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榮平本已經越過了馬車,聽到身後有人叫,回頭看到六福的腦袋從馬車裏鑽出來在向自己揮手,急忙緩馬停了下來,掉頭回來道:“小公公,是你?這是打哪回京啊?”

“剛接了沈姑娘回京。這不,這麽巧就在這裏遇上了!”六福樂呵呵的,“小将軍您這是……”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打住,拍了下自己的嘴。

“瞧這嘴,沒了規矩,應該叫您世子了!榮世子,您這也剛回京啊?”

十年前的朔州一案得平反,榮恩複繼榮家原本爵位,榮平如今自然也就是世子。六福起先叫的口順,忘了改過來。

“叫我什麽都成!”榮平一聽到“沈姑娘”三字,眼睛便亮了一下,看着馬車的簾子。

“沈姑娘也在馬車裏?”

雙魚在裏頭聽的清楚。既然遇上了,從前也相熟,便掀開簾子,笑着和他打了聲招呼:“世子可安好?”

“我都好!都好!”

榮平突然在這裏遇到有些時候沒見了的雙魚,一時好像還沒反應過來,眼睛放光,只不住點頭。

“我父親差我回京辦點事,沒想到這麽巧,竟然在這裏遇到了你!沈姑娘你也都好吧?”

“我也好。”雙魚笑道。見他不住地瞟着邊上的盧歸璞,便道:“這是我表哥盧歸璞。”又向盧歸璞簡單介紹了下榮平,說他是榮恩将軍的公子,先前自己在庭州時,得過他們不少的照應。

榮平聽得這青年便是雙魚的表哥,一怔,視線掃了好幾眼,臉上慢慢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的神情,最後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說:“在下榮平。有幸與盧公子相遇,往後還望多多指教。”

盧歸璞起先聽的他是榮家世子,心裏便對他有了好感,等雙魚再說從前在庭州得到過榮家父子的照應,對他好感更甚,立時下馬,道:“叫我名字就行了。這裏遇到也是緣分了!不知世子這回入京能留多久?過些天便是我的婚期,盼着世子賞臉,來喝一杯喜酒。”

榮平看了雙魚一眼,躊躇着時,六福道:“平郡王府嫁女,世子人都回京了,豈有不去喝喜酒的道理?自然要去的。”

榮平一愣:“平郡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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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老皇上親自給盧公子和郡主賜的婚哪!怎麽,榮世子你竟不知道?”

榮平終于反應了過來,飛快地再次瞥了雙魚一眼,極力抑着心底湧出的狂喜,不住搓着手,笑容滿面地點頭:“一定去!一定去!早就聽說過盧公子的名了,這趟回來趕上了喜事,自然要去吃頓喜酒的!”說着便與盧歸璞勾肩搭背,兩人互問入京後的落腳之處,俨然像是一對好兄弟了,約好日子碰頭再聚,又說了些別的話,榮平終于上馬,朝盧歸璞抱了抱拳,說了聲“盧兄,改日再見”,這才帶着随從離開。

盧歸璞目送榮平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回頭道:“小魚,榮世子真是個爽快人,我跟他簡直有相見恨晚之感!”

……

一行人入城後分道。六福回宮,盧歸璞帶雙魚到了盧家如今位于東平門附近的宅邸。京中地貴,這是宮裏撥賜給盧嵩借居的官邸,離皇宮不遠,方便他每日上下朝,從大街轉進一條微窄些的青磚巷,再走上幾步,便是大門了,鬧中取靜,環境很是不錯。

盧嵩這會兒還沒下朝回來,但早讓家人準備了雙魚的住處。過中堂到後,穿一道回廊,靠東有個小院落,院裏長了一株多年的秋芙蓉,這會兒枝上已經打了密密的花苞,開始吐露淡粉花蕾,花景喜人。雙魚便住這裏。她與一同上京的陸媽安頓下來,在宅子裏逛了逛,到了傍晚時分,舅父回了。

盧嵩再次入朝為官,除了官複原職任中書令外,也被指為小皇帝的太傅,日常忙碌,這會兒才從宮裏回來,見雙魚安然到家,十分歡喜,當晚治了一桌家宴給雙魚接風,盧歸璞談及白天巧遇榮家世子,說兩人頗有些相恨見晚的事,盧嵩笑道:“将門出虎子,往後你與榮家世子多多親近,是件好事。”

舅父心情好,多喝了兩杯,略有些醉意,雙魚送他回房安歇,服侍舅父躺了下去,見他阖了眼睛,以為他要睡了,于是輕手輕腳走到燭火邊上,要吹時,聽見舅父叫了聲自己,便應聲回頭。

燭火裏,她見舅父重新睜開眼睛望着自己,神色仿佛有些感慨。遲疑了下,微笑問道:“舅父還有什麽吩咐嗎?”

盧嵩慢慢搖了搖頭,最後道:“你路上很是辛苦,回去也早些睡了吧。明日舅父帶你入宮去謝恩。”

雙魚輕聲應了聲是。

……

第二天,雙魚換上六福來傳旨時一并賜下的禮服,坐了輛車,跟随盧嵩入了宮。

依舊從那道她熟悉的西南側門入的宮,一路行走,最後來到昭德殿外。雙魚等候在外庭。盧嵩先去求見。她獨自等了片刻,便看到六福一路小跑着過來領她進去。

那裏頭的人,都是她認識的,甚至可以稱得上熟悉。她對昭德宮也算熟門熟路。這回過來,這裏的宮人們,雖然有些已是她沒見過的生臉了,但大部分人方才見到她,一個個都臉上帶笑,紛紛過來向她問好。

即便這樣,此刻雙魚竟然也感到了一陣緊張。跟着六福往那扇門去的時候,心跳竟也慢慢快了些,到了門檻前,聽見六福進去說,“沈姑娘來了,就在門外”,她手心竟然都出了層薄薄的汗。聽到讓自己進去後,繞過那道屏風,微微屏住呼吸,擡了下視線。

裏面陳設與先帝在時無二,處處熟悉。角落裏立了幾個宮人,但并不見另一個身影。

她肩背方才一直繃着的那股勁道終于慢慢松弛了下來,神情也自如了。

東祺端坐在正前方的那張龍椅裏。因為椅子大,顯得他身形愈發的小。一身玄黃,十二章服,雖還是小小個頭,也被烘出了些威儀。

他方才面露微微喜色,動了動,想跳下去迎她,看了眼一旁的盧嵩,又慢慢靠了回去,臉色重新變得端整了起來。

雙魚朝他叩拜謝恩。完畢後,東祺便請盧嵩先去青麒臺,說自己随後就到,留雙魚在這裏和自己再說一會兒的話,等下派人送她回去,讓盧嵩不必挂心。

他離親政還早,朝會之外,青麟臺是攝政王領東祺與群臣議事的所在。

盧嵩遲疑了下,看了眼雙魚,終于還是應了聲喏,躬身退了出去。

盧嵩一走,東祺方才一直端着的肩膀便開始松了下來,揮手讓六福和另幾個太監出去,等邊上只剩他和雙魚了,從椅子上跳了下去,上前拽住雙魚的衣袖便道:“女先生!你可來了!”

他這一下,方才的生疏間隔感頓時消失,雙魚仿佛又看到了從前熟悉的那個東祺。

“我天天盼着你呢!”東祺一臉苦色,“總算有個能說話的人了。我跟你說,我現在快要苦死了!以前還以為每天去上書房最苦,現在才知道,做皇爺爺那樣的皇帝才真叫苦。我每天四更就要起來預備早朝,躲一天的懶也不成!一坐就要幾個時辰!我早上都不敢喝水了!那些大臣們話很多,說起來就沒完,還動不動在那裏争個沒完,我好幾回都要被尿給憋……”

他抱怨個不停,忽見雙魚抿着嘴笑,這才意識到跟她說這個有點不妥,急忙閉了口,臉微微一熱,嘟囔着道:“這還不算,每天我還是要上學……你舅父又嚴厲的很……我真的一點懶也躲不成……”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真想皇爺爺還在世,都跟以前一樣,那樣就好了……”

雖然已是小皇帝了,但畢竟,也就只是個八九歲的小孩,雙魚見他個頭雖然比去年略有拔高,但一張臉,卻不見多長半點肉,兩頰反倒像是消瘦了些,想必這半年,他确實過的也不輕松,便安慰說,實在太疲累的話,可以和攝政王講,他應該會酌情減些他的事情的。

“哎,”東祺搖了搖頭,“七皇叔比我還辛苦,我又怕他對我失望,不敢跟他提。”想了下,眼睛一亮,望着雙魚,眼巴巴地道:“要麽,你幫我在七皇叔跟前說說?”

雙魚笑了起來:“你七皇叔那裏,我是說不上話的。不過,我舅父那裏,回去了我倒可以幫你提一下的,讓我舅父酌情給你減點功課。”

“也好也好!”東祺露出喜色,不住地點頭,“一定要記得幫我說!”

雙魚笑着點頭。

……

東祺從小失母,與前太子父子關系生疏,從前只依着老皇帝,性情看似乖張,實則內心敏感。現在老皇帝沒了,從他被接過來奉為少帝後,段元琛雖對這個侄兒多方照拂,但他一個大男人,再細心也有考慮不到的地方,加上攝政忙碌,難免疏于體察東祺的心思。東祺隐隐也知道,自己能坐上這位置,多少得益于諸皇叔之間的制衡,加上前太子一事影響,這半年來,他也不會主動去向段元琛吐露自己的心思,心裏未免愈發抑郁起來,現在終于盼到了讓他感覺親近,又肯聽自己說話,還輕聲軟語安慰他的雙魚,只想就這麽把她留在邊上都不放回去才好。偏感覺才沒一會兒,青麟臺那邊便傳來了話,說太傅催他去聽政。雙魚便告退出宮,東祺留她不住了,只好怏怏地送雙魚出了昭德殿,命六福用宮車送她回去,自己才往青麟臺去。

雙魚目送他身影被一群宮人給淹沒,簇着往青麟臺去了,知道舅父這會兒應該脫不開身,也不等他了,六福随同着,往出宮方向去。經過那條通往從前自己住過些時候的秀安宮岔道口時,腳步微微停了停,扭臉看了一眼,六福便道:“沈姑娘,要不要順路拐過去看看?”

雙魚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去,沿着宮道,行到了路的盡頭。

前頭不遠,就是出宮的那道宮門了。

她的視線落在前方那條幹淨的仿佛不見沾惹半點塵埃的青磚宮道上,微微有些心不在焉,轉過最後一個拐角時,忽然聽見身後的六福喊了聲“奴婢等見過七王爺”,接着,他和另幾個同行的宮人跪到了路邊。

雙魚一驚,停了腳步,擡起視線,便對上了一雙正望着自己的眼睛。

是段元琛。

他正與一個紫袍大臣往裏行來,步伐微急,一邊走着,一邊說着什麽話。應是剛從宮外入宮,想必要去青麟臺的,大約也沒料到會在這裏這樣遇到了她,腳步猝然停了下來,有些突兀地站在了那裏。

兩人便這樣四目相望對方,中間隔了十幾步路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昨天在馬車裏,六福談及他的時候,說她要是見着了王爺,保不齊都認不出來。

話,當然是誇張了。

但此刻在這裏見到他時,雙魚确實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原本沒有的陌生。

他面容比從前愈發顯得峻瘦,目光沉默,穿着九章蟒袍,玄表朱裏,發以玉衡維冠,纓處飾金。立在那裏,從頭到腳,嚴整而華美,卻也令雙魚覺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帶着威重的隐隐壓力感。

他像變了一個人。

确實,現在他也不是從前她在庭州時認識的那個段元琛了。

宮道兩旁光禿禿的,不見半棵樹木,頭頂秋陽投射下來,也早沒了夏火時的炙熱。

但定是身上禮服太過厚重了,雙魚的後背卻覺得燥熱起來,出了層薄薄的汗。他冠纓上的飾金在陽光下也刺的她眼睛有些發晃。

她垂下眸,像六福一樣跪在了道旁,端端正正地道:“臣女見過七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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