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青麟臺裏,堂官們在為究竟是否要裁減北方軍鎮的問題争執不下。
說到底,其實也就是戶部兵部之争。最近一個月,這話題也占了朝議絕大多數的內容。戶部一派堅決主張裁撤。認為北方現在連年局面穩定,光北庭、安西、松漠三大都護府下就有七十二軍鎮,數量過多,朝廷完全不必再空養那麽多的士兵,節省下來的大筆軍饷可用作充盈國庫。而反對一方則認為北方隐患仍未徹底消除,軍鎮絕不可裁減,否則一旦突發意外,到時恐怕左支右绌陷入被動。
兩方各有各的道理。
段元琛其實在心裏已經有了決斷。昨天榮平帶來了榮恩的信,令段元琛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之所以現在沒終結這場争辯,只是他還需要點多一點的時間去考慮清楚一些細節問題,并且,讓大臣們這樣充分闡述自己的觀點,甚至争吵,對于現在的東祺來說也不是壞事。多一些這樣的經歷,會有助于他慢慢形成自己的判斷。
“……不是當家人,不知柴米貴!國帑來源有定數,處處都用到錢,你們什麽事都只張嘴管戶部要,當我們戶部能憑空變錢出來不成?不裁軍鎮也無妨,下回若再遇到個天災人禍戶部拿不出錢糧,你們不要跳出來指責我們不做事!”
事關自身利益,戶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吵的空前激烈,兩人都面紅耳赤。東祺瞪大眼睛,看着太陽光柱下清晰可見的飛濺出來的唾沫星子,一臉的茫然,最後把求救目光投向坐自己身邊的七皇叔。
連七皇叔今天也有點不對勁。從進來坐下去後,就仿佛有點心不在焉,連話也沒怎麽說過。
東祺忍了又忍,最後終于忍不住了,手悄悄伸到桌子下面,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段元琛從冥思中回過神,屈指敲了敲桌,打斷兩人的争吵。
“王爺,您給評評理!”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你們所慮,我已知悉。此事先到此為止吧,不必再争了。等我與皇上商議後,過兩日自有決斷。”段元琛皺了皺眉,說道。
段元琛攝政半年多,躬勤政事,卷不辍手,于國事敏而果決,積威日重。堂官們見他這麽表态,便知他應已有決定了,不敢再繼續争下去了,齊聲應是。
大臣們先後告退。盧嵩向小皇帝詢問雙魚,得知她已被送回家去,謝了恩便也告退。段元琛留東祺,問方才兩部之争,他聽到最後作何感想。
“最好有個法子,軍鎮也不裁,戶部也有錢花。這樣他們就不吵了。”
東祺眨了眨眼睛,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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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元琛笑了:“魚和熊掌通常不可兼得,故你師傅應也教過拟,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但這件事,你的這個想法不錯。那麽讓皇叔再想想,怎麽才能做到你提的這一點。等想好了,皇叔和你商量。”
東祺點頭。坐着開始不住地扭來扭去。段元琛望了眼鐘漏,不知不覺,已經快中午了,想到他晚些還要上課,便讓他先回昭德宮休息。
東祺面露喜色,說了聲“七皇叔辛苦”,腳底抹油般的飛快溜了出去。
段元琛看一眼堆在案上的一疊奏折,剛拿起一本,忽見東祺的腦袋從門角裏又探了進來,說:“七皇叔,女先生到京城了。早上進宮時,你不在,還不知道吧?我想讓她像以前那樣住宮裏行不行?”說完眼巴巴地望着他,一臉期待的樣子。
段元琛微微一怔。
“七皇叔?”東祺見他不應,又催了一聲。
段元琛略一遲疑,說:“這不妥。況且,即便我點頭了,盧太傅那裏也不會答應的。”
東祺嘀咕了聲:“從前皇爺爺為什麽可以留她?”
段元琛道:“那時情況特殊。好了。別胡思亂想了。”
東祺露出失望之色,忽然眼睛一亮,說:“皇爺爺從前不是有過賜婚你們倆的念頭嗎?要麽我也來個賜婚?她成了七皇嬸,就能住宮裏啦!”
段元琛一怔,随即失笑,道:“胡說八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沒有胡說八道!”東祺嘟囔道,“大臣們都在催七皇叔您立王妃,女先生也沒夫家,你們不正好相配?七皇叔你不喜歡她當你王妃?”
“好了!”段元琛微沉了臉,“還不走?留下一起批奏折吧。”
“我要尿尿,快憋不住了——”
東祺捂住小腹扭了扭胯,轉頭跑了。
段元琛見他仿佛唯恐慢一步就會被自己叫住似的,搖了搖頭。
……
西南角的瑞瑙香爐裏還燃着半肚沉香,金獸嘴中緩緩地吐着一縷淡淡的白煙。忽有風從窗臺拂進,袅袅升空的白色煙柱便扭結成了一團,接着消散在了空氣裏。
青麟臺裏寂靜無聲。
段元琛看了幾本奏折,感到有些心浮氣躁,最後停了手中的筆,信步起身來到窗邊,将窗完全推開了。
外面秋光正好,明媚的如同春日。
他望向宮門的方向,腦海裏再次浮現出了早上在那裏遇到她時的一幕。
她于道旁向自己下跪問安,神情顯得恭敬而生疏。兩人相隔也不過那麽幾步而已——但這幾步,卻令他感到了一種仿佛無法逾越般的遙遠。
最後他也只是走到她的面前,讓她起來後,随口般地向她問了聲路上安否,她說一路平安,最後,在側旁那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之下,他朝她點了點頭,便從她身畔擦肩而過了。
差不多一年沒見到她了。忽然這樣再次偶遇,平淡的很,卻足以讓他分神,以致于方才兩部堂官們各執一詞争辯不休時,他聽着,聽着,想她久別重逢後對自己的恭敬和生疏,竟然走神掉了。
“王爺,榮世子來求見您。”
一個宮人踩着細碎謹慎的腳步,躬身進來傳禀。
……
榮平快步進來,要對他行叩拜禮。段元琛笑着,“在我跟前就免了吧,”他說道,“找我有事?”
榮平便嘻嘻一笑,從地上一躍而起道:“表哥,什麽都瞞不過你。我是有件事,想求你成全。”
“說來聽聽。”
榮平仿佛有些忸怩起來,站那裏又不說話了。
段元琛笑道:“到底什麽事,能讓你也這樣扭扭捏捏的說不出口?”
“表哥,我能不能求一道賜婚令啊?”
段元琛失笑,“賜婚令?你剛到京城,難不成就看上了哪家的千金……”
他和表弟玩笑着,腦海裏不知怎的,忽然閃過了一個人影,遲疑了下,便有些笑不出來了。
榮平絲毫沒有覺察他的異樣,低聲道:“不是剛看上,是很早以前就認識了的!表哥你也認識的,便是沈弼将軍的女兒。先前在庭州時,她離開前我向她表過心跡,只是當時她說與她表哥有婚約在身,我也就死了心。沒想到這趟進了京才知道,原來盧家公子要當平郡王的女婿了!我也打聽過了,沈姑娘如今并無旁的婚約在身,所以想求表哥幫我……賜婚我與沈姑娘!”
他的臉膛紅了,眼睛望着段元琛,一臉的懇求之色。
段元琛慢慢地靠在了椅背上,道:“別的忙,我大約還是能幫你一下的,但是這個,不行。”
“為什麽?”
榮平沒想到被一口拒絕了,未免掃興,怏怏地問。
“就算賜婚,也要個由頭。”段元琛不緊不慢地道,“我總不能突然無緣無故地下一道賜婚令,讓沈家小姐嫁給你吧?她雖無父無母,與沈家也有疏閡,但盧太傅視她如親女,太傅德高望重,他那一關,必定是要過的。沒有盧太傅的首肯,這賜婚令,肯定是下不去的。何況你別忘了,”段元琛微笑看着表弟,“舅舅派你入京,可不是為了讓你找我下賜婚令的。婚姻乃是人生大事,你需先得到舅舅的同意吧?”
榮平昨天在城外遇到雙魚,突然知道她身上已無婚約,昨晚入宮回去後,想了一夜,滿腦子都是她的樣子,興奮的睡不着覺,早上福至心靈地想到了求段元琛賜婚,一心只想快點成就好事,興沖沖地就找了過來。這會兒被段元琛一番話說下來,沸騰着的熱血頓時涼了半截下去,愣在那裏啞口無言。
段元琛見他似乎被打消了念頭的樣子,微微地籲了一口氣,冷不防見他又重重地相互擊了一下掌,擡起頭時,方才的沮喪之色已經消失不見了,雙目炯炯地道:“表哥,你說的極是!我這樣貿然地要你幫我下賜婚令,确實極不妥當!幸好有你的提醒!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我先走了!謝謝表哥!”
段元琛略以遲疑,終還是叫住了他,問道:“你打算怎麽做?”
“我先不回庭州了。先去求的盧太傅的首肯!”榮平躍躍欲試,“正好我與盧公子一見如故,我這就登門拜訪!盧太傅只要相中了我,我爹那裏一定沒問題的!表哥,我先走了!”
榮平說完,轉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段元琛微微愣怔了片刻。想起去年在平郡王府時偶然入耳的那段盧嵩對于自己的評價,心裏慢慢地湧出一絲懊喪。
……
第二天,榮平便登了盧家的門。接着幾乎隔天地跑。盧嵩因他是榮恩之子,從前雙魚去庭州時,得到過榮恩厚待,原本對他就另眼相看,漸漸熟了,見這榮家公子性情爽朗,品行端方,對自己恭恭敬敬,和兒子的關系也好,心裏對他印象便更好了,每每提及,在雙魚跟前稱贊不已。
這天盧嵩從宮裏回來,說小皇帝前兩日不慎着了涼,發着燒卧床不起,他去探望時,小皇帝在他跟前央求,說想讓雙魚去陪他說一會兒的話,盧嵩知道小皇帝東祺和自己外甥女關系親近,推不了,應允了下來,這會兒六福就跟了過來,等在外頭要接她進宮了。
雙魚聽到東祺生病,立刻回房換了身衣裳預備出門。盧嵩叮囑她進宮後務必謹慎,探完病及早回來。雙魚一一答應。盧嵩知道外甥女一向穩重,吩咐了幾句,便也放心讓她去了。
因宮裏有規矩,雖然是去探病,但也不好随意從家裏帶吃用的東西進去,雙魚只自己兩手空空地上了宮車。路上問起東祺生病緣由,六福說前些天他練了騎射出了身汗,回來路上大約吹了涼風,晚上嗓子眼幹癢,第二天便病了,已經躺了好些天了,飲食也不怎麽進。
雙魚到達宮裏時,将近傍晚了。東祺躺在床上,病恹恹無精打采的樣子,看到雙魚來了,才露出高興之色。
雙魚摸了摸東祺的額,觸手溫涼,似乎并不燙了,稍稍放下心。
東祺說他這幾天哪裏也去不了,每天就只能這樣躺着,實在難受,便想她過來陪自己。
雙魚陪他吃了飯,稍後又吃藥,他苦着臉,再三推脫,最後被雙魚哄着,才捏着鼻子喝了下去。雙魚揀了塊蜜餞放他嘴裏。
“女先生,晚上你留在宮裏陪我好不好?”
雙魚遲疑了下,見他望着自己,便笑道:“我留下有些不便。我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然後明天我再來,這樣可以嗎?”
東祺答應了,讓她明天一定來。雙魚哄他躺了下去,自己坐在床邊,給東祺講自己小時候跟随當縣令的舅父四處徙官時,耳聞目睹到的一些奇聞異事。
“……還有一回,我随舅父到了原州,聽說了一個故事。他們那裏有道河,十幾丈寬,之前沒有橋,只能靠渡船來回擺渡,因為浪大,經常翻船死人,當地有位商人仗義疏財,便襄資修橋。開始修時,有一天,有個白胡子老翁,衣衫褴褛,拿了鑿子也要來做事,石工都說他是來混飯吃的,那商人留下了他,說,不多他一口飯,讓他留下!這老翁便留了下來。每天旁的石工幹的熱火朝天,獨他什麽也不做,吃完飯就拿了自己的墨鬥折尺鑿子到個沒人的地方繞着塊大石頭折騰,大家都譏他是騙子,讓商人趕他走,那商人也只笑笑,任他行事。就這樣,這個老翁吃了兩個月飯後,有一天自己悄悄地走了。大家夥漸漸也就忘了他。終于到了最後,大橋要合龍了,石工頭才發現還缺一塊大石料,大家夥着急啊,滿山頭地找,卻找不到合适的石料。眼看工期就要耽誤,商人忽然想了起來,之前那個白胡子老翁臨走前,曾對他說過一句話,說要是少什麽,就去他以前經常去的地方去找,急忙帶人找了過去,看到那塊留下的大青石,擡了過去一用,不大不小,不薄不厚,連石灰縫隙都留的分毫不差,竟像是預先量過似的,還有上頭的棱角、雕花,全是旁人從前沒看到過的手藝!大家夥這才驚呆,紛紛跪在地上向那白胡子老翁離開的方向跪拜,說祖師爺魯班現身,大家夥有眼不識泰山。橋終于順利合龍,為了紀念這老翁,大家夥就把橋命名為魯班橋……”
東祺聽的入神,問道:“那個白胡子老翁,真的是祖師爺魯班嗎?”
雙魚笑了,道:“你說呢?”
東祺搖了搖頭:“應該不是。但也一定是位神人!我真想遇到這樣的神人啊!”
雙魚笑道:“我也很喜歡關于那座橋的故事。有禮賢下士,有知恩圖報。做人做事,本就是存了這麽一個道理。”
東祺若有所思。
“口渴嗎?我給你拿水……”雙魚起身轉過來,才看到身後那面屏風旁,竟然站了一個人。
段元琛不知何時過來了,站在那裏,竟沒發出半點聲息。直到她轉過臉看到了,才朝她點了點頭,微微一笑,走到東祺床邊,俯身探了探他的額,問道:“好些了嗎?”
“好……”東祺點了點頭,忽然又搖頭,閉着眼睛躺了回去,改口呻吟了一聲:“頭還疼的厲害……”
雙魚見他片刻前還精神百倍,段元琛一來,立馬就又病恹恹的,猜他是怕病好了被段元琛逼去上朝讀書,便有些想笑,強忍住。
段元琛飛快瞥她一眼,目光中也閃過一絲愉快的光芒,轉過臉,屈指輕彈了下東祺額頭,說:“再裝,我讓太醫來給你治頭疼!”
東祺見騙不過他了,睜開眼睛吐了吐舌頭,趁勢捉住他胳膊哀求:“七皇叔,我是女先生來了,病才好了那麽一丁點的。我還要她陪我再養幾天才能全好!”
段元琛看向雙魚。見她雖沒說什麽,一雙妙目看向自己,眼神裏頭卻仿佛帶了些柔和的懇求之色,心便微微地一顫兒,轉過臉便道:“知道了,許你再躲幾天的懶吧。好好養病。”
第43
見東祺無礙,段元琛便也放下了心,叮囑東祺早些睡,留下雙魚繼續陪他,自己回去批閱案頭堆着的那些奏折。
攝政後的這半年,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他的生活,那就是忙。
先帝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已經沒有精力理政,本就堆積下了許多事務亟待處理,段元琛攝政後,舊事未竟,新事又來,本就忙亂不堪,而對于東祺繼位、先帝指他攝政的這個既成局面,起先,他的兄弟衆人仿佛措手不及,随後表面看着也無異樣,奉召事君,但暗地裏,難免保不齊會有人使些絆子,或陽奉陰違。一切對于攝政之初的段元琛來說,猶如千頭萬緒,需他從頭慢慢開始梳理。
青麟臺議事閣後的這間西偏殿,既是他的書房,也是他的寝殿。記不清多少個夜晚,深宮夜闌人靜,他仍在燭火伴照之下伏案至深夜,乃至通宵達旦。
今日事,今日畢,這是段元琛攝政後給自己定的一個規矩。他也這樣身體力行,做給小皇帝東祺看。
但是此刻,他探望了東祺回來,到現在,已經至少過去一炷香的時間了。
攤開在他案上的那本折子,卻依舊紋絲未動。
段元琛的視線落在折子上,出着神,被燭火投照到身後牆壁上的身影一動不動。
忽然,他放下了手中的筆。
“王爺,可要添茶水?”
宮人忙走近幾步,輕聲問。
段元琛擺了擺手,叫人不必跟随,站了起來。
……
段元琛走了後,雙魚繼續給東祺講着見聞。東祺漸漸開始困了,打了個哈欠,耷下眼皮。如今近身伺候東祺的六福便進來服侍。
雙魚起身,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片刻後六福跟了出來,擡頭望了眼已經黑透的夜色,挑了盞宮燈替雙魚在前頭照着路。
雙魚微微提起裙擺,剛下了臺階,忽然瞥見側旁一株龍柏旁仿佛有個身影,轉過臉,認出是方才已經回了青麟臺的段元琛。
不知他什麽時候又回了這裏。
段元琛從龍柏旁朝她緩緩走了過來。雙魚停下了腳步。
六福行過禮,便悄悄地往後退,示意宮人随自己等在走道的盡頭。
“王爺。”
等他走的近了,雙魚朝他躬了躬身,輕聲喚道。
段元琛停在了她的面前。
“東祺睡着了嗎?”他問了聲。
“剛睡着。”
段元琛點了點頭,頓了一下,接着道:“我回來,是……突然想了起來,方才還沒向你道謝。東祺任性,要你入宮陪他,辛苦你了。”
雙魚便微微一笑:“王爺言重了,臣女也沒做什麽,不過陪着說了幾句話罷了,談何辛苦。”
段元琛沒有說話了。
雙魚悄悄看了他一眼,見他默默地望着自己。
昭德宮前的廊道上,高高地懸着一排宮燈。燈光被樹影篩過,投到了他的臉上,他眉眼便半明半暗,仿佛蒙上了層迷離的晦暗之色,叫她有些看不清楚。
雙魚微一猶豫,找話似的,輕聲說道:“臣女上回進宮謝恩時,見小皇上有些瘦了。聽他言下之意,平日有些辛苦。只是小皇上知道王爺您是為他好,更不想叫王爺失望,所以也不敢在您面前提。臣女大膽,自作主張,當時回去了,在舅父面前提了句,舅父或許有減功課。臣女想着,還是應該讓你知道為好。”
段元琛望了一眼她身後東祺日常起居的殿室方向,微微颔首:“太傅跟我說過了。”他嘆了口氣,“後來我也反思了下。還是操之過急了。你想的有道理,東祺畢竟還小,催逼太過,反而揠苗助長。這回生病,恐怕也是平日積疲所致。往後我會留意,适當讓他多些休息睡眠。”
“還有你自己……”
雙魚脫口便說了出來,話說一半,才覺得有些不妥。只是已經開了頭,見他注視着自己,仿佛在等着的樣子,咬了咬唇,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輕聲繼續道:“……你自己也要勞逸有度,更要注意身體才好。臣女偶聽六福提及,說王爺你有時操勞國事,竟至通宵達旦。國事自然重要,但王爺您的身體也是一樣……”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漸漸悄沒,最後垂下眼睛,也半低下了額臉。
段元琛定定地望着她,心裏有一道暖流,仿佛暗溪般漸漸漫了上來。
“我知道了。往後會注意的。”
最後他說道,聲音溫柔。
雙魚說完那段話,便有些耳熱,更不敢看他。聽他這樣回答,暗暗吐出一口氣。
“那麽臣女先告退出宮了。”
她斂衽後,轉身朝前繼續走去。
段元琛知不該再留她了。
但是望着那個纖娜的背影就要走了,他忽然極是不舍,情不自禁地跟了她兩步,叫了她一聲:“沈姑娘!”
雙魚回過頭:“王爺還有何吩咐?”
段元琛到了她面前。
“父皇去後,徐令還留下了一盤從前沈姑娘你與父皇沒有下完的殘棋。我許久沒走棋了,晚上無事,一時興起想下棋,一時卻無可手談之人。沈姑娘可願與我下完從前你與父皇留下的那盤殘棋?”
他凝視着她道。
雙魚一怔。沒想到他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請求。
他的話,讓她也回憶起了去年臨行前去向老皇帝辭別時的一幕。
皇帝說,他累了,等下回她來,他再與她下完那盤棋。
當時音容笑貌,仿佛歷歷在目。
“父皇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說他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那個人,便是你的父親。”
段元琛緩緩地道,聲音低沉。
雙魚胸口慢慢地變得漲酸了起來。
那個人,這個天下曾經的帝王,不管從前他做過了什麽,現在也走向了誰到終了都逃不過的結局,永遠地長眠在了地下的黑暗之中。
“我願意。”
她擡起眼睛,對上段元琛的目光,用清晰的聲音說道。
段元琛眼中露出微微的喜色,朝她點了點頭:“煩請沈姑娘随我來。”
……
棋盤被擺在青麟臺西偏殿的書房裏,用一塊青色綢布覆住。
段元琛掀開了綢布。
雙魚看了眼棋盤上的殘局。
黑白棋子犬牙交錯,靜靜地停在棋枰上,仿佛一直以來,就這麽留在了這個地方。
确實是當初自己與老皇帝下到一半所留的。她到現在,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所下的最後一手。
她的兩指拈起一枚棋子,沒有下,望了坐自己對面的段元琛一眼。
他的視線落在棋盤上,神情平和,仿佛覺到她看向自己,擡起眼睛,朝她微微颔首。
雙魚便落下了第一枚棋子。指尖皮膚觸過棋枰面,觸手微涼。
有宮人悄無聲息地進來,掀開香爐蓋子,往裏撒了一把細碎的香末,用宮扇輕輕扇了兩下,香末被炭火炙烤發出的輕微吱吱聲裏,一陣若有似無的沉香慢慢地在空氣裏氤氲了開來。
當時她還以為只是老皇帝的一句無心之語,說過也就罷了。
沒有想到,時隔将近一年,殘局竟然得以延續。
雖然,坐她對面的那個人,已不是當初的那位老人了。
……
一年前的這盤棋,當時下的很是散漫,留下的棋局便也平淡無奇,老皇帝的黑子,甚至可稱漏洞百出。倘若全力以赴,或許很快,應該就能了解了。
不知為什麽,她卻仿佛并不想立刻就結束這場棋局。
他仿佛也與她一樣。
黑白棋子交替着,落在棋枰上,發出一下一下清脆的碰擊聲,于是這處偏殿顯得愈發寂靜了,空的仿佛就只剩下了相對而坐的他二人。空氣裏沉香的氣味也越發濃郁了。
黑龍一開始,漸漸扳回了劣勢。試探,纏鬥,打劫,黑龍慢慢地心不在焉了,于是接連開始失地陷城,驚覺了,黑龍想再絕地重生,卻已遲了。
最後一子,段元琛躊躇了良久,終于還是抛了下去,道:“我認輸了。”
彼時,窗外不知何時,落下了一場突如而至的秋夜疾雨。雨聲打在殿頂的琉璃瓦上,發出嘈嘈切切的窸窣之聲。
雙魚擡頭望了他一眼,見他微微含笑,神情又仿佛帶了些懊喪,心裏忍不住,竟也泛起了絲小小的得意——這是從前下贏棋時,從未有過的一種感覺。
她微微抿嘴一笑:“承讓。”說完便低頭,開始一枚枚分揀棋子,裝回玉罐裏。
段元琛唇角依舊含着笑,沒有動,只是靠在椅背上,視線慢慢地落到了她那只正在揀拾棋子的玉腕上。
他看了一會兒,擡起了視線,最後落在了她的臉上。
雙魚微微低着頭,并未覺察到他在看自己,揀到一半,忽然覺得氣氛凝滞的異常,擡起眼睛,對上了他正望着自己的目光。
他的眼裏,仿佛有什麽微微的光在閃動着。她看向他時,他也沒有挪開視線。
雙魚一怔,手便凝住了。遲疑了下,終究還是慢慢縮回了正在揀棋子的那只手,将已裝了一半白棋的那只玉罐放在身側的矮架上,慢慢起身,道:“也不早了,舅父恐怕還在家等着。臣女這便出宮了。”
段元琛仿佛回過了神,一頓,跟着迅速站了起來。
“我送你回。”
“不敢勞煩殿下,臣女自己回就可以了。”
雙魚匆忙轉身,不想一時匆忙,未覺察裙角正被身旁那架子纏住,剛擡腳,架子便翻到在地,嘩啦啦如同珍珠墜地,半罐的棋子竟都潑灑了出去,四下散落到了地上。
雙魚呆住,等反應了過來,忙告了聲罪,蹲下去急急忙忙地揀棋子。伸手探向落在身前的一枚棋子時,竟碰到了側旁段元琛正也伸過來的手。
雙手相觸,兩人都停了下來,擡起眼,望向對方。
和他這樣近距離地四目相對,甚至仿佛能聞到來自于他身上的那種淡淡的沉郁龍涎香氣,雙魚臉忽然便紅了,縮回了手。
她看到段元琛慢慢地跟着自己俯身下來,最後撿起了那枚棋子,将它輕輕放回了罐子裏。
“由它去吧!”他凝視着她,“外面下着雨,還是我送你回去。”
他的話裏,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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