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蔥油卷
十月二十三, 郭張村降下今冬第一場像模像樣的大雪。
一夜之間,天地渾然一色,放眼望去,滿地銀裝素裹, 好個琉璃世界。
這兩日狂風大作, 天氣很不好, 罡風裹挾着雪片劈頭蓋臉,砸得人睜不開眼, 師雁行就沒有出攤,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
北方冬日非常方便儲藏食物,各家各戶每次蒸炊餅、包子什麽的, 都是一做一大鍋, 挂在房梁上、擱在地窖裏, 慢慢吃。
反正也壞不了。
好容易有空,師雁行和了好些面, 又切了大蔥炸蔥油,先烙蔥油餅, 又蒸一鍋蔥油花卷。
鍋裏還煮着紅豆,等爛熟了, 去掉表皮,碾碎, 就可以包紅豆包吃。
師雁行特意換了點黍子面, 蒸熟後粘性很大,跟紅豆餡兒超級搭。
蔥油餅揉面時加一點鹽,表面刷一層蛋液, 烙熟後金燦燦, 好吃又好看。
剛出鍋的油餅表層很酥, 咔嚓嚓油煎餅似的,香味恨不得飄出去十裏地。
見魚陣捏着手指眼巴巴看,師雁行切了一小角,讓小姑娘拿着啃。
做花卷很有意思,玩兒似的。
把面團揪成一個個的小劑子,揉成長條按平,分別從正反兩面往中間卷,碰頭後用筷子橫着一壓,兩瓣變四瓣向上翹起。
若手藝好的,方才卷的那些卷兒便會一層層炸開圓形的花,非常漂亮,酷似肥蝴蝶。
江茴和魚陣也來湊熱鬧,前者做這個倒還好,嗯,這次不像拖拉機了,像大撲棱蛾子。
啃完蔥油餅跑來玩的魚陣是完全的充數,糊弄到師雁行都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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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姑娘被哄着離開案板,她馬上抓過被蹂躏的面團,回爐重造。
距離跟陸家酒樓談判已經過去三天,那邊沒有一點兒動靜,江茴有點坐不住了。
往鍋裏裝花卷時,她就忍不住問:“你說,他們怎麽還不來找你?”
萬一黃了咋辦?
倒不是過不下去,只是覺得師雁行前面那麽努力,怪可惜的。
師雁行蓋上鍋蓋,又彎腰往竈底塞了兩根柴火,慢悠悠道:“這是耗着呢。”
她大約能猜到陸振山的心思:
一來是覺得當日被自己将了一軍,有點抹不開面兒;二來還是覺得她的提議對陸家酒樓不夠友好,想逼她們主動讓步。
江茴隐約有點明白。
可該焦躁還是焦躁,這是正常人的反應,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
她挨着師雁行坐下,一邊拉風箱,一邊試探着問:“要不,咱們換一家試試?”
反正鎮上足有四家酒樓呢。
火舌随着風箱的送風忽高忽低,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很有節奏。
“有進步!”師雁行稍顯浮誇地沖她豎起大拇指,“不過那幾家可能還不如陸家。”
江茴來不及高興,忙追問為什麽。
師雁行喜歡她這種不懂就問的向學态度,正好枯等無趣,就細細掰碎了說給她聽。
中間魚陣跑過來,也睜着大眼混。
聽不懂沒關系,從小耳濡目染,總能記住點什麽,保不齊以後什麽時候就用上了。
“賣鹵味也有段日子了,雖說陸家酒樓距離咱們的攤子最近,可區區一座青山鎮統共才多大點兒?其餘三家不可能沒聽到風聲。
可除了陸家酒樓之外,沒人主動表态,究其原因,要麽眼光不行,看不出鹵味的潛力;要麽高姿态,瞧不上這點買賣,或是等着咱們登門求……”
挑合作夥伴要求之苛刻,絲毫不亞于挑女婿。
眼光不行的,本事和潛力都有限,直接排除在外。
高姿态的,更不用說,首先态度就有問題,後續麻煩一大堆。
這麽算下來,其他三家還不如陸家酒樓呢。
鍋已經燒開了,邊緣開始冒出洶湧的白汽,空氣中漸漸彌漫起濃郁的蔥油香。
魚陣下意識吸了吸鼻子,滿臉放光,“香!”
她現在正處于瘋狂長身體的時候,看見樹葉子都想上去啃兩口。
江茴揉了揉她軟乎乎的臉蛋子,越發憂心忡忡,“做買賣真不容易。”
又覺得抱歉,“我好像幫不上你什麽忙。”
“你幫着記賬、盤點食材,抽空還幫我們做衣裳,一個人都快頂仨用了,還不算幫忙?”師雁行驚訝道,顯然對她的妄自菲薄感到詫異。
江茴一怔,“我……這不是應該的嘛?”
我真的做了這麽多?
“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師雁行正色道,“相信我,你很有用,幫了很多忙。”
江茴從未被人這樣直白地肯定,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臉上熱辣辣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了。
“哎呀,”她難得扭捏起來,“我哪兒那麽好……”
嘴上謙虛着,心裏卻受用極了,一雙眼睛都被火光映得亮晶晶。
“我呢我呢?!”
見說來說去說不到自己,魚陣急切地扒着師雁行的大腿求表揚。
啊這……
師雁行把小家夥抱在懷裏,臉埋在軟乎乎的肚子裏猛吸幾口,“咱們魚仔能吃能睡長得快,最棒了!”
魚仔就是寶,充電寶!
累了一天了,摟着吸一口,瞬間原地滿血複活!
江茴:“……”
好敷衍!
火候差不多了,柴火不必再添,只用餘燼焖一會兒就得。
師雁行先去包粘豆包,估摸着等包完,花卷也就能出鍋了,一點不耽擱。
江茴過去幫忙,“那咱們就這麽幹等着嗎?豈不陷入你說的那個什麽被動?”
這些日子以來,師雁行沒少跟她說各種術語,江茴都用心記住了。
“自然不會,等他們這幾天就算仁至義盡了。”
師雁行動作麻利,挖起一勺紅豆餡兒往面皮上一扣,另一只手幾根手指在邊緣飛速舞動,不多時,圓滾滾的豆包就弄好了。
“我也來我也來!”
魚陣又眼饞,跳着腳要幫忙。
江茴覺得這小東西只會越幫越忙,幹脆取了一只碗來,挖上半碗紅豆餡塞過去,非常光明正大地敷衍道:“去,幫娘和姐姐嘗嘗好不好吃。”
“哦!”魚陣瞬間被忽悠走,一臉嚴肅地嘗起來。
師雁行:“……”
你還好意思說我敷衍!
江茴有點尴尬,猶豫了下,也挖了一勺給她,“你也嘗嘗?”
師雁行:“……”
嘗嘗就嘗嘗。
包粘豆包的紅豆餡兒不用太細,煮爛了按爛了就好,中間時不時蹦出幾顆大豆粒,口感反而會顯得豐富。
師雁行嘗了一口,毫不客氣地給自己點評,“很狂野的甜蜜,牛皮!”
累的時候人就會本能地渴望甜食,渴望高熱量,這口加了糖的紅豆沙來的正是時候。
江茴被她逗樂了,一時間竟忘了繼續問。
粘豆包吃法很多,直接蒸着吃是最簡單的,若講究些還可以油煎,完了之後蘸點紅糖白糖,就非常甜蜜蜜。
再或者,可以烤着吃。
試想一下,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冬夜,屋外滴水成冰,室內卻溫暖如春。
煮一壺熱茶小口啜着,守一只火爐慢慢烘,看熱氣慢慢升騰,聽柴火噼裏啪啦。
上面弄個架子,放幾個黃燦燦圓滾滾的粘豆包,抑或再加點豆幹豆泡一并烤起來……啧啧,美翻了!
了不得了不得,不能繼續想了。
師雁行砸吧下嘴兒,趕緊打斷翻飛的思緒,又說回加盟的事來。
“明後天雪停了再去鎮上,我準備找桃兒姐談談。”
“王桃?!”江茴想過她可能找備選,卻萬萬沒想到竟是王桃。
可細細一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近來王桃的團購非常之火爆,幾乎貢獻了師家鹵日均流水額的一半!
這才多久?
由此可見,此人的交際能力和口齒相當了得。
“她的交際圈廣得驚人,輻射範圍幾乎囊括了青山鎮整個中層消費群體,”師雁行不急不緩道,“貌似還有繼續向周邊村鎮擴張的趨勢,潛力無窮。”
輻射具體是啥,江茴不知道,但她已經習慣了對方嘴裏時不時蹦出幾個新鮮詞彙,聯系前言後語,倒也能猜出意思。
“這叫農村包圍城市。”師雁行笑道。
王桃的性格張揚,行動力強,堪稱社交悍匪,其實很适合做女強人,以前只是沒有機會而已。
現在機會來了,師雁行忽然很期望看看她的反應。
做代購賺的只是肉,可若做代理商,賺的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若你是王桃,你會怎麽選?
“她兒子不是準備考科舉?”江茴提出另一個隐患,“會不會不希望家人經商?”
“不經商吃什麽?”師雁行笑得雲淡風輕,用最輕飄飄的話說出最殘酷的事實,“況且如今才進學幾年?說句不中聽的,每年那麽多孩子進學,可最終皇榜登科的有幾人?是他們不想嗎?”
寒門難出貴子,是因為窮人家的孩子天生蠢笨?
不,是窮。
古代讀書消耗之大絕對超乎人的想象,這年月能安心讀書而無後顧之憂的只有兩類人:
官宦人家,商戶。
別看王桃的男人賺得多,眼下供應兒子上學倒還有餘力,可家裏又不止這一個孩子,真大頭花錢的時候還沒到呢!
且不說日常文房四寶和束脩,要科舉,先得交保銀,又要去外地考試,路費、住宿費是一筆。
考中了,要不要去更高一級學府深造?
學費、住宿費、夥食費。
考不中,繼續苦讀,之前經過的再來一遍。
又是一筆。
不管考中考不中,閉門造車是不成的,總要交際,參加各種文會,這不要錢?
或者後續考中了,想謀個一官半職,要不要打點?
花錢的地方簡直多不勝數。
真到了那個時候,單靠王桃男人這點收入,全家人都得勒緊褲腰帶。
江茴點頭,确實。
“那萬一過幾天陸家酒樓再找咱們怎麽辦?”
“涼拌!”師雁行往牆上一靠,懶洋洋道,“就是要施加壓力,讓他們有危機感,知道我們不是除了他們不行。”
這個問題她之前就反複考量過了。
青山鎮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完全容得下兩個代理商。
若陸家酒樓覺得一山不容二虎,那他完全可以退出嘛!
就是這麽民主自由。
當然,最佳結局是陸振山和王桃都點頭,因為這兩邊的受衆群體幾乎沒有多少交際,一個是小鎮上的“高端客戶群體”,另一個則走群衆路線。
競争固然會有一點,但應該不多。
見師雁行胸有成竹,江茴一顆心也重新放回肚子裏。
時候到了,兩人開鍋。
“呼”一聲輕響,積蓄已久的水汽瘋狂洶湧,翻滾着升騰,将整個屋子都籠罩住了。
“哇,”魚陣興奮地喊道,“有神仙!”
江茴失笑,一邊往外撿拾花卷,一邊笑道:“哪兒來的神仙?”
“有福說的,”魚陣認真道,“神仙下凡有白白的雲彩!”
“神仙升空喽!”師雁行忽然過來,抱着她猛地舉高高。
小姑娘上半截身體瞬間消失在高空彌漫的白色水汽內,興奮地嗷嗷直叫。
“我是神仙!”
“行了行了,”江茴笑得不行,把裝滿的花卷放到一邊桌子上,“神仙也得去洗手!去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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