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狼王

蕭馳野似是已經忘記了昨夜的失态, 他打馬穿過大街, 惹得兩側攤販怨聲載道。他趕到宮門時,正見自家王府的馬車。

朝晖替蕭方旭掀簾, 說:“二公子來了。”

蕭方旭撐着膝往外看, 目光穿過小兒子, 看見了後邊不精騎術的沈澤川。他一頓,倒也沒說什麽, 等蕭馳野到了跟前, 又看見了蕭馳野臉上的傷,才問:“昨晚幹什麽去了?”

“吃酒去了。”蕭馳野勒馬, 握着馬鞭笑起來, “忘了時辰, 一覺醒來已經晚了。爹,事情談完了?”

蕭方旭颔首,說:“那是沈衛的兒子?”

秋風忽然襲面,擦過沈澤川的鬓邊。他迎着蕭方旭的目光, 無端地生出股戰栗, 握着缰繩的手指不自在地收攏。

然而蕭方旭什麽也沒做。

離北的老狼王鬓發摻白, 即便此刻屈坐于馬車之中,也能看出他異于常人的魁梧偉岸。那通身的威勢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養出來的東西,那是在屍山血海裏千錘百煉出的威嚴,是已經淬煉進了骨血中,連“病”都無法遮蓋的強大。

蕭馳野得天獨厚的強健體魄完全傳承于父親,他駭人的臂力, 超人的個頭,挺闊的肩背,以及爆發力迅猛的長腿,無一不是父親的饋贈。

相比略顯平和,更加風度翩翩的蕭既明,蕭馳野才是狼崽子。只要兄弟倆站在一起,一眼看過去,更具攻擊感的絕對是蕭馳野。

而此刻真正的狼王注視着沈澤川,已經學會克制的沈澤川卻有強烈的逃跑欲望。

這跟被蕭馳野摁倒截然不同,這是讓人不自覺起哆嗦的注視。

沈澤川在這一刻想起了齊太傅的話。

“如今蕭方旭病隐,蕭既明鋒芒畢露,人人都忌憚蕭既明。但是蘭舟,二十年前,真正馬定邊陲的人是蕭方旭。按如今的目光看,戚石雨是五郡總帥,分明職權更高,可他卻沒有封王。那是因為啓東是‘授封王土’,五郡全部都是大周的開國王土。可是離北不同,離北如今這樣遼闊的疆域,從落霞關一直延伸到東北鴻雁山脈的盡頭,這都是永宜年蕭方旭帶着離北鐵騎一寸一寸打下來的!”

“離北鐵騎現在是蕭既明統帥,‘鐵馬冰河’多威風。可是這支強騎,也是蕭方旭組建的。離北鐵騎沒有邊郡守備軍那麽悠久,它是永宜年邊沙騎兵屢次進犯落霞關,蕭方旭專程為痛擊外敵而建立的重騎。離北的戰馬,離北的軍士,離北的挂鏈鋼刀,如今但凡能瞧見的離北鐵騎的标記,都是來自于蕭方旭。”

“八大家盤踞已久,是大周的附骨之疽。蕭家能與花家分庭抗禮,就是因為蕭方旭穩居離北。蕭方旭不死,蕭家便是紮根離北的參天大樹!狼王之稱,絕非浪得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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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回頭,說:“……是沈衛的兒子。”

沈澤川下馬,對蕭方旭行禮。

蕭方旭看了他半晌,說:“沈衛已死,稚子無辜。先帝既然放了你出來,便是赦了你的罪。你怎麽跟着這小子?”

沈澤川單膝跪地,垂首說:“卑職編入錦衣衛當差,如今暫歸禁軍,聽憑總督大人調遣。”

“原來如此。”蕭方旭看向蕭馳野,“你為難人家幹什麽?”

蕭馳野舔了舔口中的傷口,說:“我怎麽會為難他?我與他如今可是過命之交。蘭舟,是不是?”

蕭方旭不再看沈澤川,與蕭馳野閑話起來。

沈澤川撐着單膝,從地上的水窪裏,看見了蕭馳野肆意的笑容,還有蕭方旭望着兒子的目光。

雨滴濺亂了水窪裏的景象。

沈澤川收回目光。

蕭既明出來時,蕭方旭已經先走了。戚竹音随他走了幾步,忽然問:“那是什麽人?”

蕭既明看向朝晖身側,神色不變,說:“那是沈澤川。”

戚竹音腳步一停,頗為意外,說:“沈衛的兒子?怎麽跟着阿野?”

蕭既明說:“阿野玩心重,多半在為難他。”

戚竹音看了許久,說:“這樣貌也太出挑了。聽說他母親是端州舞伎,幸好是端州舞伎,而不是蒼郡舞伎。”

戚大帥戚石雨最好美色,是見了美人就移不動腳的人。戚竹音雖然兄弟稀少,家裏卻有無數個姨娘。

“說到這個,”戚竹音側身,“阿野也二十有三了吧,還不娶妻?”

“亦栀也替他着急。”蕭既明說,“離北不需要他娶豪門貴女,是個家世平凡,出身清白的女子就行。亦栀年年都往阒都送畫像,為他挑遍了離北的女兒,可他卻始終沒個中意的人選。”

戚竹音笑起來:“貴女驕矜,與他玩不到一起。尋常女子膽怯,挨着他便先怕了。況且他這性子,有幾個姑娘能招架得住?想找個情投意合的,我看難于上青天。他又愛往煙花巷子裏鑽,你可留意了,不要來日讓他真帶個妓子進門。”

蕭既明知道她後娘全是啓東名妓,整日在後院吵鬧,鬧得她一回家就頭疼,所以打小對妓子最是厭惡。

“他要是真遇着中意的人。”蕭既明又想長嘆,也頭疼道,“誰擋得住,十頭牛也拽不回來。”

“未雨綢缪啊。”戚竹音想了想,“其他的便算了,性子千萬不要太烈。你家亦栀生性溫柔,若是他帶回去個有脾氣的,那亦栀豈不是要天天受氣?”

“八字沒一撇。”蕭既明突然笑出聲,“太早了。”

“姻緣最說不準。”戚竹音也笑,“興許某天就開竅了呢?”

蕭馳野總覺得背上涼飕飕的。他警惕地回頭,見沈澤川立在朝晖身邊,不知在想什麽。

“待會兒去禁軍的辦事房領腰牌。”蕭馳野擋住了沈澤川跟前的光亮,“錦衣衛最後的調令下來之前,你日日夜夜都要跟着我。”

“日日夜夜。”沈澤川重複着這個詞,擡頭望着他,“夜裏還要我為二公子擡夜壺嗎?”

“你要是想,也是行的。”蕭馳野往前進一步,“我這幾日忙,要住在禁軍辦事房後邊的宅院裏。”

沈澤川沒回答。

蕭馳野已經轉身去接蕭既明了。

* * *

大理寺複查沒有結束,花、潘兩府先被抄了。李建恒趁機以太後“憂思甚慮”為由,把太後所居的恩慈宮給閉了。

離北軍饷湊了個整數,勉強算補上了。蕭方旭與蕭既明不能久留,不日後又走了。

蕭馳野倒沒有表現出不舍,他經過那一夜的酒醉,仿佛把秋獵時的野心抛棄了。李建恒時不時賞他些東西,他每次都歡天喜地地受了。

不僅如此,他開始偷懶。原本的禁軍有巡防要職,可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經常找不到人影。兵部逐漸有了疑聲,起了換人的風向。

但是李建恒絕不同意,連打滾撒潑都用上了,甚至要與呈書的兵部侍郎翻臉。

他扔了兵部侍郎的折子,說:“蕭策安救駕有功,怎麽當不起禁軍總督的職位?他又沒誤事,朕不會換人!”

兩個人又恢複秋獵以前的混樣,李建恒覺得輕松了些。那一夜的蕭馳野更像是臆想出來的人,這個沒有正形的才是他兄弟。

蕭馳野沒提回離北的事,李建恒也覺得很高興。他認為這是兄弟的體恤,他也是沒辦法嘛!待在阒都不一樣能玩兒?他如今還做了皇帝,憑着這層關系,蕭馳野不是想怎麽橫就怎麽橫!

況且回離北幹什麽?那苦寒之地,哪有阒都舒适逍遙!

蕭馳野要出城跑馬,李建恒準了。蕭馳野要擴建禁軍辦事院,李建恒準了。蕭馳野要半日當差半日閑居,李建恒不禁準了,還是興高采烈地準了。

兩個人沒事就玩馬踢球,李建恒去不了東龍大街鬼混,卻能叫蕭馳野一塊聽琵琶。那慕如就住在明理堂,李建恒原本想着蕭馳野會提幾句勸誡,誰知蕭馳野只字未提,跟着他一塊樂。

這皇帝當得可真他娘的舒服!

阒都最後一場雨時,奚固安已由大理寺判了斬首。奚鴻軒因為散財請罪,反而得了李建恒的青眼,調去了戶部,混了個不大不小的差職。他本就精于玩,這下更是如了李建恒的意,天天去給李建恒說怎麽玩。

奚固安才判,花思謙就在獄中咬舌自盡了,所供證詞将罪行全部攬下,沒有一點挨着太後。如今只有紀雷和潘如貴遲遲沒判,海良宜想要撬開這兩人的口,卻始終沒有成功。

屋裏潮濕,沈澤川才回來。他一打開門,就見着桌上壓着顆東珠。沈澤川合上門,才把珠子拿在手上,就聽到晨陽敲門。

他打開門,晨陽說:“總督那邊叫你。”

沈澤川掌心捏着東珠,布條濡濕。他自然地說:“我換身衣服就去。”

晨陽說:“不必了,就這樣去吧。總督不耐煩等人的。”

說罷側開一步,要和沈澤川一起走。沈澤川只能垂下手,跨出了門,與晨陽一塊走了。

蕭馳野正披着大氅,見他來了,說:“抱上刀,跟我出門。”

沈澤川出了門,蕭馳野牽馬時,他才發覺晨陽沒有跟上來。

蕭馳野上了馬,海東青抖着一脖子的水珠,落在他肩膀。沈澤川只得跟着他,馬出了城,冒着雨往楓山校場去。

到了校場,空蕩蕩的沒什麽人。蕭馳野給浪淘雪襟解了缰繩,拍了一把,讓它自己去跑着玩。猛飛去了廊下,不肯再淋雨。

“脫了衣服。”蕭馳野轉身,邊解了大氅,邊對沈澤川說道。

沈澤川抱着刀,擡高了下巴。水淌在他前襟,那頸子就這麽白嫩地露着。

蕭馳野覺得他看見沈澤川的脖頸,就像有人見着貓,總忍不住要揉幾把。

這什麽怪毛病。

他想着,連外衫都脫了。見沈澤川不動,又催促道:“愣什麽?快脫!”

沈澤川擡指落在自己腰帶上,瞟他一眼,慢聲說:“我脫了,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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