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天,雙魚去了營房的一個夥房,開始給廚娘打下手。

平時沒有戰事的話,庭州城東的那個兵營固定駐兵五千,按天幹地支分二十四營。

五千人的一日三餐,夥房都多忙碌,可想而知。

雙魚被派去的這個夥房負責天乙營士兵約莫五百人的的一日三餐,做飯的是個當地婦人,人都叫她春娘,黑胖,嗓門粗大。有幾人給她打下手。前些天走了一個,人手不夠,更是忙碌,每天都能聽到夥房裏傳來這婦人厲聲呵斥厚顏湊過來與她嬉笑占點便宜的老兵的聲音。

雙魚換了粗布衣裳,早早地找了過去。過去時,婦人正忙碌着燒飯。鐵镬大的可以讓人跳進去洗個澡。看到忐忑站自己面前的雙魚,打量一眼她那雙十指尖尖的手,眼睛裏明顯掠過一絲不滿意的神色。只是大約得到過什麽吩咐,也沒說什麽。只指着地上堆疊的成了小山的碗碟,讓她去清洗。

六福也一起來了,搶着要幫雙魚一起洗,被廚娘喝住:“你去燒火!”

六福停住。

“她是神京裏來的,皇上派她……”

“六福!”

雙魚制止了他,“我能幹活的!”

春娘道:“我這裏不知道皇上要她幹什麽。我要燒飯給士兵吃,少個打下手的,他們給我派了她來,那就給我去幹活!”

六福還要再說,雙魚朝他搖頭,挽起袖子便過去開始幹活。

……

夥房裏的活多的仿佛根本做不完。

雙魚這天一直忙碌到了戌時中,才終于解脫得以離開。

她的一雙手,指尖泡的發白,手背也多了幾道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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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娘對她似乎很不滿意。在她臨走前道:“今天你來的太遲了!以後這裏卯時就要給我過來!”

一天活幹下來,中間只在吃飯時休息了片刻,雙魚此刻累的腰酸背痛,幾乎已經沒有張嘴說話的力氣,默默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回到都護府時,天已經黑透了。

六福跟着也幹了一天的活,也是累的面無人色,撐着要給雙魚去打水,雙魚讓他去休息。六福不肯,扭頭看了眼段元琛住處的方向,小聲道:“沈姑娘,七殿下這是故意在為難你,要你受不了苦自己離開。我累點沒事兒,大不了明天中間偷懶去睡覺,那個黑婆娘罵就罵,也不能把我怎樣。你卻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了明日才能繼續。你且坐着,我去給你打水。”

這一天像只陀螺般地轉下來,這會兒确實也累的連跟手指頭也不想動了。

“六福,以後你其實不用跟我過去的。”

“我不去你豈不是活更多,更累?沒事兒,我知道怎麽偷懶。”

雙魚心裏感動,朝六福露出一絲疲倦笑容。

“那就謝謝你了六福。”

“沒事兒,徐公公讓我來,本來就是伺候你的。你坐着,我給你打水去……”

六福正要出去,外頭一個聲音已經傳了過來:“沈姑娘回了嗎?”

雙魚聽出是都護府裏的一個幹活的老媽子,急忙應了聲。

六福打開了門。

“沈姑娘,七殿下回了,讓你過去他那邊伺候。”

六福一愣,看了雙魚一眼。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雙魚應了一聲。讓六福出去,自己匆忙換了身幹淨衣服,對鏡照了照,打起精神往段元琛的住處去。

……

雙魚推門而入,看見段元琛像上次那樣坐在書案後。見她來了,頤指邊上一張桌面堆了疊尺餘高書的小些的桌,道:“以後每晚回來到這裏替我抄經書至亥時末。字體需工整,不能有任何差錯!”

雙魚一愣。見他說完就沒睬自己了,應了一聲,坐了過去。

桌上筆墨紙硯齊備。邊上的那疊書,全是經書。

他沒說要她抄這些幹什麽。

雙魚也沒問。默默地磨好了墨,便從放上面的第一本經書開始抄寫。

……

抄寫對于雙魚來說原本是件輕松的事。

但現在,卻變成一件極大的苦差。尤其是第二天,她照那個廚娘的命,四更多起床,趕在五更前到了夥房,被差遣去劈了一個下午的柴火之後。

現在她的兩只胳膊酸的就像是在醋裏浸泡了一天,連握着筆都要微微發顫。天黑回來後,卻還不得不像昨晚那樣,換了衣裳就趕去段元琛那裏繼續抄寫。

這個晚上,在她離開之前,她只抄了幾頁的經而已。

亥時末,段元琛從桌案後起身,仿佛要去休息了,命她也停筆,過來檢查時,對她的成果很不滿意,随意翻了翻,便皺眉道:“怎麽這麽少?照你這個速度,抄完這一疊經書,我豈不是要等上一兩年?”

雙魚垂下眼睛,低聲道:“白天劈了些柴火,手有些不得勁,這才慢了下來。明日我一定補回來。”

段元琛瞥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雙魚目送他背影離開,揉了揉兩邊胳膊,慢慢籲出一口氣。

……

傍晚,終于過了最忙碌的那個時段,但槽裏還有一堆碗筷沒有清洗完畢。

已經幹了半個多月的活了,雖然每天依舊疲倦不堪,但咬牙忍了下來,也就漸漸變得習慣了起來。

雙魚蹲在那裏埋頭洗碗時,身後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有人闖了進來。廚娘擡頭看了一眼,一愣,臉上随即露出笑容,急忙迎了過去,口中道:“榮小将軍!什麽風把你給吹來這裏了?”

來人正是榮平,一臉風塵仆仆,視線梭巡了下,一眼看到雙魚蹲在那裏洗碗,指着她背影道:“怎麽回事?我就離開了幾天而已,為什麽她就在這裏幹活了?”

廚娘一愣,忙道:“我這裏少人,她被派了過來叫我用她,我便用她。容小将軍,您這是怎麽了?”

榮平幾步趕到雙魚邊上。

“沈姑娘!我剛回來,才知道你竟然在這裏做事!你趕緊跟我走!明天起不要來了!這不是你應該做的事!”

雙魚依舊洗着手裏的碗,擡頭微笑道:“等我這裏事情做好,我自己就會回。容小将軍,你先走吧。”

榮平望着她,臉漸漸憋紅了。

“是不是七殿下讓你來的?他故意的是不是?我去找他!”說完轉身就走。

“容小将軍!”

雙魚急忙站起來,叫住了他。

“這是我自己心甘情願做的!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如果您真的為我好,那就不要管這件事。”

榮平怔怔望着她,快步過來也蹲了下去。

“我幫你吧!”

“容小将軍,哪敢讓您在我這裏幹活啊!您這不是在為難我嗎?”

廚娘趕緊過來阻止。

“容小将軍,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求您不要插手這件事,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雙魚望着榮平懇切道。

榮平愣了半晌,終于怏怏地嘆了口氣。

“那我等你幹完活送你回去吧。”

……

因為榮平的緣故,等雙魚洗完那堆碗碟,廚娘也不敢再差遣她了,讓她比平日提早些回去了。

榮平牽馬,送雙魚回都護府,走在路上時,對面夕陽光裏,有人騎馬馳來,等近了,認出是段元琛,立刻喊出了聲。

段元琛在路邊停下馬。

“七表哥!你為什麽讓沈姑娘去夥房那裏幹活?你這不是在故意折磨她嗎?”

榮平心裏窩火,語氣便有些沖了,雙魚攔也攔不住。

“你看看她的手!都成什麽樣了!”

榮平拉起雙魚的手指給段元琛看。

她原本白嫩無瑕的一雙手,現在指尖蛻皮發白,布了劃痕,手背上還有一道很顯眼的紅痕,是白天幹活時不小心被滾燙的鐵鍋給燙了下的,只拿香油抹了抹,現在發紅,已經起了幾個水泡。

段元琛瞥了一眼,沒理會榮平,只道了聲“經不住就回去!”,說完便縱馬繼續朝前,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晚霞裏。

榮平氣苦,看向段元琛背影,氣道:“他太過分了!竟這麽對你!我找我爹,讓他評個理!”

雙魚搖頭,道:“榮小将軍,謝謝您的好意,我還是那句話,求您不要插手,就是對我對大的幫助了。”

晚霞燦爛如火,映照着她美麗的一張臉龐。

她的語氣平靜,雙眸明亮。

榮平怔怔望着她。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

他喃喃道,最後說不出來話。

“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雙魚朝他微微一笑。

……

雙魚回到住的地方,像之前那樣換了衣裳,連口氣兒都來不及喘,便立刻又去了段元琛的書房。

他不在。

這半個多月來,即便他不在跟前,雙魚也不敢有半點懈怠。到了便坐下去繼續抄寫,從昨晚斷掉的地方接下去。

雙魚凝神抄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抄完了這一整篇。

外面天也早已暗了下來。

胳膊實在是酸,眼皮也漸漸黏膩了起來。

這半個月來,每天半夜方得以回房睡覺,四更多就必須睜開眼睛趕去夥房幹活,雙魚一直咬牙,就這麽堅持了下來。

等着墨跡晾幹的功夫,坐在椅子裏,一陣困意朝她慢慢襲來。

往常,邊上段元琛若在,雙魚再困,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這會兒他不在。雙魚精神便也放松了些,眼皮又酸又澀,實在熬不住困,擡手揉了幾下眼睛,不知不覺,人便趴在桌上竟睡了過去。

……

亥時。

段元琛依舊沒回。雙魚也沒醒來,仍趴在桌上沉沉睡着。

桌角那支蠟燭燒短,燭淚沿着燭柱不斷滾落,漸漸盛滿了燭臺,最後溢了出來。

燭火光映照出了雙魚沉沉睡夢中的一張倦容。

她陷入了夢鄉。

她夢到了自己幼時最後一次和父親見面時的情景。

那時父親要随朝廷大軍出征。那個離家的清早,天還沒亮,母親便帶着她送父親出了大門。

那時候的她還年幼,但是那個清早時一幕,卻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腦海裏,即便是在此刻的睡夢裏,也浮現的那麽清晰。

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那個早上,風吹過來很涼,長在宅院舊牆頭上的幾株野艾蒿枯萎了,一只灰色的小鳥停在邊上。

父親抱起她,親了她的臉頰,他的笑聲爽朗,現在仿佛還回蕩在她夢裏。

父親非常慈愛,在家時,從不吝于表露對她的喜愛。親完她,父親把她交給母親,說自己很快就會回家,讓她不要牽挂。

母親臉上含着笑,眼睛裏卻滿是濃重的依依不舍。

父親握住母親的手,将她拉到了身邊,當着邊上下人們的面,抱了抱她,然後松開了。

母親美麗的臉龐立刻爬滿紅暈,責怪般地輕輕嗔了父親一句。

父親笑了起來,最後摸了摸自己的頭,轉身跨出門檻,翻身上馬離去。

他的背影消失良久之後,母親還依然倚在門口望着他走的方向,遲遲不願進去。

……

長大後,雙魚就很少哭。

但是現在,她卻在夢裏抽泣了起來,淚流滿面。

她終于從夢境裏醒了過來。

臉龐已經濕潤了一片。

她睜開朦胧的淚眼,擡手想擦拭眼淚時,呆住了。

段元琛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此刻正站在桌前望着她。一雙眉頭微微蹙着,目光幽暗。

雙魚反應了過來,慌忙擦去臉上淚痕,飛快站了起來。

“殿下,我……”

燭臺上的那支蠟燭燃盡了最後一寸燭芯,塌陷下來,忽然滅了。

屋裏陷入了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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