就是你男人,你再瞪?老子打不死你!”

左手高高揚起,第二個巴掌即将落下。

阿汀終于握住石塊,正要偷襲他的脖頸。

有一道影子從天而降,抓着男人的領子把他狠狠扔出去。

“誰?”

“臭小子敢壞老子的事?”

男人罵罵咧咧。

但他沒想到,掙脫束縛的陸珣完全變回山間野物。腳板光着,也凝聚着凡人難以匹敵的狠勁兒。他的眼睛眨也沒眨,猛地踹在他的腦殼上。

疼得他身體彈跳一下,半口血沫尚未吐出,他又騎坐到他的身上。渾身肌肉緊繃着,臂膀顯出曲轉的線條,他的拳頭左一下又一下打進肉裏,打得他血肉模糊,七竅流血。

“咳……咳咳……”

阿汀掀開眼皮,撐着身體坐起來。

這時候開始下雨。

确切來說,先是一道劇烈的白光閃過,照亮男人翻着白眼的血臉。而後悶雷滾滾,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氣勢磅礴。

“不要打!”

阿汀搖搖晃晃地跑過去,抱住陸珣:“不要管他,他會死的!”

陸珣差點把她也給甩出去。

要不是握住她時,手心裏傳來的細膩觸感那樣熟悉,她大概會被他一手丢出去,沿着山坡骨碌碌滾下去,成為死屍一條。

但他好歹從純粹的惡鬥中回過神來,手腳動作微動,側頭看向她。

阿汀觸碰到他狠厲而殘暴的目光,雙手沒有松開,反而更緊地抱着他。

“別打死他。”

她的聲音和手在輕微的顫抖:“我們會坐牢的。”

坐牢。

陸珣不明所以,而那個下流的男人大約意識到性命無憂,竟敢朝他笑,迎面而來的一股惡臭。

這是挑釁。

野獸面對挑釁有來必應。

他彎起嶙峋的指骨,逼近他脆弱的眼皮,狠狠地往下一摁,再一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吼叫,像蝦一樣蜷縮成團,捂着血眼在原地來回打滾。

阿汀将手中的石頭扔向他,抓起陸珣轉身就跑。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沉下來。

循味而來的狼狗聚集在山頂,發出高亢而陰森的嚎叫。

頭頂的電閃雷鳴時有時無,憧憧光影迷離扭曲,世界好像只剩下黑與白色。

只有他們光腳在長久的黑暗中奔跑。

勁風吹亂了碎發,刮過鮮血淋漓的傷口,還模糊視線。阿汀不小心被絆倒,纖細的身體跌下去,半路又被陸珣撈回來站着。

一個眨眼的間隙,他松開手,走到她前面去,大步流星地帶她下山。

留給她的背影冰冷而孤傲。

阿汀抹了一把臉。

是雨水是血,還是其他的什麽東西,暫時沒有心神去分辨了。

她垂下眼眸,小心謹慎地攀着樹枝,抓着穩固的雜草,免得被軟化的泥土滑倒。

好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寂靜無聲無息地蔓延,除了心跳外一無所有。

他在前頭不遠不近地走着,雙手插在褲兜裏。耳尖時不時動一下,把哪怕最細微的動靜也捕捉住,很少扭頭瞥她一眼。

但常常在關鍵時候伸出瘦長的胳膊,粗魯地抓住她的小胳膊,幫她在風雨中站穩。

“陸珣。”

阿汀叫住他,綿軟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絲的委屈和恐懼。

“我害怕。”

又多了哽咽,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泛起水光,小聲問他:“你牽我一下好不好?”

陸珣轉身面向她,眼眸危險地微微眯起,好像在猶豫要不要進一步的遷就。

她們已經走到半山腰了。

不過雨水也把她打透了。

頭發軟軟垂着,睫毛濕漉漉的,水光流轉的眼睛在靜靜地哭。

不大的一張臉沾滿泥灰,被雨沖得依稀,但還是猶如一層淺淺的陰霾,蓋滅了她原本的幹淨和剔透。

他看着不得勁,橫冷的一字眉皺了皺。

陸珣往上走一步,捏着衣角,毫無預兆去揉她的臉。

粗糙的布料,粗魯的力道,阿汀沒有躲,乖乖擡着眼睛看他。

乖得太出奇了。

這個剎那陸珣有過開口的欲望。

轉瞬即逝。

他把她的小臉擦幹淨,又發現眼睛那一塊被擦得太糊,更加的髒兮兮。

指尖微微一動,覆上她冰涼的面頰,大拇指抹去最後的痕跡。

阿汀眨一下眼皮,眼角掉下一滴水珠。

他又用力而緩慢地抹去,這時才發現她左眼下面有一點小小的紅,藏身于細密的下睫毛中,仿佛血紅色的眼淚。

陸珣攥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裏,轉身繼續往下走。

衣服濕噠噠黏在身上,後背冰冰涼涼的。

但陸珣的手滾燙,像暖手寶一樣,兇猛的熱度在指尖擴散,一點點攀爬至四肢百骸。

黑暗,大雨,閃電,雷鳴,還有恐懼。

全部不見了。

只有他的背影莫名散發着耀眼的光芒。

也許跟着這個人,能夠走到天涯海角去,逃掉所有虛僞和醜惡的東西。

忍不住這樣覺得。

阿汀定定盯着他的脊背,看着他短短的尖銳的短發,隐約眺望見前方的動靜。

“她根本沒有下山!”

“我要上去找她!”

王君心浮氣躁地扯頭發,扭頭便要往山上走。

“天黑不能上山啊!”

“還下雨,路很滑。”

“老大你口哨都沒了,會被狼狗咬的。”

“我們還沒去阿汀老大家裏看過,說不定她已經回家了。”

孩子們一窩蜂地攔她,她伸手拽出半臉胎記的丫頭,氣勢洶洶地問:“王程程,你到底有沒有看到阿汀下山?什麽時候下來的?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胎記丫頭支吾着不敢說話,眼淚一串串地掉。

王君似乎明白了什麽,勃然大怒。

“你外婆是騙子,你也是騙子!”

“我現在就把你弄回去,要是找不到阿汀,就把你丢在上面喂狗!”

她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拽住她,連拉帶拖往前走。

山下一片混亂,陸珣在這時松開了手。

忽然用手指勾住阿汀束發的皮繩,一下拉扯下來。

一團馬尾剎那軟塌,披散在腦後。

他低頭打量兩眼,又沒頭沒腦地在她頭上亂揉一把,将碎發弄得亂糟糟。漸漸遮擋住額角凝血的一道傷。

阿汀一動不動任他擺弄,安靜地出奇,看他的兩只眼睛也黑的天真。

人人說陸珣是怪物,不講規矩不念情,既不說話也聽不懂人話。

但卑鄙無恥的男人,在樹林裏欺負一個小丫頭,大談名聲與大人間的那檔子事。她懵懵懂懂,他明白多少?

或者說,他究竟願意明白多少世間庸俗的事?又想要舍棄多少?

她不問,他不說。

陸珣的手離開她的腦袋,在肩上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

你回去。

我只送你到這裏,仁至義盡。

他擺着漫不經心的神色,眉目剛毅而狂妄。

方才短暫的溫柔恍如錯覺。

“你不要回去找他。”

阿汀的咬字吐詞還是那細,擁有一種沒名堂的溫軟。

不過陸珣沒再動搖。

他把衣角從她的手心裏扯出來,往她手心裏放了一樣東西,又推她。

這次力道更重,阿汀踉跄地離開樹叢,立即被眼尖的阿健發現。

“阿汀老大下來了!”

他們朝她跑來,而他躲在粗壯的樹木身後,猶如消失掉的守護神。

“你沒事吧?我要被你吓死了!”

王君雙手搭着她的肩,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怎麽成這樣了?”

“不小心……摔倒了。”

阿汀不太能撒謊,漆黑的眼珠心虛避開,小聲說:“我想回家了。”

“走走走,我帶你回去。”

孩子們簇擁着她回家。

漫漫雨中,阿汀回頭望一眼,發現陸珣仍然靠在樹邊遠遠看着她。

低頭。

握緊的五指慢慢松開,手心裏赫然躺着兩顆糖。

他把糖還給她了。

貓的報恩,也到此為止了。

作者有話要說:戛然而止在這裏的話,好像可以命名為‘怪物的報恩’,然後少年和少女回到各自的世界生活hhhhh

1.取材的外婆家真的有個很長命的神婆,我不信神佛,但超級喜歡老雜志上的民間詭秘小故事。

2.最近pyq老看到針孔攝像頭之類的。還有我大學同學戴墨鏡,被誤以為瞎子,然後杭州街道邊被正大光明地拍照片(她身材好,喜歡穿得清涼點點而已。

世道好像越來越苛刻了,防不勝防來着,還是希望大家出門在外要小心吧。

3.下流龌龊還有對小孩子下手的狗男人全部死無全屍吧(來自我姐的暴怒發言!)

另外感恩姐妹們:

假錦鯉扔了1個地雷

白山山扔了1個地雷

荒唐客扔了1個地雷

江小北扔了2個地雷

送你一條錦鯉扔了1個地雷

少莊主快醒醒扔了5個地雷

很土但我還是要說出那句臺詞:努力不讓你們失望哈哈哈哈,祝大家周末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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