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掙脫
花朝聽到紅衣女修這樣說, 一瞬間感覺自己的骨頭縫都在朝外冒涼氣。
像是活生生被刀拆分身體,心口堵着什麽東西,她死死閉着嘴, 生怕一張口, 便要噴出一口滾燙的熱血來。
她不敢去看謝伏的表情,不敢去猜想會發生什麽。
那一瞬間,巨大的恐懼,比這混合了往生河的水,還要讓她感覺到窒息,她被恐懼淹沒。
她了解謝伏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知道他身負血海深仇,知道他畢生的目标和理想是什麽, 也知道他會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因此那紅衣女修的嘲諷和笑意, 像一把能粉碎一切的罡刃, 将花朝轉瞬之間淩遲。
她已經叛出師門,她爹爹也早已不再管她, 她現在除了謝伏, 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可是她卻不是謝伏的全部, 不是謝伏的目标, 花朝好容易将翻湧的心緒壓下去, 等到那紅衣女修走了之後,讨好一般地對謝伏道:“你已經抱了我太久了, 把我放下吧。”
謝伏方才一直都沒有擡頭, 只将那紅衣女修險惡無比的話當做耳旁風。
此刻卻擡起頭,滿眼溫情地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花朝。
對着她勾唇笑了笑, 湊近花朝碰了碰她鼻尖, “不要理她, 別怕。”
花朝并沒有被這樣的話語安慰到,她慘白的面色猶如活鬼,看上去竟然比一直泡在水中的謝伏還要差。
“你把我放……”
“噓。”謝伏湊在花朝耳邊說,“別吵,我睡一下。”
“抱着你睡會踏實一些。”謝伏的聲音似乎充滿了滿足,還輕輕吻了下花朝側頸。
花朝不敢再動,謝伏看上去像是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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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花朝一直都在看着他,在思考着對策,奈何她的那點能耐,什麽都做不了。
她似乎只能成為謝伏的累贅。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
而接下去的每時每刻,都變成了無窮無盡的煎熬。
花朝只覺得自己的頭頂懸着一柄利劍,随時都要掉下來,将她穿透。
三天時間,整整三天,謝伏一刻都沒有放開過花朝,始終不讓花朝站到水中。
而他自己腰部以下都被水淹沒,花朝卻只有小腿以下搭在水中。
因此她能夠無時無刻感覺到,這水無時無刻不在吸取他們兩個人的生機,讓他們半點靈力也使不出,這确實不是普通的水。
而花朝覺得謝伏幾乎成為了一尊雕像,他很少說話了,但每當花朝不安的時候,就用冰涼濕冷的鼻尖戳一戳她的臉蛋,安撫她。
要她乖,要她不要動。
她無法想象,謝伏是怎麽承受着這種反噬,還堅持抱着她不放的。
紅衣女修來了好多次,最開始是饒有興致,惡意出言刺激。
到最後她的面色越發陰沉,對花朝說話也越來越不客氣,“這就是你的愛情?你自己倒是不怎麽沾水,但你馬上就要把他拖累死了,你看不到嗎?”
“他明明只要點頭就能出水,你也能跟着他一起雞犬升天,怎麽?你不會還想讓他舍命為你堅守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吧?”
紅衣女修每說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重錘,砸在花朝的心上。
她從最開始的恐懼背叛,變得麻木,到現在她甚至在自我懷疑。
難道她要求伴侶絕對忠貞,是錯了嗎?
是她……不自量力嗎?
是她……不知好歹嗎?
是她不識大體嗎?
是她拖累了謝伏,是她要害死謝伏,是……他們曾經親口許下的一生一世的諾言,害謝伏落到了這種境地嗎?
那她要怎麽做才是對的?花朝陷入了無限的自我懷疑和否認。在紅衣女修的一句句打擊之中,在謝伏每時每刻都在流失的生機裏面自我否定。
她甚至已經忘了,最開始是謝伏貪心不足,取赤炎地火心切,才将她連累到如此境地。
這期間也有藍印宗的人來過,說的意思都和那個紅衣女修的話差不多。
但是那個要謝伏低頭娶她的大小姐,始終沒有出現。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撕扯變形。
每次有人來刺激謝伏,貶低花朝,甚至幹脆要花朝去死,謝伏才會睜開眼,兇狠地看過去,或者罵那人滾。
他始終緊緊抱着花朝沒有放手,不讓她去聽那些人的話。
可是最先撐不住的,卻是一直只有小腿泡在水中的花朝。
“把我放下吧。”花朝嗓子幹啞,此前分明是輕靈溫和的嗓音,此刻變得如同老鴉啼叫。
她一語雙關,不斷地重複道:“把我放下吧。”
“你撐不住了。”花朝摸着謝伏的臉說,“你撐不住了,你還有仇要報,有事情要做,你不能死在這裏。”
花朝淚如雨下,口中說着理解的話,但是每吐出一個字,嗓子就更啞一些。
喉嚨之中泛着血腥味,她一字一句,粉碎自己的認知,說道:“是我錯了,我們不該堅持,其實沒關系的。”
她強顏歡笑,端起大方的仙女架子說,“其實你娶了藍印宗的大小姐也沒有關系的,畢竟她對你的助力會很大。”
花朝一口一口,将她的真心碾碎,全都和着血腥,吐出體外。
“娶她吧。”她說。
“我想出去了。”她把自己說得貪生怕死。
她說得無比急切和卑劣,因為生怕再晚一刻開口,便是背棄。
她可以自己背棄自己,她必須自己背棄自己,至少這樣,她還能粉飾太平地告訴自己,謝伏沒有背棄她,是她自己堅持不住了。
“我受不了……”花朝頓了頓,眼淚沖刷着她慘白消瘦的臉蛋。
她閉上眼說道,“我受不了這種苦,你說好的,不讓我受苦……謝伏。”
花朝說,“我們曾經的誓言,你不用在意了。”
她終于說出了這些,連呼吸都是顫抖的,她勉力壓抑着自己的氣息,免得讓謝伏聽到她的翻天覆地。
是的,是翻天覆地。
她的世界會從此翻天覆地。
她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但是她知道,這一刻她丢失了非常重要的東西,包含她這麽多年,一直堅持的“自我”。
她不敢告訴謝伏,她生在仙山,長得嬌貴,卻其實不怕疼,也其實不怕死。
她怕謝伏說,他還有未報的母仇。
她怕那個曾經親口同她對天許諾的人,親手打碎他們之間的一切。而她若沒了那些,她還有什麽?
花朝在這一刻感覺到了後悔,她不該抛下一切和謝伏走的,但是她已經回不去了。
花朝從說完那些話之後,就一直閉着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守牢的侍從聽到了她的話,會去告知紅衣女修的。
但是花朝沒料到,這一次來的是藍印宗的大小姐。
她長得那麽矜貴,有一身褐色弟子服也蓋不住的驕傲,她的靈魂在透過她的身體熠熠生輝,因為她敢去用盡一切辦法,抓住她想要的東西。
但是花朝卻已經如同枯木,她放棄了她自我,她變得空洞如木偶,攀附如女蘿。
她不敢去認真看她的神色,她能感覺到謝伏終于将她放下了。
他走向了那個藍印宗大小姐身邊,花朝幾乎要站立不住,她甚至想要化為這池中的一縷幽魂,這樣就不用看着謝伏朝着旁人伸出手去。
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她什麽都看不清,看不見了。
但是她還能聽到。
謝伏聲音透過嗡鳴的雙耳傳來,像是隔着一層水月鏡花的虛妄,傳進花朝的耳中。
“我知道你在記仇,”謝伏對藍印宗大小姐說,“我可以自絕謝罪,當初在藍印宗不是故意辱你。”
“哼。”那大小姐說, “你也不過如此嘛,現在知道認錯了?”
“是的。我錯了。”
“我自絕于此,給你謝罪,你想我怎麽死都行,但你能幫我将她送回清靈劍派嗎?”
“你說……什麽?”
什麽?花朝猛地睜眼,看向謝伏的後背。
謝伏在水中,狼狽不堪,卻字字堅定,“我可以以死謝罪。只求大小姐能求個情,放過我的道侶。”
花朝死死瞪着眼睛,看向謝伏。心髒突然在一片死寂中,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幾乎要撞出她的胸腔。
“你做夢!”
藍印宗的大小姐勃然大怒,她本就不是要和謝伏算賬,她的情意連花朝都能看得出來。
她只是想要用這種方式,讓她的如意郎君低低頭,她甚至能容忍他的身邊還有其他的女人。她自認為即便是有,她也會是他往後最愛的一個。
但是他竟然死都不願意和自己成婚!
他還想用死換取那個女人活命!
藍印宗的大小姐何其驕傲,被這樣對待就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她舍了臉皮和名譽來刀宗苦求攀交情,難不成就是為了成全這一對至死不渝的鴛鴦嗎!
“哈哈,行,你有種!”
“謝伏,你有種!”
藍印宗的大小姐怒吼道:“但是你做夢!我從小到大,向來得不到的東西只會毀掉,你們就一起死在這裏吧!”
她起身怒而轉頭,對着迎過來的刀宗大小姐道:“告訴你父親,這人怎麽處置,随意吧!”
她說完便怒氣沖沖頭也不回地走了!
花朝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上前要開口勸,但是她一邁步,直接被鎖鏈拌住,跌在了水中。
那瞬間的寒冷和刺痛将她灼燒得感知回歸,她像是重新活了過來,在水中痛苦掙紮。
很快她被一條手臂撈起,再度從水中抱了起來。
花朝緊緊抱着謝伏,哭道:“你快叫她,讓她回來!說你願意。說你願意……”
“說你願意啊……”花朝聲音哽咽。
“哼,這麽好的活命機會都不珍惜,你們還真是一對至死不渝的鴛鴦愛侶,真讓人感動。”
“藍印宗既然不管了,那……來人,把這池水的濃度,給我加一下,我就不信,這往生池水,泡不軟一副人骨!”
花朝掙紮着要去喊轉身離去的紅衣女修,但是很快被謝伏死死按住。
花朝要開口去替謝伏同意,卻被謝伏低頭,吻住了唇。
她的四肢在這個吻中失去了掙紮的力度,她的心髒卻在這個吻中恢複了跳動。
“你為什麽這樣……”唇分後,花朝沒什麽力度的錘着謝伏哭道。“你傻了嗎,你不想活了嗎……”
“我說了,你不必在意什麽誓言了,我沒有關系,我沒有關系,我沒……”
“對不起。”花朝還在自責,認為是她拖累了謝伏。
她把“自己”碾碎,又怎麽拼湊?
“我有關系,”謝伏說,“我愛的是你,只有你,如何能娶旁人?”
他鼻尖蹭着花朝的鼻尖,說道,“你有什麽錯?是我害你至此。”
“錯的是我,我該為你準備好退路的。”
“別哭,你沒有錯,也不是你連累我。”
“那些誓言,是我許下。卻不是對你許下,而是對我自己。”
“我愛你,這不是給你的枷鎖,是給我自己的承諾和堅守。”
“我若不能恪守,我又有什麽資格說愛你?”
花朝整個人愣住,她看着謝伏,似乎不懂他在說什麽。
謝伏道:“對不起,是我沒用,可能要連累你跟我一起死了。”
“不……”花朝說, “你可以活的,就算不娶藍印宗的大小姐,你還能……你還……”
“我要去做別人的玩具,別人的奴隸嗎?”
謝伏看着花朝鼻尖蹭了下她的臉蛋說,“如果一定要做,那我也只會做你的。”
“我只做愛的奴隸。”
“你願意收下我嗎?我的……主人。”
花朝眼淚無聲流下,她感覺渾身都疼,四肢、頭顱、靈魂、骨骼。
她像是被人小心翼翼撿回來,又拼湊起來的人,覺得面前的一切都如此割裂,卻又如此真實。
有人在朝着水牢裏面灌水,水流很快淹沒了他們的胸口。
這一次的水像一把把刀子,割在身上無比疼痛。
很快謝伏抱着她也沒有用了,因為水已經沒頂,花朝只覺得自己猶如遭遇了淩遲。
但是她被謝伏抱緊,謝伏的唇吻上來。
在花朝瀕臨窒息的時候,将他胸腔之中的最後一口空氣,擠出來,渡給了他。
一切的吵鬧聲都沒有了,水流聲音也完全消失。
他們像是被隔絕在了某個無法掙脫的世界之中。
花朝親眼看着謝伏失去呼吸,漂浮起來。
散開的長發遮蓋住了他的眉眼模樣,缺氧的胸腔像是被誰活生生撕開一樣疼痛着。
花朝伸手去拉謝伏。
她此刻的表情無比的平靜,她的眼淚融在水中,消失不見。
她在這樣的平靜之中,突然開口道:“不對。”
這句話化為一串泡泡,飄散在水中。
不對。
不對!
不對!
謝伏不會這樣。
謝伏怎麽會為了誰犧牲自己?
謝伏不會為了她而死。
謝伏不會扭斷手腕捏碎手骨,就為了抱她離開水面。
謝伏不會告訴她誓言是對自己的恪守。
謝伏不會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你。
謝伏不會在這樣的時候說我愛你。
花朝用盡最後的力氣,抓住了面前人的手,拉了一下。
在手指碰到他的那一刻,他的骨骼皮膚,筋骨血脈開始了崩裂,重組,雪青色的長袍變為墨藍色的法衣,散落的長發被花朝撥開,她看到了一張似乎很陌生,又無比熟悉的臉。
不是謝伏。
是她的二師兄。
被強行撕裂的胸腔仿佛飛速愈合,傷痛也在瞬息間離體而去,被掩蓋的記憶如江河彙入大海,在經脈之中洶湧奔流。
——是師無射!
是她的九哥。
是她這輩子真正愛着的人啊……
花朝抱住了師無射,水流和空間如同凝滞的時光,懸浮在半空的雨滴,随着她的笑容,轟然破碎,逆流向天。
幻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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