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場暴雨過後, 傍晚天邊出現一縷陽光。
雲收雨歇,空氣也變得清新。
只有被雨水壓得搖搖欲墜的樹葉,還在顫巍巍地, 一滴一滴掉着雨水。
公交車緩緩停在站臺,‘吱呀’一聲, 車門打開,人群走到門口, 腳步匆匆地下車。
溫妤寧把手機關上, 沒有回劉志強的信息, 下了車。
慢吞吞的, 有一些麻木地往回走。
直到一個小女孩傷心的哭泣聲尖利地傳來,溫妤寧轉過臉去,看見她穿着一身不新不舊的衣服,站在垃圾桶旁邊, 淚水糊滿了眼,一邊哭還一邊往周圍看着,看着, 會不會有人來找她。
無助地像是被人丢棄的,不要的。
溫妤寧怔怔地看了兩眼。擡腿想往小女孩那邊走去,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快步走了過來, 嘴裏一邊罵着,一邊幫小女孩拍着身上的灰。然後牽着小女孩回家,
她的腳步一頓。
直直停在原地。
還好, 這個小女孩和她是不一樣的。
她的媽媽雖然兇, 但是沒有丢掉她, 唠叨的罵聲也顯得溫情和令人向往。
其實她的親生父母離婚後, 她還是見過她媽媽一面的。
那個時候她剛被爺爺奶奶送到大姨家, 上了小區附近的中學。
某一天放學,在學校門口看見了她的親生母親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緩緩往她的方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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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見到她,大抵心裏還是激動,或者有一些期待。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站在路邊,手指緊緊地抓住書包袋子,忐忑地,期待地,等着她走過來看見她。
想象着,她等下見到她的表情會是怎麽樣的呢。
開心,驚訝,還是……
直到那兩個人走到她身邊,男人看了看她,随口說了句,“這女孩誰啊?怎麽一直盯着你?”
女人似乎頓了下,才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立馬轉過頭,輕飄飄地說了句,“不認識。”
然後便和男人走開。
大概是從那天開始,溫妤寧清晰地知道,她是被丢棄的,不被承認的。
連親生父母都不要的人,要如何才有勇氣期待,她也是可以被愛着的。
那些想法伴随着她年少的時光,生根發芽,根深蒂固,枝繁茂盛,遮住所有陽光。不斷崩潰不斷自我懷疑,然後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疤痕,難以自愈。
雖然從小到大聽過很多的大道理,老師也總是教他們,每個人都很好,不需要自卑。但是看着裴敘白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她好像,真的不夠好。
更不可能,值得被愛。
李子涵說她和他是同一種人,自卑而怯懦到了極點,譏諷她猜過了所有可能,卻不敢猜,他愛她。
她潛意識裏拒絕着這種可能,所以忽略了那麽明顯的愛意。
還總是,和他說那樣的話,
【那你呢,你又為什麽要管我?】
【你能不能,最近不要再找我了。】
其實她和李子涵又有什麽不同呢,都是用自己的自卑當借口,肆無忌憚地,拒絕着他的靠近。
那麽驕傲卻肯為她低下頭,那麽狂妄卻學會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後替她撿起自尊,那麽,那麽好的少年。
是她逃避了,是她錯過了。
天色暗了下來,暮色沉寂。
一陣風吹過來,帶來輕微的涼意。溫妤寧收回視線,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回家。
——
回去後溫妤寧腦海依舊一團亂,靜不下心就把所有的衣服都丢進洗衣機裏,洗好曬好,把中午的碗全部洗掉。做了一圈下來,似乎就再也找不到什麽事來做,來轉轉她的注意力了。
輕嘆了一口氣,溫妤最終在沙發上坐下,愣了愣,然後打開手機,點開裴敘白的微信。
他們的對話還停留在好幾天前,因為她不小心拉了他的手出了一個烏龍,她就刻意地不再聯系他。
昨天她還和他說了那樣的話。
想起昨天他聽到她要求不再見面的話後低沉的語氣,他便和她說要去A市兩天。
他這樣高傲的一個人,卻從來沒有和她發過脾氣。
溫妤寧抿了抿唇,反而一直是她,在對他做着過分的事。
她應該要給他道個歉的。
手指慢吞吞地在屏幕上打下:“對不起——”忽然又一個一個删掉,退出聊天框。
低下頭,捂住臉沉默。
她都做了什麽……
對不起三個字,何其輕飄飄。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嘆了口氣回過神,才發現門鈴不知道響了多久。
溫妤寧擡起頭,這麽晚了,誰會來找她?
從沙發上起身,往門口走去。
因為時間比較晚,平常也不會有鄰居串門之類的,溫妤寧也不知道是誰,于是打開貓眼,看了眼。
在看清了外面的人,溫妤寧渾身一頓,怎麽會是她……
沉默了一會兒,門鈴聲又再次響起。
溫妤寧眼睫垂了垂,伸出手,緩緩打開門。
門外站在一個穿着質感良好連衣裙的中年女人,黑發梳得很整齊,看起來像是為了來見人,認真打理過。
年紀看着四十上下,保養得還不錯。不再像溫妤寧記憶裏那樣,被酗酒的男人打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看得出來,她這些年過得很好,雙眼有了神采,也有了對生活的向往和期盼,不再是死氣沉沉一潭死水的模樣。當年那個走在她身邊的男人,一定對她很好。
這樣,就好。
門內門外的兩個人都沉默着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門外的女人率先開口,保養精致的臉上不再是當初在學校門口見到溫妤寧時的冷漠,而是帶着一絲淺淺的,像是讨好的笑,“阿寧,你的傷怎麽樣了……媽媽……很擔心,過來看看你。”
說着立刻把放在旁邊買的保養品提了過來,一邊提一邊絮絮叨叨的說,“這傷到頭啊可不能大意,要好好養身體,工作可以先放一邊,身體最重要。這是我給你買的營養品,對身體很好。”
“我給你提進去吧?”
她說了一大堆,然後期待,又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溫妤寧,大概心裏沒底,溫妤寧會不會讓她進去。
溫妤寧看着她這樣讨好的表情,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想法,停了停,側開身體讓她進去。
溫明錦見狀愣了一秒,然後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了起來,連忙把手裏的東西提進去放在客廳。
稍稍打量了一下客廳的布置,發現什麽都很整齊幹淨,連廚房的碗都洗幹淨了整齊地疊着。陽臺上剛曬好的衣服迎着夜風飄揚。
孩子離開她,依然把自己照顧得好。溫明錦眼熱了熱,然後關心地說,“你受傷了還是好好休息,這些活暫時就別做了,萬一傷口裂開了怎麽辦?你要是不介意,媽媽最近不忙,媽媽過來幫你打掃,”說着她把剛帶來的營養品就要拆開,唠叨地說,“這個我問過醫生了——”
“你別忙了。”溫妤寧站在不遠處,看着她一進來忙活個沒完,抿了抿唇,平靜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受傷了,住在這裏?”
她媽媽是絕對不會告訴她的。
她記得上高一那年,她放學回家,看見過一次溫明錦帶着男人回來站在門口苦苦哀求,被溫母毫不留情地趕出了家門。
其實她們之間是親姐妹,但溫明錦丢下溫妤寧之後,一跑就是幾年,連外婆去世都沒回來之後,溫母和她的關系就降至了冰點,說過再也沒有她這個妹妹。所以,溫母是絕對不會告訴溫明錦她的地址。
溫明錦手上的動作一僵,笑容也淡了淡,“我去你工作的醫院裏,問了你的同事。我說,我是你媽媽,你同事就和我說了。”
“對不起,我本來是想去醫院看看你,并不想打擾你的,但是聽到你同事說你受傷了我實在擔心,所以……”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怪不得。
怪不得她會知道她受傷,知道她家的地址。
她對她同事說是她媽媽,沒有人會懷疑。溫明錦這張臉,和溫妤寧有七分像。
“前段時間和我同事打聽我的人,也是你,對嗎?”溫妤寧問。
“是我。”溫明錦輕聲說,“阿寧,媽媽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這些年,我——”
“我過得很好。”溫妤寧臉上的表情從始至終都很淡,說起這些事早就無動于衷,“這些年我都過得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謝謝,
你的關心。
極為平淡,又極為生疏的一句話。
在原本應該是最親密的兩人身上上演。
她很好,過得很好。在被親生父母抛棄的這些年,都很好。
客廳裏的空氣突然安靜。
溫明錦轉過頭,聲音僵硬着,有一些苦澀,“阿寧,你別這樣和媽媽說話,媽媽當年真的是不得已,你也是看到你那個爸爸是怎麽打我的,我是真的受不了了……”
“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沒有一時一刻不在想你。你上初中的時候,我和你劉叔往你學校過其實是因為我也想偷偷見見你。可是我不敢認你,我怕你劉叔知道我生過孩子就不要我了。我是打算着,等我和他結了婚,我就把你接過來。對不起,是當年媽媽太自私,讓你傷心了。”
咽了咽口水,溫明錦不敢看她的眼,繼續小聲說,“離婚的時候我也想帶你,可是只要一想起你那張臉,我就想起你爸爸,連睡覺都會做噩夢……”
“可是我和那個男人并不像。”溫妤寧緩緩揭穿了她的謊言,“你以前,說我很乖的。”
她明明說過她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寶貝。
可是離婚的時候,她又變成了讓她做噩夢的一張臉。
溫明錦身體一頓,臉上的表情變得蒼白。
是的,她的女兒,從小到大都很乖,很可愛,是她的小天使。為了她,她在那個如魔窟一般的地方,整整忍受了四年。
可是被打得生不如死的時候,溫明錦也會想,要是沒有溫妤寧就好了,要是沒有她,她就不必受這樣的罪,這一切的源頭,這一切的苦難,都是因為她。
所以離婚的時候,她看着掙紮着哭喊着要媽媽的女兒,狠心地,厭惡地,丢掉了。
但這一切,都和孩子沒有關系。
她的苦難,從不是溫妤寧帶來的。可她終究還是把這一切的辛苦,折磨,都遷怒,怨恨到那個才幾歲的小女孩身上。
溫明錦紅着眼對溫妤寧說着抱歉,都是她錯了。
“對不起……”
當年的事說完,客廳裏徹底安靜了下來,
看着她幾秒,
“謝謝你告訴我。”溫妤寧搖了搖頭,“讓我知道,原來你不要我的理由是因為遷怒了,而不是我不好,才被你抛棄。”
“你離婚,離開,我從沒有怪過你,甚至為你慶幸你終于離開那個男人,只是我,”溫妤寧頓了頓,聲音終究還是帶上了微微的哽咽,“那個時候年紀小,還是想着,要是,我能和媽媽一起走,就好了。”
溫明錦用手捂着臉,終于壓抑地哭了出來。
這個中年女人,為了當年一念之差,對女兒愧疚了很多年。
“媽媽會補償你的。”溫明錦努力擠出一個笑,淚眼朦胧地看着溫妤寧,“你劉叔叔不能生育,雖然這樣的想法很自私,但我其實很高興。這樣,他就能把你當成他的親生女兒了。”
這樣的想法……好像現在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她,就能彌補似的。
可是,她已經不需要了。
不管是她的補償,還是母愛。
“我沒有恨過你,也沒有怪過你。我知道你當年很不容易。”
但有的事,錯過就是錯過了,傷害就是傷害了。
再多的彌補,那些晦暗的童年,卑讷的過往。也終究難見天日。
“我已經有媽媽了,她對我很好。還有,”
溫妤寧頓了頓,嘴角淺淺揚起,帶着一股釋懷的意味,“你讓我知道,不是因為我不好,才被抛棄才不值得被愛就夠了。”
“謝謝你——”
“小姨。”
——
淅淅瀝瀝下了幾天雨的B市,終于撥雲見日,豔陽高照。
溫妤寧休息在家也閑不住,看了一些資料,研究了幾個疑難病例。最後,在粉絲群裏,看了看裴敘白的信息。
那天他和她說要去A市兩天,溫妤寧并不知道他去A市做什麽,想着大抵是工作之類的。
在粉絲群裏看了眼才知道,原來是要去參加電視臺的晚會。
原本在新專輯發布這樣重要的日子,裴敘白是抽不出時間去排練參加這種類型的晚會的,但是由于節目導演是他很尊重的一個前輩,且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答應了他,所以只能排出時間去參加。
溫妤寧看了下日期,原來今天就是中秋了。
那麽晚會就是今晚播出了。
剛想着,手機收到一條信息。
梅道理:“哇塞,我看了節目單才知道,裴頂流竟然參加了中秋晚會。”
“還唱的是《見雨》!!!”
溫妤寧:“嗯,我也看到了。”
梅芸驚訝:“看到了?!!!他沒和你說?不可能吧,他怎麽可能不和你說!!!”
上次在商場那次過後,也許溫妤寧的其他同學還不清楚他們是什麽關系,相信他們只是好同學。但對于梅芸來說,情況就再清晰不過了。
畢竟她一早就覺得,像裴敘白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如果不喜歡阿寧,阿寧連見他面的機會都沒有。更不可能‘屈尊降貴’來和阿寧玩過家家似的‘合約情侶’游戲。
那次阿寧受傷,她就更加确定了。
只是她以為他們會趁着這個機會說開,甚至都做好了過兩天得到他們在一起的消息的打算。只是這現在是什麽情況啊……?
溫妤寧老實地說:“是我的問題……”
梅芸愣了幾秒,見她好像不太想說,雖然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但是,“不管什麽事,說開了就完事了,別怕嗷。”
“阿寧,沖鴨~”
溫妤寧笑了笑,“嗯。”
……
電視臺的中秋晚會準時在七點半開始,網臺同播。
電視上播放着大團圓合唱,整個畫面都洋溢着幸福安康的感覺。不知道別人喜不喜歡這樣的合唱,但溫妤寧一直都還挺喜歡這樣的感覺。
除了合唱,還有小品,詩朗誦,舞蹈等各種節目。
粉絲群一直在刷期待裴敘白出場。
但是該說不說電視臺确實十分雞賊,裴敘白難得參加一次的晚會,知道大家都想看裴敘白,所以為了收視率,把裴敘白的節目安排在了中間。
刷着刷着,快到八點半,等了許久的裴敘白才終于出場。
畫面一黑。
不過幾秒,舞臺一角頭頂的聚光燈忽地亮起。
男人白衣黑褲,端坐在鋼琴前,線條淩厲又挺拔的側臉,漂亮又冷感。骨節修長的手指往下一按,優美的鋼琴聲漸起。
一半側臉隐匿在黑暗中,光與影交彙,明明暗暗。
既隐晦,又勾人。
讓人看着看着,會忍不住生出妄想,想要,這個男人,能不能是屬于我的。
當然有這種想法的人,絕對不是溫妤寧一個。
原本不算多的彈幕頓時就像是炸了窩的螞蟻,密密麻麻地湧了出來,刷了滿屏。
“啊啊啊啊我老公終于來辣。”
“嗚嗚嗚嗚嗚星河璀璨,裴裴就是我全部的銀河。”
“啊這張臉太欲了,想睡(屏蔽警告)”
一首歌的時間結束,點開微博一看,果然又上了熱搜,廣場一片贊美和彩虹屁,看得人眼花缭亂。
溫妤寧想了想,點開裴敘白的微信,眼睫顫了顫,輕呼出一口氣,也發了句彩虹屁,“你今天唱的是什麽?”
頓了頓,“怎麽唱進我心裏了?”
等了一分鐘,越看越尴尬,溫妤寧又撤回,重新發了句,“今天的歌很好聽。”
“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這次她沒有撤回。
但是等了十幾分鐘,手機毫無動靜。
表演已經結束了,他還在忙麽?是沒看到還是……他生氣了嗎?
生氣……他應該是要生氣的。
溫妤寧出生以後,幾乎所有人都在說她的脾氣好,從不與人争吵臉紅。
但就算那麽好脾氣的她,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說傷人的話,她也不會輕易原諒他。
更何況,裴敘白這樣張揚又驕傲的天之驕子。
他會不會,覺得她不可理喻,不理她了?
電視上還在播着節目,時間不早,晚會已經接近尾聲,溫妤寧看着一 個小時前給他發的信息,依舊沒有得到回複。
後面的節目沒有心情再看,直接關掉了電視。
放下手機,覺得連嘴巴都是幹的,溫妤寧拿了一瓶果飲打開,喝了一口才發現,竟然是有度數的果酒。
大概是心情郁悶,一向循規蹈矩的溫醫生難得任性了一次,一口一口,将那瓶度數并不高的果酒全都喝了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溫妤寧愣了下拿過來點開,然後肩膀垮了垮,是梅芸。
“怎麽樣怎麽樣,你和裴敘白說得怎麽樣了?”
看了眼,
“我哪裏知道。”
溫妤寧回了句,又把手機放了回去。
語氣帶着點點委屈,大概是喝了酒,連說話都變得孩子氣。
坐在沙發上,低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然後,竟然又開了一瓶果酒。
當那瓶果酒見底,手機忽然又響了一聲。
以為又是梅芸發過來的,溫妤寧有些無奈,緩緩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果酒瓶,決定和她好好解釋。
手機打開,
兩條信息映入眼簾。
XU:“開門。”
往上拉,半個小時前還有一條,“現在。”
怔愣間。
下一秒,門鈴響起。
作者有話說:
來啦!
這章留評給大家發小紅包,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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