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初雪
風吹衣袖, 涼意砭骨。
就在這時, 沈澤川忽然偏頭打了個噴嚏,打破了這一觸即發的對峙。他淋得渾身濕透, 沖蕭馳野擺擺手, 悶聲說:“有帕子嗎?”
蕭馳野跨出一步, 遞給他一方帕子。
沈澤川鼻尖凍得泛紅,指尖也紅, 他拿着那藍帕子, 掩住口鼻。
蕭馳野這才慢悠悠地撐開傘,也不讓開, 問:“去哪兒了?”
沈澤川說:“玩兒。”
“你好歹也是我的近衛, 出門玩兒, 總得給簽押房通報一聲。”蕭馳野說,“無聲無息地跑了,真叫人擔心。”
“浴堂裏留了腰牌,二公子沒見着麽?”沈澤川嗅見這帕子上的味道, 怪好聞的, 不是阒都貴子們慣用的熏香, 而是像烈日下狂浪的飒爽勁風,是蕭馳野身上帶的味道。
真好聞啊。
沈澤川低垂着眸,幾乎要對這味道着迷了。這是他觸不可及的日光,也是他此生不複擁有的意氣。他有些不想把帕子還回去,于是挑起眼角,用餘光瞟着蕭馳野, 帶着點欲說還休的意思。
“沒見着。”蕭馳野在胸口摸了一把,沒摸着想要的東西,轉眸正看見沈澤川的目光,一愣,說,“做了什麽虧心事,要這樣瞧着我?”
“那誰知道呢。”沈澤川沖他略微得意道,“我做的虧心事多了。”
“說一兩件來讓我聽聽。”蕭馳野說道。
“促膝夜談該在屋裏,站這兒怪冷的。”沈澤川咳了咳,說,“浴堂還開着嗎?”
“關了。”蕭馳野說,“想洗澡只能去我房裏。身子這麽差,叫個大夫來為你看一看?”
“那再好不過了。”沈澤川見招拆招,“二公子出面,省了我的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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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未愈,到處跑讓人更擔心了,以後我叫人跟着你。”蕭馳野很有風度地讓開身,“走吧,二公子撐傘送你。”
沈澤川看向他高出自己的肩頭,又看向他,笑說:“我踮腳撐傘也是行的。”
“我怕蓋頭。”蕭馳野的側臉很有味道,鼻梁直挺,輪廓好看。他說:“你太矮了。”
沈澤川與他一同跨入大門,說:“是你委實太高了。”
“我幼時矮大哥幾個頭,又頂着這麽個名字,心裏很是着急,于是日日勤練功夫,睡前必須飲牛乳。”蕭馳野長腿邁過水窪,繼續說,“誰知道到了十三四歲,個頭就往天上頂。”
“那豈不是很好。”沈澤川說,“我大哥也很高。”
雨小了,雪卻大了。
蕭馳野擡高傘檐,望着雪,說:“又是一年。”
沈澤川也望着雪,說:“又是一年。”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蕭馳野頓了頓,“太後勢已微,你可以離開阒都,去任何地方。”
“然後隐姓埋名,忘卻前塵,庸碌一生。”沈澤川平和地說,“這不是恨我的人該說的話。”
“我恨邊沙騎兵,”蕭馳野冷淡地說,“也恨沈衛。”
沈澤川說:“你應該恨我。”
蕭馳野目光微動。
沈澤川接着說:“我是憑恨活着的人。”
雪花點在石板上,轉瞬融化。
蕭馳野說:“五年前的那句話你此刻最明白。”
“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沈澤川忽地笑起來,他舒出口氣,對蕭馳野說,“不對,我不痛苦。恨意就是淩遲,猶如刀剜着皮肉,一日一日,人總會變得麻木。這世間沒什麽再能讓我覺得‘痛’,我這樣活着,自覺舒服。你三番兩次勸我作罷,然而你也最明白,罷手二個字從來就不由你我來選擇。如果溫情能讓你感覺好受,我并不介意持久地玩兒。”
沈澤川說着擡手,那冰涼的手指劃在蕭馳野結實的背部,他似是耳語。
“有些東西,隔着雲霧瞧,美得活色生香;但你貼近了再瞧,就是一堆白骨。”
蕭馳野等他收回了手,才不耐煩地晃了晃傘,說:“白骨可不會這麽摸人。”
沈澤川一哂,剛要邁步,卻被蕭馳野一把攬住了肩膀。
“帶着這麽濃郁的血腥味往你二公子身上摸,”蕭馳野緊緊箍着他,“你膽子夠肥。一院子十幾號人也盯不住你,那還回什麽屋呢?就跟我睡好了。”
沈澤川不防,蕭馳野說:“我惦記着你那次的救命之恩,屢次給你機會,你卻要把我當傻子哄。逗我愉悅嗎?愉悅怎麽不笑呢?沈蘭舟,來啊,嘴上不是說不介意持久地玩兒麽?”
他音落,扔開傘,跨一步,直接把沈澤川扛上肩頭。
沈澤川垂着腦袋,一陣暈眩,立刻用帕子掩着口鼻,怒道:“蕭二——”
蕭馳野說:“你敢動一下,我就敢馬上把阒都翻個底朝天,看一看是誰跟你裏應外合,大半夜弄死人。”
“你查!”沈澤川一開口,蕭馳野就猛地颠了他一下,頂得他快吐了。
“浴堂有洞給你鑽,跑得挺快啊。”蕭馳野躍過欄杆,扛着人穿過紅瘦綠稀的院子,迅速鑽入了洞門,徑直往自己屋裏去。
盯梢的趴在屋頂冒頭看,啧啧稱奇:“剛才還是雪中笑談,看着彬彬有禮,怎麽一轉眼就急了。”
“人家不想跟二公子好吧。”一直盯着沈澤川的近衛喝了口燒酒,說,“昨天他跑那麽快,多半就是怕今夜的霸王硬上弓。我下午去禁軍打聽,人人都知道這事。”
“要給世子爺報嗎?”探頭張望的這個掏出小本,舔了舔筆,琢磨道,“這不好寫啊。”
“公然抱人入屋去。”喝酒的也看了幾眼,蕭馳野已經“砰”地踹上了門。他想了一會兒,說:“還是別吧……斷袖之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講錯了兩頭都不好交代。我看二公子要挨打的。”
另一個皺眉畫了幾筆,說:“嗯……那就記上,先不報。回頭等世子爺算起賬來,就說我們屈服于二公子淫威之下,沒敢瞎報。”
“不過他到底是怎麽跑的。”喝酒的這個枕着雙臂,百思不得其解。
* * *
屋內供着暖爐,蕭馳野沒放人,圈着沈澤川腰,在屋裏轉了轉,胡亂翻揀着自己的衣箱。
“熱水管夠,蘭草、澡豆随便挑。”蕭馳野說着偏頭,光明正大地在沈澤川腰間聞了聞,說,“你不會是那種非要牛乳花瓣珍珠粉的人吧?”
沈澤川說:“放……要吐了!”
“那就這麽吐。”蕭馳野把壓箱底的衣物拿出來,合上衣箱,也不管那衣裳淩亂地擠了出來,帶着人就往裏去。
垂簾一掀,裏邊是屏風隔開的兩小間。一邊通了熱湯,一邊是衣架。蕭馳野把衣裳挂衣架上,單臂輕松地把屏風挪開,随後把沈澤川放池邊,自己擡腳拖過個椅子。
“洗吧。”蕭馳野坐姿不羁,對沈澤川揚揚下巴,“該有的都備了,我看着你怎麽跑。”
沈澤川面色泛白,詫異地說:“你看着我?”
蕭馳野伸直長腿,抱起手臂,說:“怕羞?別跑啊。”
“我怕羞的人不是我。”沈澤川反唇相譏。
“那你脫啊。”蕭馳野從容不迫,“看咱倆誰不行。”
沈澤川二話不說,拉開腰帶。蕭馳野目光直率,一點沒回避的意思。沈澤川脫到裏衣,指節都泛了白。
“你痛不痛我不知道,”蕭馳野逗着他,“但瞧着挺氣的。”
話還沒完,沈澤川的衣服已經扔他臉上了。
蕭馳野抓着衣服,笑了會兒,拿掉時沈澤川已經下水了。
沈澤川伏在另一頭,不回身也不回頭。那光潔的背凝着水珠,潤得像含露的玉瓣。
蕭馳野坐了會兒,說:“脾氣挺沖,以前講話不是一套接一套的麽?”
沈澤川說:“硬不過二公子。”
這話講得一語雙關,頭一次便罷了,再說幾次,蕭馳野那點羞澀就被他自個兒掐死了。
所以他坐得穩,答得也穩:“那是自然。”
過了片刻,蕭馳野又說:“不交代一下今夜去哪兒玩了嗎?”
“你神通廣大。”沈澤川說,“你查。”
“這會兒有幾個地方能讓你殺人。”蕭馳野從沈澤川的衣裳裏摸出東珠,捏在指尖打量,說,“太後還是有錢,到了這個地步,通風報信還要講究排面。你不會就被這珠子晃傻了腦袋,才一門心思要跟着她幹吧?”
“銀子誰不愛。”沈澤川說,“皇上如今寵信你,你也沒少為禁軍填補裝備。有錢的好處,你比我明白。”
“她讓你殺人,”蕭馳野說,“你便去殺人?”
沈澤川已經泡夠了,伸手去夠衣裳。蕭馳野卻用腿把衣架勾走,起身說:“答話。”
沈澤川赤着胸膛,說:“是啊。”
“騙我。”蕭馳野伸手把幹淨衣裳拿下來,對沈澤川說,“這珠子那夜泡得不成樣子,你哪還看得清太後吩咐了什麽?今夜殺的人,是你自己要殺的人吧。”
沈澤川說:“……嗯。”
“不要嗯。”蕭馳野摩挲着布料,“模棱兩可的回答相當于沒回答。”
“是我要殺的人。”沈澤川伸手,“你說得對。”
“紀雷,”蕭馳野說,“還是潘如貴?”
沈澤川指尖已經夠着衣,他說:“怎麽就不會是你呢?”
那衣裳唰地擡高,蕭馳野不給他,說:“講不了幾句就變語調,二公子不吃嘲諷這一套。不論你殺了紀雷還是潘如貴,明早大理寺決計不會善罷甘休。秋獵時你救我一命,這事太後還不知道,但我能讓她知道。等她知道了,你不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人了。所以好好講話,別逗你二公子玩兒。”
沈澤川拿衣服,蕭馳野就擡高。沈澤川一忍再忍,終于從水裏起身,扯住衣物,怒道:“好好講話,光着身子講嗎?!”
蕭馳野湊近了瞧,說:“這就叫好好講話,在我面前裝什麽陰陽怪氣的白骨?鬼故事吓不着我。”
說罷頓了會兒。
“你摸我我總得摸回去,咱倆沒好到不講究的程度。來,我摸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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