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雙魚從側門被劉伯玉帶進行宮,一直行到了一座大殿前,看見一個面皮白淨,身穿褐衣的老太監站在門口。

劉伯玉停了下來。

“徐公公,人帶來了,她就是。”劉伯玉對老太監道。

雙魚見這老太監一直用炯炯目光望着自己,便垂下眼皮,朝他施禮,叫了聲“公公安”。

徐令打量過雙魚,嗯了聲,道:“跟咱家來吧。”

“見了皇上,該有的規矩禮節,都知道吧?”徐令領着雙魚進去時,随口般地問了一聲。

“略知曉。多謝公公提醒。”雙魚輕聲應。

徐令瞥她一眼,嗯了聲,“我料你應也是懂規矩的。沈弼咱家當年見過幾回,豪邁當世無二,盧自安就更不消說了,文名滿天下。”

雙魚聽他突然提及自己父親和舅父,沒接口,默默跟着到了門口,徐令叫她等着,片刻後現身,命她随自己來。

雙魚壓住驟然加快的心跳,定了定神,跟着徐令入內,停在了一面玉雕龍壽紋的十二扇圍屏後,屏息斂氣地等着。

“皇上,人來了。”

雙魚聽到徐令對着裏面說道。

“叫她進來!”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徐令轉頭示意雙魚進去。雙魚入內,跪在原本就設在地上的一塊蒲團上,行了标準的叩頭之禮後,直起上半身,垂下了眼皮。

半晌,四周皆是靜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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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魚能感覺的到來自對面的一道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她始終垂着眼睛,穩穩地跪着,連頭發絲也不曾動一下。

“擡起眼睛!”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雙魚擡起了眼,對上了一雙眼睛。

和她聽到的聲音一樣,這是一雙老人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眼睑起皺,就連眼白處也起了幾點淡淡灰翳。

在雙魚的記憶裏,小時候有一次,她曾被帶入宮中,遠遠見到過皇帝一面。

那時候,皇帝給她的印象如天神般神武。

忽忽而今,大興朝的這個戎馬皇帝,他也老了,不複當年。但此刻,當這雙發灰的眼睛盯着她的時候,眼神裏的那種不怒自威卻依然令人油然生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雙魚直覺地抗拒這種令她想再次垂下眼睛的壓力,極力保持着不動。

“你就是沈弼的女兒,盧嵩的外甥女?”

片刻後,皇帝開口問了一句。

當今天下人的皇帝,那個被舅父稱為“聖人”的人,此刻就坐在一張鋪了黃色織錦的紫檀長榻上,用平淡的語調這麽問她。

雙魚垂下眼睛,輕聲應了聲是。

“劉伯玉說你從廬州來京城要見朕,所為何事?”

“訴冤。懇請陛下撥亂反正,還我舅父一個清白。”

“縣上有州府,州府設司監察,你為你舅父訴冤,當走司監察,可知闖到朕面前,是為僭越,大不赦之罪?”

雙魚暗暗捏了捏拳,再次擡起眼睛,對上皇帝略顯嚴厲的兩道目光。

“啓禀陛下,正是因為在州府訴冤無門,無可奈何之下,才轉而入京求劉大人幫忙。”

皇帝皺了皺眉,“你言下之意,我大興地方官官相護,這才致使你舅父蒙冤?”

“陽春雖德澤,亦有光輝照耀不到之處。罪臣之女不敢妄論朝政。”

“朕看你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片刻後,皇帝淡淡道了一聲。

立在門口的徐令看了眼雙魚的背影,面上現出一絲不安之色。

伺候皇帝多年,他已經敏感地覺察到,不過和這個沈雙魚寥寥說了幾句,皇帝似乎就已經被觸發了不快。

他沒法解釋到底是什麽觸發了皇帝的不快。或許并不是因為這個沈家女兒說了什麽,而是因為她本身。

她的出現就是皇帝不快的根源。她的出現,勾出了皇帝記憶裏最不願碰及的一段往事。

徐令不禁開始擔心起來。

……

“榮辱之來,必象其德。”片刻後,皇帝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盧嵩十年前就是一罪臣,今又獲罪,必有原因,你憑什麽認定朕會聽你訴求?”

“舅父雖出了京,這十年裏抱病各地徙官,境況艱難,但臣女每每聽他提及陛下,往往以聖人尊稱,雲陛下為天下英主,正是因此,臣女今日才鬥膽冒犯,懇請陛下明察,免得寒了人心。”

皇帝唇邊現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天下英主……”他喃喃道了一遍,開始下地,雙手負後,慢慢踱起了步。

雙魚屏住呼吸,跪在原地一動不動,耳邊唯有皇帝腳上靴履踩在地上發出的輕微聲響。

片刻後,腳步聲停止了,皇帝的聲音再次從頭頂傳來,但已經帶了點森然:“沈氏女,若都像你這般,人人有了冤屈便跪到朕的面前,法如何成法?朕念你一片孝敬之心不易,赦了你今日的僭越之罪,你回去吧,你舅父的案子,照律例,廬州會上報到大理寺,該當如何,大理寺官員自會定奪。”

徐令聞言,松了一口氣,急忙上前,示意雙魚謝恩後随自己退下。

雙魚轉過頭,見皇帝正冷冷盯着自己,怔住了。

她從廬州歷盡艱辛,輾轉千裏來到神京,終于見到了皇帝的面,就這樣被打發回去,與沒來又有什麽區別?

徐令來她邊上,示意她退下,她視而不見,從袖中取出了那塊衣角,舉過頭頂,俯伏到了地上,道:“請陛下承兌固業八年對我父親許下的諾,洗刷我舅父的冤屈!我表哥雖打了人,但罪不至于流徙千裏!求陛下明察!”

徐令看到她手上托了一塊仿佛用刀割下來的看起來已經年久日深的舊龍袍衣角,不明所以,愣了一下,下意識再看了眼皇帝,他雙眼驀地圓睜,死死盯着這塊衣角,眼角似乎還微微抽了下,意識到可能不妙,急忙上前一把拿過這東西,胡亂塞到袖子裏,随即對着雙魚喝道:“陛下命你回去,你還不叩頭謝恩?”

雙魚跪在地上,依舊不動。

“皇上,奴婢看這沈家女兒像是有些失了心瘋……”

“拿來給朕。”

皇帝臉色已經恢複如常,道。

徐令不敢違抗,暗嘆了口氣,将方才被自己籠了起來的那塊衣角呈了上去。

皇帝接過,拿在手上反複翻看了許久。

“沈家女,擡起頭來!”

雙魚慢慢從地上直起身體,擡起了頭,見皇帝重新坐回那張榻上,神色陰沉地盯着自己,目光晦暗莫辨,突然擡手,将那塊還捏在他手中的布頭朝自己擲了過來,厲聲道:“朕方才還奇了怪,何以你竟如此大膽,竟闖到了朕面前,要朕為你舅父平冤,原來你果然有恃無恐!你這是在脅迫朕,要朕替你舅父,還有你父親沈弼翻案?你從實招來,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居心何在?”

那塊衣角被擲到雙魚臉上,掉落在地。雙魚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穩穩地道:“臣女沒有半點想為父親或者舅父平反當年案的意圖。臣女背後也沒有任何人指使,全是臣女自己一人所想,就連劉大人,他也絲毫不知臣女有這信物。這信物是臣女母親當年去世前留下的,臣女今日拿出來,只是盼着陛下能顧全當日,赦免我舅父與表哥的罪而已!”

徐令并不知道皇帝二十多年前與沈弼之間的這段事,但在旁聽了這麽一會兒,隐隐也有些明白了過來,心裏暗叫不妙。

憑了他的直覺,他倒相信這個沈家女的說辭,背後應該沒有人指使。但壞就壞在她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敏感時候拿出這種東西,且矛頭又直接指向了太子。

皇帝心思一向深沉,這兩年來,更是喜怒無常,連他這個在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人也不敢妄加揣測。這會兒這個沈家女卻自己冒出來送上了風口……

“好,好,看不出來,巧舌如簧外,還有張硬嘴巴!朕倒要瞧瞧,你能硬到什麽時候!”皇帝盯着還跪在腳下的雙魚,冷冷道,“把她拖下去,杖責四十!”

徐令大驚。

二十年前,他還只是個兵仗司管事太監時,一次受到排擠冤屈,曾得到過沈弼的幫助,所以一開始見到沈家女兒,就對她隐有愛護之意。

這個沈家女兒看起來嬌弱如花,莫說四十,便是二十,恐怕她也經受不住。

徐令躊躇了下,站着不動,見到皇帝目光轉向自己,冷然如電,一凜,不敢再說話,忙低聲應了喏,叫邊上的小太監六福送雙魚出去受杖,背過身時,悄悄對他彎了彎拇指。

掌刑太監裏有個不成文,但人人都知道的規矩。看到這個手勢,就是表示要虛打,不能傷筋動骨。十年前信陵王受刑時,當時的徐令原本也想手下留情,但被皇帝看破,喝令重則,這才結結實實地吃了四十大板,受刑過後,血肉模糊,令徐令不忍多看。

小太監拖着雙魚下去,稍頃,徐令扶着皇帝慢慢躺了下去,看了眼他神色,咳了聲,輕聲道:“陛下,奴婢去看看,堵住那丫頭的嘴,免得她疼了胡說八道就不好了!”

皇帝面上漸漸又爬出了方才的那種灰敗落寞之色,閉着眼睛一語不發,徐令便轉身,到了門口,忽聽身後皇帝道:“把她送到平南伯爵府吧!”

徐令一怔,轉頭見皇帝依然面向內地側卧着,仿佛睡着了一般。諾了一聲,便匆忙出去。

……

雙魚被按在了地上,感覺到棍子一下一下地落到了自己臀部,閉着眼睛,咬牙忍受着這屈辱時,徐令趕了過來,一把奪去掌刑太監手裏的刑杖,跺腳斥道:“誰叫你真打了?打了幾下了?”

掌刑太監惶恐,慌忙下跪道:“方才六福已經關照過了,沒敢真打下去,只打了五下。”

徐令丢掉了刑杖,冷着臉道:“行了,就這樣吧!皇上的話,把她送到平南伯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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