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酸菜肉蛋餃子
屋子還是這間屋子, 但最初審視着師雁行笑的陸振山,現在已經不大能笑得出來了。
他不得不暫時從上位者的角度退下來,轉而認真掂量師雁行的提議。
這一幕與不久前的場面何其相似,又是何等不同。
陸銘自不必說, 他基本就是個拉低整間屋子智商的擺設, 不中看也不中用。
就連外間的吳管事也不自覺屏息凝神, 面上瞧着平靜,心中卻波瀾起伏。
能成麽?
不對, 怎麽會是我們擔心這個問題呢?
魚陣捧着一塊桂花糕, 小口小口啃,啃了會兒, 小聲問江茴, “介介好了?”
她看不懂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但總覺得,好像姐姐把壞人打倒了。
江茴緩緩吐了口氣, 低頭為她擦去唇邊點心渣子,幾乎克制不住眼中的笑意, “嗯。”
“吳管事。”她忽然轉頭道。
“啊,啊?!”正沉浸在思緒中的吳管事一個激靈。
江茴施施然指了指他旁邊呼哧亂叫的大水壺, “水快燒幹了。”
吳管事看了眼,“啊……”
師雁行聽到外面的動靜, 用餘光瞥了眼, 正好與往裏看的江茴對上,兩人相視一笑,都不複來時沉重。
陸家酒樓別的不說, 茶确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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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大祿朝這麽久, 她還沒正經吃過幾口茶呢。
師雁行又不緊不慢幫自己倒了一盞, 一邊欣賞牆角的山茶花,一邊慢慢吃着。
說到底,大家本就是公平合作關系,哪怕現在一方勢大一方勢弱,但這種強弱對比随時可以轉變。
比如說現在。
有求于人的,自然就弱。
師雁行不會因為年紀、性別,甚至現在基礎的薄弱而自覺矮人一頭,讓自己卑躬屈膝。
說到底,商業談判一看實力,二看氣勢。
商人逐利而生,骨子裏就是聞見血腥味兒一擁而上的鯊魚,你有沒有底氣,陸振山這樣的老油子一眼就能看穿。
在商場上,沒有憐憫和同情,只有利益交換。
對方覺得你夠格坐下來談,才能談。
不夠格的,死在路邊就是了,與我何幹?
眼下,師雁行确實需要陸家酒樓。
可不僅她需要陸家酒樓,陸家酒樓也需要她。
陸振山之所以能擺出這幅禮賢下士的姿态,願意坐下來跟她談,并不僅僅是他為人厚道,願意給她們機會,而是這鹵味系列确實有這個價值,值得他坐下來。
這就是師雁行的資本,這就是她的底氣。
陸振山久久不語。
看他的樣子,一時半刻是不可能給出答複的。
談判這種事,相互推拉個幾回都是家常便飯,倒不急在一時。
師雁行主動倒了杯茶水,擡手示意。
“不過提議罷了,成不成都不要緊。貴店這麽大的買賣,今天能坐下來和我們說話,當真擡舉了。其實您就算不要這方子也沒什麽,到底仍是客似雲來。若要的話,自然好,細節咱們慢慢再談就是了。這都是後話,來,作為晚輩,我先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少頃,陸振山扶着窗框,目送她們遠去,許久沒動。
吳管事和陸銘站在他身後,心思各異,也沒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陸振山長長吐了口氣,語氣複雜道:“後生可畏啊。”
處變不驚,頗有大将之風,後面的精明勁兒和目光之長遠,根本就不是自家蠢貨能比的。
若不是那副稚嫩的皮囊,他幾乎都要懷疑和自己面對面談判的是一位久經商場的老手了。
陸振山扭頭瞥了陸銘一眼,擺擺手,“去告訴你娘,晌午回家吃飯。”
陸銘哎了聲,又往窗外瞧了眼,扭頭走了。
等打發走了陸銘,陸振山才搖頭嘆道:“這孽障差遠了。”
早幾年,他就有過退下來的意思,平時不大出面,正常時候都是吳管事代為打理。
這會兒吳管事聽了這話,心情複雜,笑容尴尬。
“少東家心是好的,只是略急躁了些,再歷練幾年就成了。”
“再歷練幾年?”陸振山輕輕拍了拍窗框,把下巴沖師雁行離去的方向一擡,“你說她歷練了多久?”
吳管事:“……”
這叫人怎麽說呢?
嗨,只能說各人天分有別啊!
卻說師雁行母女三人拐過街角,就見鄭平安嘴裏叼着一根草莖,正跟幾個小孩兒跳房子,時不時擡頭往陸家酒樓的方向瞅一眼。
這裏有牆角遮擋,他可以輕而易舉看到酒樓,酒樓卻不容易發現他。
看師雁行她們過來,鄭平安立刻從孩子堆兒裏鑽出來,吐了草,“成了?”
他身上有種非常平和從容的氣質,哪怕穿着差役服,老人和小孩子也不畏懼。
師雁行笑笑,“還有的磨,不過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嘛。”
鄭平安挑挑眉,“嗯,這話倒是有些滋味兒。”
他是見過家裏的老頭子談生意的,何止有的磨,簡直能把人磨死!
他自覺沒那份耐心,所以早早歇了争家業的心。
現在我爹是掌櫃的,以後我哥是掌櫃的,他們努力幹活給我分紅,這不挺好?
好極了!
幾人順着大道往前走,師雁行就道:“今兒多謝小官人了。”
鄭平安啧啧兩聲。
師雁行瞬間領會,“明兒保準有新鮮花樣。”
她看着鄭平安,忽然語出驚人,“多謝二叔!”
鄭平安一個踉跄,差點左腿絆右腿把自己撂倒了。
好不容易站穩,他驚魂甫定地看過來,滿面驚悚,“你喊啥?”
師雁行眉眼彎彎,才要再開口,鄭平安就舉手做告饒狀。
“姑奶奶,罷了罷了,你可別再喊了,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師雁行母女三人放聲大笑。
鄭平安摸着鼻子搖頭,十分無奈。
之前讓她喊二叔,不過是覺得投緣,打趣一番,可沒想到這丫頭片子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好麽,半點沒驚喜,光剩驚悚了。
他一直都覺得這姑娘挺有意思,是越琢磨越有意思的那種,不然也不會多番幫助。
她跟自己說話時,感覺像自己的同齡人;
跟黃兵說話時,又像黃兵的同齡人;
回去後問起老頭兒吧,感覺從老頭兒嘴裏說出來時,又像在聊一個老頭兒的同齡人……
反正像來像去,就是不像孩子!
剛才師雁行這一嗓子“二叔”落到鄭平安耳中,簡直就像姜威或是老杜突然轉了性兒一樣。
太可怕了!
今天是做完買賣才去陸家酒樓談判的,前後多耗了大半個時辰,回郭張村時已經不早了。
身體有點累,但精神卻極度亢奮,師雁行覺得自己完全不需要休息,甚至還能再出去打十個!
說起來,來到這個世界快一個月了,竟還沒吃過一頓餃子呢!
在她老家,逢年過節有好事必吃餃子。
哪怕她的原生家庭并不算和睦,但後來在外漂泊創業時,偶爾也會産生一絲鄉愁。
有人說,鄉愁的一半源自于饞,所以當她發現自己的鄉愁中充斥着的全是諸如餃子、大包子等形象後,也就不覺得意外了。
掏出一整棵酸菜沖洗一回,切成細絲略攥一攥水。
別擠得太幹,不然回頭包出來的餡兒發柴,口感就不潤了。
豬肉特意去張屠戶那裏要了一整斤前腿肉,這個部位的肉口感更嫩,滋味更鮮美。
豬肉剁碎了,加點鹽和蔥姜蒜末調和,不必太多,因為酸菜本身的味道就足夠豐盈,适合做主角。
攪餡兒的時候順着一個方向攪,容易上勁兒,煮熟後就是一整顆肉蛋了,非常勁爽彈牙。
面團不必發得太好,餃子皮兒略硬一點更好吃。
擀面杖往手裏一放,一手擀一手轉,三下五下,一張中間厚邊緣薄的餃子皮就飛了出去。
江茴各項家務都會點,但都本事平平,便只打下手,眼睜睜看着師雁行一個人擀皮兒、包餃子全場起飛,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魚陣看得有趣,一雙洗得白白嫩嫩的小爪子也蠢蠢欲動。
師雁行就單獨揪下來一小塊面團給她,又弄了個小碗裝餡兒。
江茴就在旁邊帶着魚陣一起玩。
娘兒倆一個現學,一個後忘,包出來的效果竟很不相上下:都跟趴窩的拖拉機似的……
魚陣很得意,舉着那只比自己的巴掌還長的餃子說:“勾勾!”
老人們總愛把彎彎的餃子說是“勾兒”,小孩子們便也跟着學。
江茴低頭看看自己的,邊緣赫然露着餡兒,就有點自卑。
都是十根手指頭,這咋學不會呢?
先包了一蓋墊,皮薄餡兒大的六十個,師雁行先燒開水下了鍋。
如今有錢了,也舍得放肉,足足煮了三個開鍋才罷。
原本白色中微微泛着小麥黃的面皮變得透明,隐約透出裏面黃色的酸菜、粉色的肉,鼓鼓囊囊,分量十足。
煮好的餃子分了三碗,師雁行讓江茴翻出食盒來,“勞動你們跑趟腿兒,先給豆子、桂香和村長家裏各送一碗。”
豆子和桂香自不必說,從以前到現在都幫了自家不少忙。
當初原主父親去世,原主病倒,兩家沒少忙前跑後,這碗餃子該送。
至于村長麽,六十多歲的人了,無功無過,就是個輩分最高的普通人。
但有一點,護短,心軟。
這兩年江茴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獨自拉扯兩個姑娘,外面多少虎視眈眈,要不是老村長出面震懾,又提點村民,她們的日子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好過。
“哎。”江茴應了聲,拉着魚陣去了。
之前她不是沒想過回報,可前途渺茫,實在是回報不起。
如今都好了。
豆子家和桂香家自不必說,少不得一番拉扯。
娘兒倆去到村長家時,一大家子正擺桌。
都是尋常百姓,也沒什麽正經肉菜,不過炒菜做飯時略挖一勺豬油,潤潤腸胃罷了。
“飒飒娘來了?”如今村長跟着長子一家過,兒媳婦是個極其爽利的媳婦子,一開門就拉着她們往裏走,“來來來,才做好飯,進來一塊吃點兒。”
“不了,”江茴笑道,“我們也得了。”
她打開食盒,拿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酸菜肉蛋餃子遞過去,“托大家的福,最近略緩過來一點元氣,今兒包餃子。不是什麽好東西,只大家都嘗嘗,多少是個意思。”
原本江茴并不擅長說這些,也不知師雁行推她出來,有沒有特意鍛煉的意思。
如今回想起過往,也覺得不難開口了。
“送什麽東西!”老村長聽見動靜,倒背着手走出來,虎着臉道,“孩子們長個兒呢,留着她們吃。”
江茴不聽,學着當初師雁行在小衙門強留東西的做派,放下餃子,拉着魚陣掉頭就跑。
那媳婦追了幾步,到底端着餃子,不敢跑得太快,眼睜睜看着娘兒倆順着大道跑沒影兒了。
“這……”她有些無措地看着公公。
老村長沉吟半晌,嘆了口氣,“罷了,端進來吃吧。拿個碗,也給老二家裏撥過幾個去,說是師家送來的。”
那娘們兒幾個是有心的。
江茴拉着魚陣一通跑,半路上也不知想起什麽,又哈哈大笑起來,只覺得無比暢快。
“回來了?”
進門時,師雁行已經又下好一鍋餃子,又炸了一點辣子油,正在燈下笑吟吟看着她們。
“洗了手來吃飯吧。”
娘兒倆果然去洗了手,坐下一瞧,那供桌上的牌位前也擺着一碗熱乎乎的餃子,筷子擺得端端正正。
師雁行道:“也算吃團圓飯了。”
江茴眼眶一熱,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下來。
她慌忙抹了下臉,夾起一個餃子咬了口,一擡頭,穿透熱氣帶着淚笑,“真好吃,就是太燙了。”
燙得她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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