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馬車漸漸地接近盧家所在的東平門。
這一帶少有夜肆酒垆,住的多是民戶。到了這個辰點,加上下雨,路上幾乎已經看不到人了,住戶也大多入睡。前方烏漆漆一片,偶見幾扇朱門前的燈籠還點着,流瀉出昏黃的一團燈光,照亮門前濕漉漉的一片石板路。
已經不早了,外甥女入宮還沒回,又下起了夜雨。盧嵩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心裏記挂,沉吟片刻,放下了筆,開門要出去時,一個家仆恰好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道:“大人,表小姐回來了!”
盧嵩心裏一松,卻聽家仆又道:“七王爺親自送回來的。這會兒還在門口。”
盧嵩一怔,急忙快步到了大門前,借着門口燈籠的光,看見一個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身影立在門外的拴馬柱旁。雨簾裏,那人轉過了身,擡了擡帽檐,露出臉。
“七王爺!”盧嵩急忙跨出門檻相迎,“不知王爺駕到,有失遠迎。”他望了眼已從馬車上下來的外甥女,“又怎敢勞動七王爺送她回來?臣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
段元琛朝正向自己行禮的盧嵩虛扶了下,道:“本該早些送沈姑娘回家的,耽誤的晚了,大人不要怪罪才好。我是見天氣不好,怕路上萬一有閃失,故自己送她回了。也是應該的。盧大人不必客氣。”
“多謝王爺!王爺快請進!”盧嵩邀他。
段元琛微笑道:“今日也不早了,不好再打擾大人休息。沈小姐平安到家便是。我也該回去了。”
他的視線從雙魚臉上掠過,随即從随從手中接回馬缰,翻身上了馬背。
一行人的背影在夜雨中漸漸地消失。
……
“舅父,不早了,您也早些去歇了吧。”
雙魚進去後,說道。
盧嵩道:“小魚,你随舅父來,舅父有話要問你。”
雙魚跟着盧嵩進了書房,知道他應會問自己為何晚歸,沒等舅父開口,自己先便解釋了一番。只是,出于一種微妙的心态,并沒提到晚歸是因為與段元琛下了一盤棋,只說是小皇帝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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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約是她從小到大,生平第一次在盧嵩面前撒謊。說完便有做賊心虛般的感覺,垂下眼睛,有點不敢看盧嵩。
盧嵩倒似沒留意到她的忐忑。問了聲小皇帝的病,得知他已經無大礙了,點了點頭,雙手背後地在書房裏慢慢地踱起了步。
雙魚站在一旁,忽然見他回過臉,視線定在自己的臉上。因為剛對他撒了個謊,心裏難免發虛,等了片刻,見他始終沒開口,忍不住問道:“舅父,您還有事?”
盧嵩道:“小魚,你到年底,便滿十八了吧?”
雙魚嗯了聲。
“只聞布谷催白頭,不識人間日月新啊!”
盧嵩感慨地嘆息了一聲,“舅父記得仿佛不久之前,你還是個丫頭片子。一轉眼,竟也快要十八歲了!”
他嘆息着,望着雙魚的目光裏便慢慢地溢出慈藹,大約是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事。
“再過幾天,便是你表哥與郡主的大婚之日。你表哥都成家了,舅父也該替你找個婆家了。”
最後他說道。
雙魚心微微一跳,小聲道:“舅父,我不急的……”
盧嵩撫髯笑道:“傻孩子,你不急,舅父心急啊!你都快十八了,舅父再不幫你上心,往後等你埋怨舅父啊?”
雙魚嬌嗔道:“我真不急!便是一輩子不嫁人,陪在舅父身邊,我也心甘情願!不信您瞧着,看以後我會不會埋怨!”
盧嵩哈哈笑道:“行,行,舅父知道你不急。只是家裏有這麽一個讓人惦記的閨女在,舅父再裝聾作啞,過些天,門檻怕都要被人踏破了!”
雙魚聽出他話裏有話,微微一怔。立刻聯想到這些天時常登門的榮平,遲疑了下,果然,聽見舅父問自己了:“小魚,榮家的世子,你覺得如何?”
“榮世子……人很好,先前我在庭州時,也得到過他與榮将軍的照拂。”
“是啊,”盧嵩點頭,“我覺着,榮世子也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們之前又認識……”他沉吟了下,望着雙魚,目光顯得有些意味深長,“要是下回哪天……”
“舅父!”雙魚急忙打斷了盧嵩的話,“我對世子除了感激之外,并無別的多餘念頭,舅父千萬不要誤會。”
盧嵩一怔。
他今晚這麽問,确實事出有因。榮平這些時日三天兩頭地往家裏跑,莫說盧嵩,便是盧歸璞,仿佛也瞧出來了,世子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自己的表妹,問了他,榮平也不隐瞞,對盧歸璞據實相告。盧歸璞回來便告訴了自己的父親。
盧嵩覺得榮平确實不錯,心裏對他也是滿意的。仔細考慮過後,便想先問一下外甥女的意思,倘若她也願意,自己尋個機會,婉轉提醒一下榮家世子,自家不必再這麽勤跑了,先回去征詢父親意見。倘若榮恩願意和沈家結親,到時正式上門來提親便可。否則,榮恩那邊分毫不曉,榮世子在自己這邊跑的再勤快也是白搭,時間久了,說不定還會招來不必要的口舌或誤會。所以晚上趁着這機會,盧嵩便先試探下外甥女的口風。見她一口拒絕了,遲疑了下,複又道:“小魚,舅父覺得榮世子勘為良配,所以……”
“舅父,我現在真的還不想嫁人!更不想耽誤了榮世子!求舅父體諒!”雙魚道。
燭火光裏,盧嵩見外甥女眼神裏滿是哀肯之色,想起片刻前她被段元琛送回來時的情景,心裏更加洞若火炬了。遲疑了片刻,終于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嘆道:“小魚,舅父并非真的急着要嫁你出去。你若不願意,舅父怎麽會逼你?也罷,舅父知道了。”
雙魚聽他改口了,方松口氣。又見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仿佛陷入了什麽思緒,想到片刻前自己對他撒謊,心裏忍不住又一陣愧疚,低聲道:“舅父……我是不是令您失望了……”
盧嵩回過了神兒,搖了搖頭,臉上露出笑容道:“怎麽會?舅父正也舍不得就這麽把你嫁掉!舅父知道怎麽做了。今天也不早了,你回房歇去吧。”
……
初八日,是盧家與平郡王府兒女大婚的日子。當天婚禮,不但那些館居在使館的外國使節受邀出席了場合,連小皇帝和攝政王也露了面,場面十分的榮華。人人都面上帶笑,獨榮平怏怏不樂,第二天一早便入宮,等到段元琛得了空,進去了便向他告辭,說今天就要出京回庭州了。
段元琛這些天,從早到晚地忙碌,幾乎沒片刻的空閑,只從六福口中得知他頻繁在盧家進出,忽然聽他說要走,心微微一跳,停了手中正在寫的筆,擡眼問道:“怎麽了?忽然要走?”
他問完,心裏微微有些緊張,看着自己的表弟。
榮平垂頭喪氣地道:“上回你不是教我,要先征得盧太傅的同意嗎?盧公子轉了他的話,雖說的很是婉轉,但我聽出來了,一準是沒希望了……”
他心裏懊喪,不等段元琛說什麽,自己又道:“表哥,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在庭州時,沈姑娘就用自己和盧公子有婚約在先的由頭拒過我了。其實我也瞧得出來就算當時沒婚約,她應該也不會答應的……只是我自己不死心,這回還想再死馬當活馬醫一回,碰碰運氣。果然運氣不好!”
段元琛道:“我之前沒有告訴你,其實已經有好幾位家中有女兒待字閨中的大人尋到了我這裏,托請我想将女兒許配給你。我這裏有她們的畫像……”
“算了!”榮平擺了擺手,“我沒興趣。我還是先動身回庭州了。已經耽誤了好些天,再不回,我爹那裏我不好交待!”
他忽然停了下來,遲疑了下,看着段元琛道:“表哥,先前在庭州時,沈姑娘和你走的就近,回來後,我聽說那次鹿苑日食,沈姑娘在山頂為救小皇上受了傷,也是你抱她下去醫治的……”
他狐疑地盯着段元琛,“莫非……你們有什麽關系?”
段元琛沉默了片刻,将筆擱在了筆架上,站起來,到了榮平面前,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榮平,我向來視你為親兄弟。先前你是沒問我,既然這會兒問及了,我也不想再瞞你。我心裏,确實是有她的。只是并沒有你想的所謂什麽關系。”
榮平跳了起來。
“果然!果然!被我猜到了!表哥,你這樣可不厚道啊!既然你也喜歡她,為什麽不早去求親,為什麽不阻止我?”
段元琛道:“你多想了。我何來的資格去阻止你?盧太傅對我印象不好,我也不過是空想而已。”
榮平眼睛瞪的更大,眼珠子差點沒脫框跳了出來:“什麽?盧太傅連你也看不上?”
段元琛苦笑了下。
榮平見他樣子,不像是在撒謊。
段元琛這個表哥,比他大了六歲,十年來,在他眼裏,既親近,又有一種讓他處處仰望的高不可攀之感。
榮平慢慢地籲出一口氣,心裏雖然還有失落,但忽然卻變得舒坦了許多,求親不順帶來的挫折仿佛也消散了不少。想了下,反而安慰起段元琛:“表哥,我是真沒希望了,但你別氣餒啊!太傅要是連你都看不上,那這世上還有誰能入他的眼?你再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又喜歡沈姑娘喜歡的緊的話……大不了用我先前的法子,借小皇帝的口,下道賜婚聖旨呗!聖旨一下,太傅還能搖頭?”
段元琛笑了起來:“算了,別出馊主意了!你什麽時候走,我送你出城。”
……
這日朝廷休沐,段元琛送走了榮平,剛回宮,便有宮人報,說大室大王子求見,已經等了好些功夫了。
大室位于大興西南邊陲,前朝時,常與中原起沖突,大興建業後,被武帝收服,甘心臣服進貢。武帝駕崩,消息傳到大室,國王服素,派大王子都華攜使團到神京舉哀奔喪。國喪過後,大王子還沒回國,仍留在神京學習中原文化。
段元琛在青麟臺接見了大王子。
……
大王子走後,段元琛心緒有些不寧,獨自沉吟了許久,最後來到了上書房。
今日休沐,盧嵩卻依然進宮到上書房為東祺授課。講了一節的課,給東祺布置了些作業,便放了小皇帝。
東祺出來,看見段元琛在門外站着,以為他是來督查自己上課情況的,忙道:“七叔,我今天可沒偷懶!太傅剛還誇我認真了!”
段元琛笑着點了點頭,道:“我聽到了。不過,不是來查你的。來尋太傅,有事商議。”
盧嵩聽到聲音,忙出來。等小皇帝走了,段元琛進去,請盧嵩也坐了下去,兩人相對,起先并沒有說話,仿佛在想着什麽。
盧嵩坐等了片刻,也猜不到這位攝政王突然到這裏找自己,到底想說什麽,心裏雖然疑惑,但也不開口催他,只是不緊不慢地等着。
半晌,終于聽到段元琛道:“太傅,方才大室王子都華入宮求見,我是見了他。他說……”
他頓了一下,看向盧嵩:“想求娶沈姑娘為王妃,彰顯對我大興臣服之誠意,盼我朝能下賜婚之恩。”
盧嵩大吃一驚,愣在了那裏。
這個大室的大王子,他之前也見過的。三十不到的年齡,濃眉挺鼻,相貌堂堂,留了一把大胡子,所以看起來有些顯老。原本的正妃于三年前去世了。如今正妃之位空懸。
前些天王府喜事,大王子應邀而去,恰好遇到了雙魚,當時不過打了個照面,王子卻過目難忘,打聽到了她的身份,覺得也十分合适,方才便入宮求婚。
這個都華,雖然身份高貴,雙魚若是嫁他為王妃,等他繼位了,往後便是大室王後,榮華富貴自然享之不盡,但是盧嵩卻想也沒想過要将外甥女遠嫁異國,回過神來,像是被針給刺了一下,騰的就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道:“王爺,按說,兩國和親,相中了臣的外甥女,原是她之榮幸,也是分內之事。只是在老臣看來,卻有些不妥!臣的這個外甥女,才薄德微,萬萬擔當不起這個重任,為兩國長遠考慮,老臣懇請王爺另行擇選适當之人!”
盧嵩說完,朝段元琛跪拜了下去。
段元琛急忙上前,雙手扶起了盧嵩,道:“盧太傅放心,此事幹系重大,方才我自然沒有立刻答應……”
盧嵩聽他這麽說,松了口氣。
“只是,大王子既然誠心求親了,我也不好直接拒絕,所以方才推說,沈姑娘先前已有婚約意向,是故不能賜婚,我會另外替他擇選另外的佳偶。”
“老臣感激不盡!”
“只是老大人,既然我用這個理由替沈姑娘推了大王子的求親,您這邊,是不是也要盡快替她把婚事定下來?否則,我怕大王子那邊對不上口風。畢竟事關兩國相交,不是一件小事。您說是不是?”
段元琛不緊不慢地道。
“是,是……”
盧嵩不住點頭。
他方才被吓出一頭冷汗,這會兒用衣袖擡手擦拭額頭,擦着擦着,忽然遲疑了下。
原本還有個榮平,是他相中的外甥女婿人選。這會兒榮平已經走了,一時半會兒的,上哪兒去找合适的人?
“王爺……”盧嵩面露難色,“這……事過突然了,一時恐怕難以找到合适的人……王爺能否再想想辦法,把這事給拖一拖?”
“太傅覺得我如何?”
段元琛望着盧嵩,不疾不徐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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