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阿阿汀

南方夏日雨多,來得急而迅猛。

公婆年邁,小姑子跑縣城補牙去了,一大家子只剩下林雪春是地裏莊稼的支柱。領着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小姑夫,在田裏埋木棍綁大布,免得風把農作物連根拔起。

疲勞滿身回到家一看,沒人。

最初沒當回事兒,直到父子倆陸續到家仍不見自家丫頭。林雪春着急了,繞着村子跑了兩圈,愣是沒見半點影子。

好不容易打探到消息,說是大大小小一群孩子上山玩去了。她罵罵咧咧地披上蓑衣戴涼笠,左腳正邁出屋檐的當兒,孩子們吵吵嚷嚷經過家門口。

放眼望去,白花花小豬皮似的姑娘準是阿汀。

林雪春先是放下心來,下一秒火氣燒得熊熊:“你這死丫頭,膽子肥了這個天還敢外跑?怎麽不幹脆留在山上陪狼狗吹冷風去?”

“幾天沒訓你就皮癢癢,看我這次打不死你!”

鄉下掃帚多用竹條所做,細但硬。打着疼,留紅痕,消得很快。村子裏做爸媽手頭沒玩意兒時,就拿這個教訓犯錯的說小孩。

她作勢要抽竹條,冷不防阿汀像小雞崽一樣撲進懷裏,雙手環住她頗為粗壯的腰。

母女倆多少年沒這樣親近過?

林雪春不由得僵直片刻,再兇神惡煞地推開她。

“別以為來這套就能……”

話到半路戛然而止。

“你幹嘛去了?髒死了。”

“還沒打你你先給委屈上了?”

狼狽的阿汀紅着眼角,王君撓了撓耳朵:“她摔了一跤。”

“姨,怪我帶她上山還沒看好她,要打你打我吧。”

雪春姨的手勁兒和自家媽可不是一個檔次。

王君不安地皺鼻子,老實巴交杵着。

阿汀連忙鑽出腦袋解釋:“不是君兒,我自己要去山上玩,還不小心摔倒了。”

聲音軟綿綿的,鼻音淺淺。

“不怪你,怪她自個兒貪玩。”

林雪春有點兒惱怒,但到底不是肆意怪罪的人。她沒把火氣撒在王君身上,反而揮手叫孩子們趕緊回家去。

也瞪着阿汀:“你也給我進去呆着,待會兒再和你算賬。”

“孩子回來就行了。”宋于秋沉沉的說,意思是叫她別再折騰着要算賬了,免得把小丫頭兇怕了。

宋敬冬也笑眯眯地打圓場:“我小時候還趁着臺風天抓螞蟥,蹲在田裏不肯回來。至少阿汀自己走回來。”

“就你們做好人。”林雪春翻白眼:“真不知道是我女兒還是宋菇女兒,半天功夫能摔成這樣?”

她推搡她進門,轉身去把井蓋給蓋上。

宋敬冬把幹毛巾蓋在阿汀臉上,“擦擦。”

瓦片有一道縫隙,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床邊,他擡起床腳,阿汀小胳膊小腿的也來幫忙。

“哥哥。”

“怎麽了?”

瞧着像是要說秘密的樣子,他彎下腰去,把耳朵湊在她旁邊。

阿汀架着手,小聲說了兩句。

宋敬冬面上的笑逐漸變淡,應一句‘我知道了’,便往外走。

“你又幹嘛去?”

“有點事。”

林雪春怒沖沖:“什麽事急這一時半會的?下着雨非要往外跑?”

“我馬上就回!”

宋敬冬喊着回答,加快腳步往村門口跑。

“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林雪春老大不高興地嘟囔。

另一邊的王程程,拿不準自個兒算不算把事辦成了,不敢去找外婆,寧願冒着大風大雨,獨自一人繞路回家。

外婆究竟辦什麽事?

她一知半解,但模模糊糊覺得不是一件好事。

眼前時不時浮現王君滿臉的厭惡,以及阿汀渾身泥濘的模樣。她腦袋亂糟糟的,心裏也七上八下,步伐虛浮淩亂。

走到村門口百年的老槐樹邊上,想起外婆曾與瘸子約在這兒見面。擡頭一看,差點被吓得魂飛魄散。

“王程程?”

宋家俊俏的哥哥直直站在樹下,唇角微微勾着,看起來卻很冷。

“你有東西落在我家了。”

他說:“拿一下吧,等會兒我再送你回去。”

雙手空空的來,雙手空空的去,連那件屋子的門檻沒踩過,怎麽可能有東西落在哪裏?

王程程情不自禁地後退,感覺被蛇盯上,拼命的想跑。偏偏兩腿打顫發軟。

她搖了搖頭:“我……沒有東西……”

話沒說完,他便邁着長腿走過來,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往回帶。

“我真的沒有……”

“你記錯了。”

他低下頭,笑不及眼底。

王程程心神一滞,只能木呆呆跟着他走。

王程程被逮個正着,押送到屋裏來。

兩扇木門關起來,萬事萬物擋在門外。屋裏或站或立全是阿汀的家人,四雙眼睛炯炯盯着她。大風斷了村子的電,死一般的安靜與陰暗四處充斥。

她本就膽小心虛,面對這幅仗勢,立即潰不成軍。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是我外婆要我把王君叫出去玩,別帶上阿汀。實在不行也能帶上她,但不要讓她們倆一直呆在一塊兒。就是讓她們分開,就是阿汀一個人呆着。”

“我真的不知道外婆想幹什麽,我只幫她傳話,不知道她和村裏那個瘸子說了什麽。”

王老婆子與瘸子。

這兩號人物擺在一塊兒,引起林雪春的警覺。

前一刻還雲裏霧裏,這時猛然冒出懷疑之心,單手抓住王程程,雙眼圓瞪。

“瘸子?你們村子裏四十歲沒老婆那個死瘸子?”

“痛……”

“是不是?!”

“是……是他……”

“我看到他上山了,但我不知道……”

“你他娘的到底知道什麽?!”

林雪春急得想上手,被宋敬冬及時攔住。

“你外婆讓你帶什麽話?”

宋敬冬看着比林雪春好說話些,王程程卻更加慌張,眼淚不要錢地往下淌。

“她、她說……還有念想的話,就到村門口老槐樹下等她……嗚嗚……”

“什麽時候說的?”

“昨天晚上嗚嗚嗚嗚。”她放聲大哭起來。

“哭你奶奶的哭!”

“再哭揍你。”

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落下,王程程瞅一眼可怕的宋家爸媽,捂着嘴巴小聲抽噎。

“你幹了壞事,知道麽?”

“我不……”

宋敬冬拉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湊得有點兒近。

“我知道你讀書很好,這次考試也不錯,打算去讀中專是麽?”

王程程怯懦點頭。

“中專生待遇不錯。”

“女孩子的話,讀護士和老師最好,三年畢業分配到縣城裏,工資高,說不準還包住。不光你生病看醫生不要錢,家裏老小有個萬一,也只要付一半錢。”

“但是。”

“要是把你今天做的事告到學校裏去,你就是思想品德有問題的學生。就算學校讓你繼續上學,別的沒考上中專的學生家長,肯定會想辦法鬧事,把你換下來。”

“不能讀書你要怎麽辦呢?”

語氣非常溫和,眼神也很溫和,定定看着她的半邊胎記。

王程程手忙腳亂地扒着頭發擋臉,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我不知道。”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能不讀書的……爺爺奶奶會打死我的……”

重男輕女的一大家子,要不是沒錢讨新媳婦兒,又念她再過三年就能賺錢,早把她們娘倆轟出門去。

外婆嫌棄她們還來不及,不可能接濟她們的。

王程程撲通一下跪下來,雙手合掌不斷地拜,不斷磕頭啞聲道歉:“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幫我外婆的對不起。求求你們不要去學校說,不要到外面說。我會把你們當做恩人的,一輩子記着你們的好,求求你們……”

“去你奶奶的恩人!”

林雪春恨不得一腳揣上去,管她是男是女是大是小,但被宋于秋緊緊抓着,動彈不得。

“不說也行。”

宋敬冬蹲下身去,好整以暇看着她:“我們不說,你也不說,今天什麽事沒有。”

“只是你把東西落在我家,回來拿了一趟是不是?”

他的眼睛有着妖怪一樣的吸力,看得她頭暈目眩,好像腦袋全空了。

“是……”

她失了魂似的點頭,喃喃道:“我忘了東西……”

“現在你拿了。”宋敬冬打開門,仿佛完全沒聽見呼嘯大作的風,“回家去吧。”

不是要送她回家的麽?

王程程躊躇了剎那,迎面撞上他淡淡的笑。

“不想回去了?”

“我、我回去了。”

她抱住胳膊,逃命似的跑出去。

直到王程程瘦小的身影徹底消失,宋敬冬才收斂笑容關上門,宋于秋也撒開手。

“這賤丫頭擺明的黑心蒙豬油還敢倒過頭來裝可憐,你放她幹什麽?!”

“你們男人就曉得吃這套!”

林雪春雙目赤紅,但相比追殺王程程,更擔心阿汀。

“阿汀,阿汀,快給媽看看。”

她上下左右地看,讓阿汀轉了好幾個圈,又用雙手撥開發絲,去瞧她的臉和脖頸。

還好還好。

衣褲是好的,沾了泥灰但沒破,也不見血。

渾身皮膚幹幹淨淨的,只是額頭破了一道口子。

“你沒事吧?啊?”

“那天殺的狗玩意兒有沒有碰哪兒了?他拉你衣服沒有?”

村裏老婆子們沒臉沒皮,大老爺們湊在一塊兒偶爾也說幾句葷話。但十五歲的小姑娘能曉得什麽?

家裏大人只會吓唬她,不準與壞小子拉手,不然惡鬼鑽進肚子裏,把你的心肝肺全吃趕緊,然後拿尖指甲劃破肚皮,鑽出來撕咬面皮。

林雪春生怕阿汀被死狗占了便宜還不知事,一遍遍問她有沒有疼,問那瘸子有沒有對着她脫衣服脫褲子。

問着問着,在外頭蠻橫大半輩子的婦女流下眼淚。

“你別哭。”

阿汀兩只手幫她抹眼淚,雙眼已是澄澈文靜的。

“他就打我,然後被陸珣打了,現在還在山上。”

“這畜生活着浪費糧食,老娘他奶奶的為天除害,剁了他下面,看他拿打什麽再打歪主意!連不懂事的小丫頭也想糟蹋!”

林雪春轉頭便拿起菜刀要往外沖。

“媽!”宋敬冬張開雙手攔門,瞧一眼沉默不語也拿起斧頭的宋于秋,皺眉:“爸,你也跟着不清醒。”

“誰不清醒了宋敬冬?!”

“差點被糟蹋了的是你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妹妹!”

林雪春連他也瞪,一副‘你這沒良心還怕事的玩意兒一起砍死算了’的模樣。

宋于秋更好,磨着斧頭,擡起眼皮看一下他,複又垂下去。這是一份‘沒什麽好說的,先弄死再說’的冷酷。

“媽你冷靜點。”

宋敬冬搶過她胡亂揮舞的刀:“這事兒不是這麽辦的,殺人犯法知道嗎?你倆想去賠錢坐牢,還是想被趕出村子?”

“萬一傳出去一點風聲,阿汀以後怎麽辦?村裏風言風語多厲害,你們這麽大人還能不懂麽?”

句句嚴厲,竟像是老師教育貿然的學生。

林雪春大喘了一口氣,握緊拳頭坐在床邊上,片刻之後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把他丢在山上,讓狼狗給咬死。”

這樣牽扯不到自家。

她覺得這個法子已經很安全很忍讓。

“不行。光滅他的口有什麽用?”

宋敬冬不留情面地反駁:“小孩全瞧見阿汀上山,也看見她這樣下的山。王老婆子那邊咬起來,更死無對證,難道想讓陸珣出來幫忙說話?”

“那把王老婆子也弄上山去喂狗!”

“媽你別瞎出主意。”

林雪春直抓頭發,大發脾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本事你這大學生給出出主意啊!”

“媽媽。”阿汀握住她的手,“你不要着急,不要兇哥哥,他肯定在想辦法了。”

也拉着爸爸,牽起唇角給他一個安慰性的微笑。

事情已經發生了,慶幸她毫發無損,但現在如何收場着實是難題。

除了被讨債,阿汀還是初次面對這類事情。她知道不能激情殺人,知道名聲對八十年代的女孩,大約非比尋常的重要。

更知道瘸子和王老婆子既不能死,更不能好好活着。

媽媽天性暴躁沒心眼,爸爸好像是悶聲不響幹大事的人。

放任她們倆複仇都容易出事,所以阿汀思來想去,進門只是拉着宋敬冬,說一句‘有人想害我,好像是王程程的外婆’。

現在她又看向全家心思最缜密的哥哥,只見他還給她一個很有主意的淡笑。

“這事兒還是交給我。”

他一邊穿戴蓑衣,朝門外偏一下頭:“爸,咱倆一起。”

林雪春不放心:“你能幹什麽?還是我——”

“媽媽別走。”

阿汀抱住她的胳膊,“我不想一個人在家裏。”

林雪春連忙拿薄被裹着她,心疼得無以複加:“好,媽留在家裏陪着你,給你燒點開水泡姜片喝,省得一會兒感冒發燒了。”

她用手背貼着她的額頭,還問:“冬子,你打算怎麽幹?”

“當然是……”

“以牙還牙。”

系好繩子,宋敬冬朝阿汀眨一下眼睛。他明白她幫他穩住父母的細膩心思,也承諾給她一個安穩的公道。

他壓低帽檐走了出去,宋于秋緊随其後。

父子倆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月黑風高正是辦事的好時候,兩道人影悄無聲息走近村西頭。

入夜之後風雨轉淡,僅剩下綿綿細雨飄灑,難得捎帶來涼氣。家家戶戶開着門窗,王老婆子家也是如此,恰好省去翻院子的功夫。

宋于秋将肩上的麻袋放下來,打開一道口子,把那團黑乎乎的玩意兒推進屋子裏。緊接着帶上門,往門把手裏塞了一根木條。

沒一會兒功夫,屋裏傳來驚天動地的尖叫聲,門被拉得咣咣響。想來是王老婆子被驚醒,這把年紀睡得淺不少見,但這手腳還真是麻利得不像話。

不過前有宋于秋後有宋敬冬,父子倆把門守得死死,她這小破屋子沒有窗,半絲生路沒有。只得錘牆大聲喊人,嚷嚷着救命。

嫌她嗓門太小太沒勁兒,宋敬冬用手拉着門,抽出木條敲腳邊的鐵盆,聲音亮極了。

這片人家住在山下,時不時鬧出狼狗咬雞的事兒,因此聞聲而動,附近立即燃起朦胧的蠟燭火光,宋家父子當機立斷,溜之大吉,沒留下任何痕跡。

于是當家男女披着衣服沖出來,不見狼狗不見死去的雞鴨,只瞧見衣衫不整的王老婆子。

她糟心事做得多,早年不是沒有良家女子嫁壞人,一氣之下投河自盡的。這回床下冒出個怪東西來,還滿身的血腥味,差點兒驚掉半天命。

這衣服扣子沒扣上,左右兩片敞開,把渾身褶皺下垂的皮肉給現光了。女人指着她哇哇大叫,男人瞧了又惡心又獵奇,眼神來來去去收放難定。

王老婆子手忙腳亂扣扣子時,血肉模糊的一團東西從屋裏爬出來。兩條被咬得坑坑窪窪的胳膊緊緊抱住她的腳,啞巴似的咿咿呀呀不知說些什麽。

身下淌一大攤子的血。

“這、這啥玩意兒?”

“山上下來的?”

“瞧着認識王老婆子啊。”

“是個男人吧,為啥事整成這幅樣子?”

“男人三更半夜打女人屋裏出來,還能為着什麽事?”

“這把年紀……還想幹那檔子事啊?”

他們竊竊私語,細碎的笑聲與感嘆猶如針紮在王老婆子的身上。她這八十多歲的老女人,不但被看得精光,還被當衆拿來埋汰笑話,羞惱地滿臉通紅。

“這人得送醫院吧?”

“會不會鬧出人命?”

“送去醫院誰付錢?這不是咱們村裏頭的人吧?”

衆說紛纭之際,林雪春大咧咧擠開人群,定睛一看,冷笑:“死老婆子,這不是你想給我家搭的瘸子女婿麽?這親沒說成,你給頂上去了?看來這年頭幹紅娘真不容易,連自個兒也要賠上去?”

“大半夜弄成這樣,你們花招挺多?折騰得還挺厲害?”

“你、你別胡說!”

王老婆子慌忙抽出腳,湊近那人打量一下,還真是瘸子。

這貨不是上山去了麽?

他們說好,只要逮住機會抓住那賤丫頭,孤男寡女處一下午,日後賤丫頭自要嫁給他。事成之後他給她雙倍的錢,再多給五塊錢紅包!

林雪春家住得偏僻,白天又沒有大人在家。本想拿她家做文章,要是阿汀叫嚷推搡,左鄰右舍過來湊熱鬧,那就是抓個正着,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誰知黃毛丫頭要上山玩,身旁十多個孩子跟着。

她說山上不好辦事,偏這死瘸子瞧見阿汀白嫩的模樣,色迷眼了。非說山上地大人少,更好辦事,要她到中午時候帶村民來‘找人’,給他和馬上過門的婆娘做個‘見證’。

結果上山沒兩下,風雨大作,狼狗狂吠。

山下的神婆對她陰滲滲的笑,反複念叨: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這上百歲數的女人竟還不死,當年就是她料準她生不出兒子!

王老婆子落荒而逃,滿腦子的撇清幹系,鬼才在乎瘸子死活。

萬萬沒想到風水輪流轉,這下洗不幹淨的人成了自己。

她急得團團轉,不知瘸子究竟有沒有事成,但落得這幅樣子,咬準林雪春家最合适。

“死瘸子你說話,是誰害你?”

“是不是你和阿汀那丫頭私會,被這潑婦抓住了,把你打成這樣?”

她直直指着她。

林雪春後背緊繃,風一吹涼意橫生。

幸虧瘸子往這兒看了一眼,如見十八層地獄,又抱着王老婆子的腿嗷嗷哭嚎。大張的嘴裏缺了半截舌頭,下巴還給卸了,難怪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牽扯到女兒就好。

林雪春來了底氣,也重燃怒氣,雙手叉腰憤然大罵:“我肏老母的狗男女,上輩子瘋狗投胎是不是,深更半夜一個屋裏出來,污糟老婆子沒衣服老男人抱着不撒手。一看就是你倆做見不得人的事出了岔子,還敢咬到老娘頭上?”

“我家招你惹你了?是不是老姘頭嫌你又老又髒,瞧上別人家寶貝女兒,你眼紅到不行,逮住機會就拉小姑娘下水?”

“你這老騙子,騙完一個又一個。”

王君恰是時候地開口,朝她胸上吐口水:“阿汀白天和我一塊兒玩,整個老虎幫都看見了,要你瞎說!”

好孩子!

林雪春振奮地想,改日家裏燒菜,多多給王君留一份!

“你當然向着她!”

王老婆子沖撞進人群,撇開急忙趕來的女兒,一把抓住外孫女的胳膊:“程程你說,是不是瞧見阿汀在山上和男人見面,還動手動腳的?是不是?!”

手指捏得重極,指甲掐入肉裏,她的眼中滿是兇光。

“我……我……”

王程程看見林雪春一臉陰沉,分秒間聯想到宋敬冬。

他太可怕了。

裏外四五個村子全說他的好,她家爺爺奶奶常說,要是她有宋敬冬半分能幹,養女孩也不虧。大人小孩光說他的好,好像這人身上沒有半點缺處。

但她看見了不一樣的一面。

他沒有說笑,他真會告到學校裏去,她會家破人亡的!何況這個外婆何曾對她們娘倆好過?成天不是打就是罵,還不如……沒有。

“我們一直和阿汀一起玩。”她咬咬牙道:“全是小孩,沒有別人。”

“你胡說!”

王老婆子激動地打耳光,王程程她媽沖上來生生挨了一巴掌,牙齒撞破口,半嘴巴的血。

“我沒有胡說!”

王程程更加堅定地反叛了:“明明是你讓我給瘸子帶話,問他還有沒有念想,有的話就來村裏找你!他就是來找你的,我說實話你為什麽打我媽?”

“你這小兔崽子!”

王老婆子還要打,被林雪春箍住手。

免得被她打出實話來。

林雪春仗着大嗓門喊道:“這瘸子半張臉都被咬爛了,多半是怕被人瞧見,想繞山走後院找老婆娘快活。活該落得這下場,你們誰愛管誰管,反正老娘沒勁兒多管閑事。就是這死老婆子。”

“為難我家不是一次兩次,坑害閨女也不是一天兩天。上回我給老村長的面子,這回村長不在,我做個主兒,先把她捆在屋裏,省得又禍害到你們家去。”

“吃喝拉撒咱不管,留條老命等村長拿主意就行,中不中?”

村長頂愛說‘中不中’。

受過害的家裏早嫌村長過分厚道,連忙大喊:“中中中!趕緊給栓緊了,別被她逃了!”

“來倆男人搭把手!”

林雪春喊道,轉身便将王老婆子拖進屋裏。

王老婆子豁出命去的掙紮嚷嚷,但一切已成定局。

遠處的槐樹下,阿汀靜靜望着。

她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哈哈大笑,只是不聲不響把惡人的下場看在眼裏。

這個脾氣……

宋敬冬也一時弄不清楚,她究竟是太孩子氣,不明白自己逃過一場多麽絕望的噩夢。還是定性超乎常人,綿軟外表下揣着一副冷靜而聰慧的骨。

他摸摸她的腦袋,她仰起的眉眼仍舊一派澄澈。

“瘸子被扔在山底下。”

“我們到的時候,他被狗咬得半死不活,舌頭沒了。”

還有下面那玩意兒,血淋淋丢在一旁。

除去這個,宋敬東只說:“但身上扔着一團爛草藥……”

是陸珣。

她在他面前搗過一次藥,他全程戒備地盯着,原來已經把形狀記在心底。

他不放過他,但真的肯聽她的話,沒有殺人。

“他很聰明的。”

阿汀輕聲說着,話語被風吹走。

一路吹到後山腳陰陰的樹林裏,陸珣垂着一條腿,坐在樹枝靠在樹幹上。啃着桃子,看完一場人為的複仇。

王老婆子瘋了。

被五花大綁,如同畜生一般拴在屋裏的那段日子裏,有不少人來看她的笑話。

昔日仇怨化作臭雞蛋爛菜葉,死命兒往她身上招呼。不知是誰敞開後院門,将雞鴨趕進屋裏,沾她一身的屎尿。

當初陸珣的銀鏈子至少是長的,尚能走動自理。她不能。

傳聞她的女兒起初天天送飯,再三挨受辱罵之後,被婆家訓斥一頓,不好再‘上趕着找罪受’。小外孫女照常是埋着臉不敢說話的樣兒,時而來送一頓飯。

有人感嘆小丫頭以德報怨,但也有鄰家婦人說,親耳聽到王程程尖牙利齒地挖苦自家外婆,一串笑聲清脆暢快。眉眼捎帶猙獰,猶如中邪。

奇怪的是走出那間屋子,又瞧不出半點不對了。

也傳聞日暮山下鮮少出門的舊神婆,有一天清早踏進王老婆子的屋。只停留洗把臉的功夫,又顫顫巍巍走掉。

接着便有人發現王老婆子患上失心瘋,抱着鴨子不撒手,滿臉癡癡傻傻的笑,一口一個兒子,娘的心肝兒。

村裏河邊的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語,拼拼湊湊出這麽件事。她們相信,也許是王老婆子作孽過多,以至于天上大慈大悲的菩薩都看不下去,派遣凡間的神婆子出面收拾惡人。

全是傳聞,漸漸傳成詭秘的鄉村小故事,說不上真假。

瘸子的下場倒是真真切切的。

他未婚未生,多虧七大姑八大姨來得及時,把他送進縣城醫院搶救,險險保住一條命。

本該轉去北通第一醫院繼續治療,不過大夥兒堅持運回家,口上說做輪流照料,實則競相打探:聽說你爺爺給留下不少珍奇的老玩意兒,能賣錢?能賣多少?

要不偷偷告訴我藏在哪兒,我拿一兩件出去轉手,得了錢好把你送去北通治病是不?

北通可是個燒錢地,醫院更燒錢,沒錢怎麽給你治病?咱有心無力哇。

問來問去拿不到半個靠譜的字,畢竟瘸子沒了舌頭又不識幾個大字,日日癱在床上流口水。

究竟要不要把瘸子先送去北通?

治不好誰出錢?治好了誰曉得他認不認賬?

一番争論尚未到頭,推搡打鬧間發現地窖,一群人哄搶字畫碗碟,再沒回頭看過瘸子。

塵埃落定,雨還未停。

今天風雨漸大,王君交給阿汀一個新玩法:找兩塊破塑料片,頭尾剪口,再拿繩子綁住,另一頭捏在手心裏。

放到屋外去,手制的塑料袋子迎風飄揚,像雨天裏的小風筝,比誰的飄得更高。

孩子總能找到樂趣,而無論陰晴冷熱,大人有大人的煩心事。

“這雨怎麽不帶停的,莊稼快給溺壞了。”

林雪春看得憂心忡忡,眉頭皺得緊緊,繃出一個川字。

轉頭瞧見兒子躺在床上捧書看,打了他一下:“人家說了不能這麽看書,眼睛壞得好。這三十塊錢一副眼鏡,還沒用到兩年又要換,看我不打死你!”

“我就躺這一下嘛。”

宋敬冬笑眯眯地坐起來,脊背懶洋洋駝着,又挨打,“坐直!年輕人沒點精氣神!”

默默坐直,昂首挺胸捧書本,活像是做戲。

阿汀定睛一看,還真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鏡。

“哥哥你近視的啊?”

因為至今沒見過他戴眼鏡,阿汀頗為好奇。

宋敬冬摘下眼鏡往她耳朵上一挂,臉小還挂不住,得手扶着。阿汀看了兩眼就頭暈,晃了晃腦袋說:“好暈。”

近視度應該很深吧?

阿汀把眼鏡遞回去:“不戴眼鏡的時候,能看得到嗎?”

“五米開外不認人,十米之外男女不分。”

“那為什麽都不戴?”

宋敬冬想了一會兒,咬出兩個字來:“秘密。”

“要來臺風了。”

他自如地将話題轉開,盯着陰沉天色自言自語似的說:“要是沒地方躲着,風吹雨打搞不好會鬧出毛病來。”

阿汀下意識想起山上的陸珣。

他怕不怕臺風,會不會回到隔壁屋子裏來?

不過……

應該再也見不着了吧?

她摸出兩顆糖,在燈泡照耀下看了很久,最後又放回到枕頭底下去。

直到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被人搖醒。

“哥?”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宋敬冬的輪廓在夜裏模糊。

“陸珣來了。”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在樓下,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阿汀一溜煙下樓去,果真在自家門口看到一個濕漉漉的陸珣。正面朝下趴着,衣角浸着雨水和血的混合體,滴滴答答淡淡的紅。像溺水死掉的人。

不過他動了。

識出她的腳步聲,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眼珠黯淡無光。

他劃傷的唇角微動,依稀吐出兩個字來。

“阿汀。”

作者有話要說:憋了十萬字就是為了這兩個字,就是為了這句絕美的臺詞!!

然後針對原文解釋一波:

在不同時間、不同觸發條件和具體情況下,懷恨在心的王老婆子還是和不死心的瘸子聯手,想用‘謠言和輿論’達成目的。

原主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并且沒有下意識隐瞞這件事,而是大吵大鬧反而促使事情鬧大。

原主的第一反應當然是不要嫁給這樣的人,不要住在村子裏。她會要求爸媽搬家,想辦法搬到縣城裏。媽媽很疼她,痛罵一頓之後會答應。

由于她一直嫌棄爸爸是個窩囊廢,賺不了錢導致家裏這麽窮。爸爸和她不太親近,但爸爸對媽媽的感情很深,基本拿媽媽沒辦法的類型,也會答應。

轉折在于原主自己。

她心散愛打扮,沒有宋婷婷那麽明确的‘出人頭地’目标,也不重視學習。目光相對短淺,人生願望和目标僅僅是‘嫁給有錢人,做闊太太享福’,甚至不是‘嫁給有出息的男人,混個好日子’。

因此得知瘸子有一地窖的古董,考慮到自己沒學歷,即使進城也要辛苦打工過日子。她選擇了瘸子,因此與砸鍋賣鐵準備搬家的父母鬧翻,嫁到別的村子之後再也沒回過來,就是與娘家徹底的決裂。

評論區有姐妹奇怪為什麽父母讓原主出嫁,可能是沒想過,原主自己願意嫁的可能性;>;<

Ps:我姐大學同學有一個,嫁給有錢人就好,長得醜出軌都無所謂,她要錢。

我自己打暑假工遇到過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女孩,最開始通過陌陌認識男生,然後出去玩,還問我那男的請她吃飯但是摸她怎麽辦。我:……

我通常是不愛管閑事的人,那次還勸了她,不要貪這樣的小便宜,好好讀書上大學的話,吃幾頓夜宵染個頭發的錢根本不是事兒。

不過最後……

她男朋友一周一個的換,因為未成年怕有懷孕風險,被店長趕出去了。有找到我家樓下過,就問我沒有高中畢業是不是不好混。

我還沒說什麽,被我媽給叫回去了(那段時間我全家超級防備,不想讓我和兼職店裏的人交朋友。尤其是這樣的小女孩,可能怕我談戀愛吧……)

最後聽說女孩子去深圳了,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想必是不好混的。

這好像是我唯一一次感覺到生活中的階層,感受到能夠正常讀書,不至于為享受一點點的好處而荒廢前途,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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